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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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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我做鬼的第三年了。
他今年仍然没有去看我。
他同前两次一样,回到自己殿内,遣散了身边的所有人,孤零零地坐在床边。
我也随着他进去,却只是离他远远地站着...不,是飘着。
他今天又喝了许多酒。我已经闻不到从前最爱喝的葡萄酒的香气了,可我却能看见他酡红的脸。
他就这样双手撑着腿,垂着头,闭着眼,呼吸沉重。
我有些难过,按理说我不应该还有“难过”这种感情了,可我就是觉得不想再看他了。
于是我就在空荡荡的殿里飘来飘去,尽量不去看他,假装他不存在——明明我才是不存在的那个。
我知道,他会这样枯坐到天明。
三年了,我实在厌烦这样做鬼也要困在宫里的生活。
我在刚刚离世的时候见到了鬼差,他把我带回了澧朝皇宫,可他告诉我,我还不能离开。我不明白,他只说,等到了该走的时候,我自然就来带你走,然后就消失了。从那以后,我就发现我出不去皇宫了。
到底什么时候才是“该走的时候”呢?
我觉得这鬼差太不厚道,我生前还不够惨吗?死后还要困在这里,不知何时是个头。
现在和我共处一室的,是我生前的夫婿,是澧朝的皇帝,也是我的仇人——李承鄞。可悲的是,他也是我爱的人。
刚开始我看到他,还会很难受,现在我已经很少有情绪波动了,可能是越来越像一个鬼了。
三年来,我看着他登基、娶妻、生子,他活得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我在世的日子,仿佛就是一场梦,而我,仿佛在他生命里从未出现过。
只除了每年的这个日子。
我一直以为他不爱我,或者说没那么爱我。
只除了每年的这个日子。
前两次,我看他这样坐着,还是忍不住想让他躺下,怕他着凉。可我根本无法触碰他。今年我已经放弃了。
他着不着凉,又与我何干?我俩今生缘分已尽,本就不应该再见面。我现在只求耗到再见到鬼差,求他把我带走,也许还能见到阿爹、阿娘、阿翁...
想到他们,我又觉悲怆,却没有眼泪可以落下。
正胡思乱想,忽地听到身后一声低到近似于叹息的声音:
“小枫...”
我有些被吓到,忍不住瞪着眼睛回头看他。
我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了。
可他一动不动,姿势与刚才无异。仿佛那一句细微的呼喊,只是我的错觉。
“原来鬼魂,也会有错觉的吗...”
我疑惑地嘀咕。
床前的灯花“噼啪”一声炸开,在寂静又空旷的宫殿里回荡,回音缠绵,似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被这声音扰得心绪不宁,于是我不再看他,看向门外。
庭前夜色如水,月光洒落,如同锦缎。我又出了殿门,到我生前常去的高处抬头看月亮。
我伸手试图去触碰那月光,想象着那微凉的触觉。
我感受不到月光的凉,却仍能感受到无数炽热的灯花在我心底不断炸裂。
应该是凉的啊,可我怎么会感觉烫得难受呢?
今天是我做鬼的第十年。
时间久到,我感觉已经失去了七情六欲。
生前我可喜欢说话了,可这十年,没人陪我说话,我倒也撑了下来。
李承鄞今天估计又得很晚回来。每年如此,都是半夜醉醺醺地回来,瘫坐在一旁,直到天明。
我百无聊赖,虽然做鬼不用睡觉,但我还是打算睡一觉,不然也太无聊了。
“陛下今晚去了中德殿那边,不回来了,不必候着了...”
我听到外面的宫女在说话,刚躺下去又马上坐起来。
我坐在他每次坐的位置,撑着脑袋思考。
也是,都十年了,他应该忘记了。
一阵风从没有关严的殿门溜了进来,吹动床头的帘布轻轻晃动,我盯着摇曳的流苏出神。
中德殿,是他最得宠的妃嫔住的地方...
“为什么还不让我走呢?我真的好想离开这里...”
