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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那些时光荏苒里流泻的色彩 ...

  •   又是一年元宵。
      月当十五,外边早已是玉烛花灯依楼而悬、势堪遮天。闲倚窗边,只一眼望去,便是人海似龙,熙熙攘攘,衬上那灯轮灯楼,真正是叫人看花了一双眼。
      容貌艳丽的酒肆胡姬被众人围在中心,随着那乐声缓缓起舞,身姿曼妙,眼神妖娆,引来一片不间断的叫好声。
      我淡淡地笑。
      异域的人儿,美则美矣,论风姿,却是怎样也及不上楼里这些个长袖善舞的中原姑娘的。
      这里是双壁楼,长安朗月十二楼之一。
      我已忘了怎么来到这里,在我有限的记忆里,似乎我懂事起便已经在了这儿,然,过的却不是像其他女子一般的生活。我学识字,学算账,每一天每一天都是这样,直到我长到十六岁,接手了这个我生长的地方,成为这里的主事之一。
      记得那一天,也是元宵节。
      想到这儿,我不禁瞄了一眼身边的人。那便是我与她相遇的日子。
      楼歌海,双壁楼的头牌。
      她面容精致夺眼,不妆自媚,是个不多见的美人胚子。同样半倚窗框,她却不似我一般有如此的心情欣赏灯会,那双美目越过重重楼台,直望着天边的一轮圆月,含着无限惆怅。
      我知道,她又在思念那个人了。
      许是察觉到了我的小小心思,她幽幽转过头来,略显琥珀的眸子似乎才聚焦起来,看着我,道:“涵,董公子何时回来?”
      我深深看着她,许久,才像从前那样答:“快了,歌海,就快了。”
      她的眼瞳中突然浮现一抹再明显不过的落寞和绝望,只是一眨眼之间,又换回了浅浅的笑容,她说:“嗯,我知道。”
      是的,我知道。
      不论年岁在指尖如何残忍不留痕迹地滑过,不论春秋四季轮回了几百遍,你依旧是那个你,在我们初遇的那一天对我绽放豆蔻年华中最无邪的笑。

      那年元宵,宵禁一解,楼里的客人也就多了起来,我正对大门坐着,看外面的花灯。那些男男女女从我身边走过,略对我点点头。
      这些人,我或多或少都接触过。
      因为我是双壁楼将来的主人。
      晃神之间,一个人影已窜到了我眼前。一袭湖绿色的衣裳,明艳的微笑,我几乎想问她是不是走错了门。
      然后羽出现在她身后,对我说:“这是新进来的丫鬟,要侍候哪个姑娘,你决定吧。”
      羽和我一起长大,我们是这里唯二的例外。
      我打量着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楼陌年。”她响亮地回答。
      我稍稍皱眉。
      陌年,莫念。
      岁月不堪折,陌路已经年,莫念,莫念。
      “这名字不好听。”我说,“从今天起,你就叫楼歌海。”
      “哎……?”
      她微愣,随即又甜甜笑出来,用力点头。
      我稍思索,便和羽说:“让她先去侍候着棋一吧。”

      歌海就这样在双壁楼住下了。
      改变这个明媚女子命运的那一天,也悄然降临。
      长安董家,名门望族,不少子孙走上仕途。只可惜到了这一代,董家公子是不问政事,只思风月。
      “行了,收起你那嘲弄的笑。”羽不客气地拍我的脑袋,“董照言算常客,和棋一的关系也是路人皆知了。今个你去看看,他若有那个意思,便将棋一赎了去吧。”
      我盯着羽,道:“羽,你那副好心肠我是明白。只是你明明知道……”
      看羽的脸色白了些,我顿了顿,还是接着说下去:“官宦人家,怎么能容下青楼女子……”
      羽垂眸,微微上挑的眼此刻满是黯淡。
      我撑起笑容,拍她的肩,说:“不过我还是会去问。若他真爱惜棋一,必定不会在乎那些的。”
      羽慢慢点头,我抱着她,抚她后背。我知道,她需要希望。

