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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花簇 ...


  •   没人知道那些花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它们连着根茎一起被拔起,并不整齐地堆码在一处,花瓣的边缘蔓延着秋日才有的焦黄色,有的只剩下干枯的花蕊还在风中颤抖,有的则展露着仿佛爱情故事见证者般的曼妙——有风信子,有康乃馨,有曼陀罗,还有芍药,豆蔻……
      它们在绽开致尽态极妍之时被凝固,然后又被时间慢慢摧毁。
      那些支离破碎的花散发出清淡的香气,层层叠叠地堆在原野的一角,或许蔓延了十米,或许是二十米。

      “妈妈,那里有好多花。”路过的男孩捡起一朵还未凋零的蔷薇,他跑到了父母的身边,将蔷薇别到了母亲的耳边。

      母亲扶着耳边的蔷薇笑了起来,男孩乖巧地坐到了母亲的身边,但是他的目光依旧离不开那片由花的尸体所堆砌而成的矮墙,恍惚间,男孩好像看到了一个人影在花簇旁一闪而过,他揉了揉眼,只剩下风卷起了无数各色的花瓣,它们打着旋儿飞起又落下,仿佛是要挣脱某种无形的牢。

      那些花还在不停地增加着,原野的一角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荒废的田地开始被各种褪色的花瓣所铺盖,一片又一片,一朵又一朵,就像是某种被侵蚀的残破生命,鲜活埋葬干枯。

      驾车驶过的人喜爱这片荒原,他们会透过车窗玻璃欣赏那被风卷起的漫天花雨,偶尔,他们也会停下忙碌的车轮,在荒原旁漫步,窃窃私语地相互倾诉着心底最深处的隐秘,这里安详又宁静,死去的花不会说话,它们只会将秘密永远埋葬。

      没人知道那些花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它们就像是凭空诞生在某个薄雾霭霭的清晨,或是群星低垂的深夜,这片荒原没有鸟儿停留,只有风与甘草与花的尸体,它过于安静,好似被什么人隐藏在地平线中,隐藏在无人问津的冰冷与安详里,风是船,在花的死海中缓缓前行。

      我想,这片花海需要一个见证者,所以我停驻下脚步,做一阵遗留的风。
      我以为花海是花的种子,却从未想过它或许并非诞生于此,但是谁又能知道我的惊疑,人类听不懂风说话。

      某天,我看见那个男人就那样出现在花海之中,黑色的皮鞋碾过干枯的花瓣,又踩上依旧嫩绿的藤蔓,他缓慢地走着,每一步都好似走过了千万遍,他逆着风前行,他脱下了脚下的鞋履,然后将袜子一丝不苟地放在一旁。
      然后,便是他的西装外套,他的衬衫……每一件衣物都被整齐地摆放在干枯的花叶上,男人□□地伫立,我绕着他盘旋,看到他的身上布满了各种各样的伤口,伤疤像是一件外衣,又像是他存在的唯一痕迹。
      然后,他走向了花海的中央。
      男人停驻在那里,他好似在眺望着即将落下的夕阳,又好似在回顾着他的一生,然后——他开花了。
      不可思议。
      那些风信子,康乃馨,曼陀罗,芍药,豆蔻……他的皮肤就像是裂开的白色土地,鲜血从裂缝中涌出,但是很快,花们便占领了男人的身体,毫无意识地竞相开放着,沾血的花苞仿佛要迅速走完它的一生,它们生长,开放,汲取着红色的养分,然后脱落,成为新的花床。
      花朵先是掩埋了男人的脚踝的小腿,然后便是他的腰臀,腹胸。
      花从那些或新或旧的伤口中生出,一朵开放便连根脱出,静静地落在它的同伴身旁,彼时新的花苞便会顶上它的位置,没人知道这种过程是否痛苦,男人的神情并没有太多变化,但是他从站立变为了跪坐,胸口的起伏愈加沉重。
      过了一段时间,好似这场开放在他身上的春天永无止境一般,男人终于倒在了并不舒适的花床中,他的皮肤被花的藤蔓撕裂成了一片一片,他的鼻息声越来越微弱,甚至无法掩盖花瓣落下的声音。
      男人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但就连这双眼也未曾幸免,红色的,几乎是美轮美奂的蔷薇从他的眼中瞬间生长,一朵,又一朵。
      粘稠的猩红液体从男人的眼眶中流出,那是血液吗?还是某种育花的养分呢?没人知道。
      几声微不可查的闷哼从男人的喉咙中呛出,他几乎要被花埋葬了,这场诡异的花之献礼持续了很久,久到暮色完全被黑夜所淹没,月光磷光般在花海上漂浮——久到城市入睡,落叶坠地的声响开始成为鹧鸪和乌鸦的合奏曲调。
      男人要死了吗?我不知道,我轻抚他的额头,渴望能带去一丝慰藉。
      他还活着,但我竟不确定这是否是件幸事,我看着自己的身体,是他让我披上了花的纱衣。

      我看到男人的新伤愈合成伤疤,蓝色的双眼不再沾染蔷薇的红。
      男人踉跄着离开花海中央,他有些迟缓地穿好衣物,西装革履,正如他来时一样。

      没人知道那些花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风却知道,它们每一日都会多侵蚀一丝荒原的领地,荒原不会说话,它亦无法拒绝。
      那些花,或干枯,或鲜嫩,色彩斑澜,就像是城市边缘的一个梦幻之境,花叶的脉络上沾染着淡淡的红,花蜜的香甜中掺杂着大海的味道。
      花海还在蔓延着,日复一日。
      男人也在重复着,日复一日。
      他的脸颊攀上皱纹,他的伤口重复叠加,那些花便越来越茂盛,他驻足在花海中的时间便越来越长。
      终于有一日,当最后一朵花落下时,蓝色的双眼里已然映出晨光,寂静的船忽然停泊在了码头,男人亘古不变的表情开始变得哀伤,就像某种漫长的搏斗终于走到了最终的结局。
      他再没有走出那片花海,他穿戴整齐,就像是参加某种庄严的仪式,鬓角的白发细数着沙漏中的颗粒,男人将那两片蓝色的海洋关在了两片薄薄的眼皮之下。
      他似乎回忆着什么,又似乎在忏悔。
      ——荒原只剩下花的尸体。

      有人知道那些花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风和男人的朋友们都知道。
      那些风信子,康乃馨,曼陀罗,芍药,豆蔻……还有无数的红色蔷薇,都干枯落败,有破碎地嵌入泥土,有的随着风一路飘远。
      花是痛苦的具现,痛苦是痛苦的良药。

      干枯的花束被捡起,被男人的朋友们扎成团团的花簇,整齐地摆在墓碑之上。
      那是我头一次知晓男人的名字,我携着他赠与我的纱衣,干枯的花瓣正如同停下的风,停息在他身旁。

      ——致,布鲁斯·韦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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