我眨眨眼,眼眶被风吹得有些干涩。
我生前曾问他:“我会是你永远忘不掉的人吗?”
现在我明白了,世上根本没什么忘不掉的人。
我忘不掉他,更多的也是因为恨吧。
按照生前的岁数,我现在将近三十了,三十年,我才明白这些道理。
我睡不着,就出去乱逛。可是逛着逛着,就到了中德殿附近。
等我发觉过来时,我已经在李承鄞面前了。
我惊讶的是,他没有在殿内,而是和一个女子站在湖边。
他衣衫单薄,负手呆呆看着湖面一动不动。女子站在他身后,欲言又止:“陛下...风大...”
他没有任何反应。
我生前是真的无数次想杀了他,可是都下不了手。
现在我只想再也不见他,却被迫每日相对。
我飘在湖面上,十年来第一次与他四目相对。
他的眼眸比那时沧桑了好多,却还是漆黑如墨,那墨般的眼瞳,竟一点点渗出波光。
还没时间去追究,他便仰头看着阴沉的天,喃喃自语:“为什么,连入梦都不肯呢...”
似是被寒夜的风冻着了,我几乎就要打个冷战。
可我知道,我不会有“冻”这个感受。
我每天都在你身边啊...
我好想这样告诉他。
可是,又想质问他,你又有什么资格呢?
他突然笑了。
“我真傻,我又有什么资格让她来见我呢...”
我沉默不语,也只能沉默不语。
“陛下...您是思念先皇了吗...”
他身后的女子小心翼翼地问,可李承鄞没有说话,仿佛当她不存在。
我有点生气,气李承鄞还是这样。
我知道,他自私,他心狠,他冷漠,他对他不在乎的人都懒得应对。
可我更气,我居然爱了这样的他二十八年。
我真的想立刻就离开,无论是投胎还是去哪里,只希望鬼差立刻把我带走。
李承鄞低头看着平静的湖面,刚才的风吹落了几片树叶,一片红叶坠落在湖心,正悠悠地打着转。
我受不了这诡异的画面,想转身离开,可李承鄞却做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跳了下去。
我一惊,也来不及想自己能不能碰到他,就潜入水底去捞他。
“陛下!来人啊!陛下落水了!”岸上的女子惊慌失措,慌忙喊人帮忙。
李承鄞刚落水就好像清醒过来,挣扎着要浮起来。
我试图去扶他,才想起来,他是会水的。
猛然发现,我居然好像真的在抱着他。
这种真实的触感,让我感觉好陌生,陌生到来不及反应,还是保持着这个姿势。
可他好像看到我了,因为他盯着我的眼睛,欣喜若狂:“小枫?”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觉得一定是鬼差搞的鬼。
李承鄞不动了,他不再动作,放任自己往下沉。
我好难受,我抱不动他,这重量坠得我全身难受,几乎要憋出眼泪来。
“小枫,你来见我了吗...”他盯着我,脸上的表情掺杂着痛苦。
我知道,再没人来他就会溺死。
我也知道了,原来我一直都不懂他。
在他昏过去之后没多久,就有人把他救了上去。
后来我才知道,那片树叶,是一片红色的枫叶。
今天是我做鬼的第十八年。
李承鄞已经很少在这天做一些奇怪的事了。
管天象的官算出来国家近年要有水祸,言官们趁机劝他远离中德殿那位,并且把那个曾经落水的湖填了。
他一一照做。
我也是死后才真正明白,皇帝真的很难做。
他经常去中德殿,言官就要想办法劝他雨露均沾,并且编排中德殿那位的各种不是。
可是我觉得她们好可怜。
李承鄞对她们也没什么感情。
有时候我觉得李承鄞其实根本没有所谓的感情。
过了今年,我做鬼的日子就比我活着的日子还要久了。
我有时甚至觉得已经忘记了活着的滋味。
只有看到李承鄞,才能想起来一些过去的事情。
在这十八年,我仿佛丢失了好多东西,我感受不到爱与恨,也没有了七情六欲。
我自暴自弃地想,我可能真的要彻底变成一个孤魂野鬼了吧。
有时候也觉得李承鄞挺可怜的,因为他的生活如同一潭死水,什么都没有,他仿佛和我一样,也成了孤魂野鬼,他很少欢笑,也很少难过。
可这种念头只会偶尔出现在我脑海里。
当我看到他和他的儿女一同玩乐时,我就觉得我才是最可怜的那个。
就在我准备放弃了对鬼差的期盼时,他来了。
鬼差和十八年前一样,穿得一身漆黑,裹得严严实实。我心下暗想,地府当官的这么穷,十八年也不换身衣服。
意外的是,我并没有什么惊喜之情,也许我早就忘了什么是感情。
“你是来带我走的吗?”我平静地问。
他点头,“你今晚可以选择入梦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你马上就要投胎了。”
我犹豫了下,问他:“我是见不到我的阿爹阿娘阿翁他们了吗?”