      董照言是被歌海送出棋一房间的。
      我就在几步开外的距离,刚想走上前去,却止住了脚步。
      我把全部的目光放在歌海的身上。
      若我没有猜错,她现在那种表情,我实在太熟悉不过。
      雀跃的神情,闪亮的眸子和腮边的两抹红晕,不是动了春心的少女模样还能是怎么样?
      我几步上前,拉过歌海,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然后我抬头直视董照言,挂上训练有素的笑容,道:“董公子,小女双壁楼主事陆涵,有一事相商,可否借一步说话?”
      董照言轻轻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可比四月阳光的从容微笑,他合上折扇,另一手负在身后。我欠了欠身,紧紧握了一下歌海的手,便和他离开了。

      那天谈话的结果很简单,董照言说他对棋一有感情,但还需要回家与家里人商量之后才能决定。
      我说好,然后把他送出了双壁楼。
      我愿棋一能有个幸福的结局,心里却明白这很可能只是幻想。
      董照言第二天就来了,我在大厅遇见他,他依旧温文儒雅,手执折扇,一副浊世翩翩佳公子的的俊秀模样。
      他说,我来找棋一。

      他从棋一房里出来的时候,我叫住了他。走过棋一房门前,瞄到坐在桌边的棋一表情是失望。一瞬间,我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我说,董公子,你可以不必对棋一说的,你若没有那个打算,只需告诉我们便是了。
      董照言摇着纸扇,但笑不语。
      半晌,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笑意盈盈地对我说:“那个侍候棋一的女子,叫什么名字?”
      我心下一惊,面上却还是维持笑脸,我答:“歌海只是个小丫鬟,不知董公子可和她有什么渊源?”
      董照言道:“陆涵姑娘,劳烦你代传个话,明天我还会来找她的。”
      他如此说完,转身,只留给我一个潇洒的背影。
      回房以后我扑到羽怀里,闷闷地说:“男人不是好东西,逛妓院的男人更不是好东西。”
      羽摸我的发,什么话也没说,任我抱着,直到天亮。

      董照言依言来了。我瞧见他牵着歌海的手走出双壁楼,温柔浅笑,美得不似凡人。而歌海,稚嫩的脸庞满是爱慕。
      我对身后的羽说:“你这样放她自由,可知道会将事情推向怎样的后果?”
      羽轻轻点头,就如往常那样,从背后拥着我,将头枕在我肩上,青丝几缕,飘然而落。而后缓缓地,幽幽地,道:“你也知道的,歌海是从偏远地方来。她曾对我说,她想看看外边的景色,高台楼阁,鼎天高峰,碧波大海……在她憧憬的时候,董照言出现了,与她讲那锦都夜市,大山河川,还有一个接一个的美妙故事。”
      她停了会儿,复道:“若是你,会不动心吗?”
      我沉默,无言以对。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我想起了初见歌海的时候。灯舞霓裳,烛映巧笑,活似个灯海里走出的灯芯仙子,美目顾盼,便是一世的逍遥。
      但那董照言是风,四五月里吹面不寒的清风,拂面如上好的绸子,直把人的魂儿都能勾去。
      灯与风,却是永不能相容的。

      董照言每来双壁楼,或是沏上一壶茶用他低柔的嗓音为歌海细细描绘他所见过的惊世美景、奇人异事,或是如兄长般牵她的手,一次又一次只留给我们背影。
      只是有时候,他也会忽然好几天不来,惹得歌海只能对镜思愁。
      某日我和棋一对弈的时候,还见她失神打碎了一副茶具。她走之后,我与棋一调笑说:“怎的这姑娘像是被阎罗王请去叙旧一般,魂不守舍哪。”
      她凤目一挑,玉手把玩着散发黑色光泽的棋子,嘴角微扬,道:“这般样子,便是心里住了人了。”
      我试探问:“那人是谁?”
      棋一忽的大笑,笑得眼泪都溢出眼角,才渐渐停下,用月白色的袖子轻轻拭去几点莹光。一双清明无比的眸子盯着我,道:“此人是谁,怕是咱们姐妹心里都再清楚不过了。涵,莫太小子心性了。”
      说完,素手纤纤伸向棋盘,中指施力,黑子叩击棋盘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收手,托腮,声音波澜不惊:“涵,又是我赢了。”
      我一览棋局,不由摇头轻笑:“棋一呀棋一,怎会有你这样的妙人儿,果真称是棋仙也不为过啊。”
      棋一含笑,没有言语。
      我刹那想起见到棋一的第一眼。明明一脸狼狈,眼神却清澈得吓人。
      “若谁能胜我一子半目,我便任君处置。”