他回答说,“是的,每个鬼魂都会很快投胎,你留在这里这么久,是因为你还有心结未解。”
我不解,我有什么心结,我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他似是看出我的疑问,接着说:“如果十八年前就把你带走,你会几世不能释怀你与他的纠葛。这种心结越重,你们下一世就越有可能再度相遇...”
我知道了,所以我现在解开心结,就可以生生世世与他再不相见了吧。
我对他点头,“好的,我选择入梦。”
甫一进梦,我就被黑暗笼罩。
他的梦黑漆漆的,似无边无际的黑色汪洋,令人窒息。
我不知道,他每晚都是这样的吗?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我都不耐烦了,四周才渐渐明亮起来。
我眯着眼睛,发现我站在我生前埋酒经过的那座桥的一边。
我看到另一边,李承鄞身姿挺立,站在那里,不住往这边张望。
我已经习惯了飘来飘去的生活,突然走起路来还有些蹒跚。
他看到我,眼睛瞬间亮起来,朝这边奔跑过来,一把搂住我,把我揽在他怀里。
我被他撞得吃痛,却因为不习惯这些真实的感受来不及推开。
“小枫...你终于肯见我了...”
他下巴靠在我头顶,声音颤抖。
我居然很平静。
“李承鄞,你忘了我吧。”
他身子一抖,没有动作,只是呼吸变得沉重。
“十八年了。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姑娘了。我不爱你了,也不恨你,我们今生缘分已尽,我也不希望有来世了。”
我任他抱着,只是语气平淡地说着话,仿佛这是别人的事,与我无关。
他却将我搂得更紧,一言不发。
我不想去看他的表情,轻声温柔地对他说:“我要走了。”
他缓缓放开我,眼中已有泪光莹莹。
“小枫,谢谢你来看我。”
我盯着他的眼睛,他在梦里仍是少年模样,那双眼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极了我爱上他时的样子。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已经不爱他了,他其实也不是爱我,只是习惯。习惯了想念,习惯了回忆,习惯了幻想爱。
他有江山,有妻儿,有一切,不缺我一个人的爱。
我不爱他了,不是因为感情淡了,是因为我发现,我没有必要爱他。
如果我再活得久一些,说不定也会看透这些道理,然后活得潇洒一点。
可我现在就要重新开始了。
也许下辈子,你我换个身份再度相遇,我还会爱上你,可我不想爱你了,所以我选择再也不遇见你。
河流景色渐渐褪色,那双深邃的眼眸逐渐融于黑夜,我闭上双眼,再睁开眼时,面前就是鬼差了。
“该走了。”他语气毫无感情。
我看着床榻上安眠的李承鄞,他苍老了不少,才不过四十,就已经生了许多白发。
他皱着眉头仿佛在做噩梦。我知道,他现在估计又是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徘徊。
我走前最后看了一眼李承鄞,他眼角滑落的泪水,落入了掺着银丝的鬓发。
祝你我生生世世,永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