      我去董府找了董照言,没对任何人说。
      他在凉亭中轻摇折扇,如我往常看到的那样风采翩翩。
      他身边围着一圈妙龄少女,看起来都是侍婢模样,左一声“少爷”右一声“照言哥”,皆是娇媚可人,让人难以取舍。
      他用嘴接过喂来的点心,搂一下这个亲一下那个。明明该是猥琐的动作,在他做来却是丝毫不让人厌恶,只想道,好一个风流公子。
      那天晚上我在双壁楼见到他,还是美如天人,干净儒雅,我一瞬间想吐。
      我将他叫到房里,开门见山,道:“你为何要骗歌海?”
      他的微笑一下僵硬,眼神闪烁,不无窘迫地说:“你知道了……”
      我干脆道:“是,我都知道了。你可以给我一个解释吗?”
      他脸上血色尽褪,犹豫了半晌,答:“对不起,但是这件事我暂时……”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我冷冷地看着他,“从今天起,请你不要再来双壁楼。否则的话,我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
      见他还要说什么,我未等他说出来抢先道:“董公子,不要小看双壁楼。我们说得出做得到。”
      说完,我甩门而去。
      终于有一次,是我留给他背影。

      我找到歌海,见她凝眸盼望的样子,心里一阵怜惜。
      我说,董公子决定参加科举,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来了。
      她满脸悲戚,不多说话。
      我拥着她,拍她的肩膀。
      时间足以让歌海淡忘他,往后的事,自然另有办法瞒住她。

      那天以后,董照言果然没有来了。双壁楼依然正常运作着,平静地度过了许多时间。
      然,有一天,歌海出现在我面前,她说:“我要在双壁楼挂牌。”
      我险些被葡萄噎着,羽帮我顺气,我咳了好一会儿,一停下来就指着歌海,问:“你这姑娘,又是怎么了?”
      她坚定道:“我要挂牌,我要成为朗月十二楼的花魁!”
      这下,我咳得更厉害了。我窝到羽怀里,喃喃道:“大白天的见鬼了,羽,快去看看关公老爷有没有出什么差错。”
      羽笑着抚我的发,盯着歌海。
      她问:“歌海,你可有什么理由?”
      她答:“没有。”
      羽想了一会儿,对我道:“挑个日子,让歌海挂清倌吧。”
      我点头。羽心肠软,但该干脆的时候,却是比谁都狠的。
      从那以后,歌海很努力地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岁月把她从一个山野的单纯女孩雕琢成了眉眼间总带着丝丝忧郁的出世美人。

      歌海的才艺相貌渐渐传遍了朗月十二楼。一群黄金色的苍蝇打上了她的主意。但是羽把她保护得很好,她为歌海找的客人,皆是有才有貌的公子哥,让我放心许多。
      其中最特别的,是一位常穿玄色衣裳的公子。他剑眉星目,端正阳光的脸孔,一看便是追求上进的新时代好少年。羽说他白面公子不像,却是个练武的好材料。
      他最常来找歌海,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出门前还会特地来和我们道别,眼笑得弯弯的,倒是可爱了几分。
      一年来,他几乎都维持着相同的频率捧歌海的场,最后,更是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把她捧上了朗月十二楼花魁的宝座。
      来找歌海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杂,甚至有几次,碰到我们没办法对付的人物。那玄衣公子的本事也大,每次都能把这些麻烦事儿干净利落地摆平。
      我问他,既是他喜爱歌海,为何不把她赎了去,反倒捧大她的名声?
      他不答。
      我便说,你现在要赎的话,我可以给你最低价哦。
      他皱了皱眉,又说不用,这样就很好了。

      那天羽带来消息,董照言高中状元。我惊得睁圆了眼睛,差点又被噎到。
      我只是随便说了一句,这也能成真?
      我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心酸。中了状元,自然是仕途一片顺畅了。不知他可还记得,双壁楼里那个曾经以他为天的傻姑娘。
      也不知他可听说,如今艳冠长安的楼歌海。
      隔了几日,玄衣公子来找我。
      他不曾告诉我他的名字,我们称呼他也只是公子。
      他说,陆涵,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话语间隐隐带着某种情绪,我却不能解读。
      他不等我回答,便拉着我出了门。一路奔波,来到一个荒僻地方,有一间小房子。
      我心中忽然升起一种不知名的惊恐,使力想挣脱,却终究徒劳,只能任由他推开门,把我带进屋里。
      干净的摆设,一张桌子,几张凳子,一排书架,一张床,一个人。那人躺在床上,肤色白皙,安静地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像极了两把小扇子,即使是个男人,也不由让人赞叹其美貌。
      我问,他是谁?
      他答,董照陵。
      我又问,董照陵是谁?
      他眼神一黯,紧紧盯着我,眸子里是深沉不见底的海。他已不是平素那个会和我道别的公子。
      “他是谁?”他勾起一抹苦笑,“可不就是你不让踏进双壁楼的那个人么?”
      我一愣,董照言?
      我摇头,我说我不明白。
      他略带嘲讽道:“你怎么会明白?”
      “董老爷只有一子,便是正室为其产下的董照言,这是人所皆知的。我要说的,是你绝不会知道的事。”
      “董老爷一生所爱的只有一人,一名青楼女子楚沐月。他与楚沐月有了个孩子,楚沐月生下那孩子以后,就被人暗害,而那孩子,被董老爷救了回来,秘密地养在府中,教他读书,照顾他长大。但他幼时曾中过极强的毒,致使他那以后身子一直非常弱,每天都要喝许多药,多吹寒风就会病上几日。
      那孩子长大之后,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董照言,和他成了朋友。后来他知道董照言和双壁楼里的一个女子走得近,好奇之下决定去看看那名女子。但因他面容与董老爷年轻时十分相像,怕惹来不该惹的事端,便易容成了董照言的样子,去了双壁楼。
      就是这一去,让他认识了楼歌海,也注定了他今日的命运。
      他喜欢上了楼歌海。正巧那时董照言呆在家里寻欢作乐,预备一段时间以后假称是家里人将他囚禁起来躲避棋一的事,他便每日装成董照言,去寻楼歌海聊天,游玩。
      其实他自己也没有出过董家,那些个奇闻异事,也是董照言说与他听的。他将这些当成自己的故事和楼歌海说,心里总有不安。怕她知道了,就不会再那样仰慕他。
      再后来,你与他说,你知道了他的事,他以为假扮的事已曝露,郁郁寡欢。
      但他求爹推荐他考科举,若是他能帮董照言考上头榜,便公开承认他的身份。
      他让朋友替他照顾楼歌海,不能让她受苦。
      他每日苦读,却让自己的身体更加虚弱。
      他终于遂了心愿中了头榜,却从此一睡不起。”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急,微颤着问:“那孩子就是他,董照陵?”
      看着他慢慢点头,我的心好像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错,错,错,一切原来都是错。

      忘了我是怎样回到双壁楼,只记得那一夜我缩在羽的怀里入睡。
      迷糊中,我忆起曾听人说过,生活就像剥洋葱,总有一瓣会让你落泪。
      董照陵,你却不是洋葱。
      你是幽幽焚起的熏香,美好得让我想恸哭。

      后来,听说当今状元董照言拒绝了皇上的指婚,浪迹四方。
      带着他唯一的哥哥的骨灰。
      那之后我见过他一面,他已不是那个风流潇洒的公子哥,时时刻刻,眼里都透露着一股伤悲。
      我与他聊了许久,具体聊了什么已经忘了,却记得他最后望了一眼血红的夕阳,微笑着对我说:“时间不早了,哥还在等我呢。”
      那一瞬间,我觉得董照言是如此的陌生,却又如此熟悉。

      四季常春的双壁楼里,歌海问我:“涵,董公子何时回来?”
      我撩起她乌黑的发,轻轻抚摸,我说:“快了,歌海,就快了。”
      说着,有流泪的冲动。

      桃花四月,草长莺飞。良人去远,何时能归?
      时光荏苒,君心似月。
      花自飘零,我自顾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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