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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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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七月十五日“中元节”。立秋刚刚过去还没几天,气温就开始变得柔和起来。
不再有盛夏灼人的热浪,清晨弥漫起来的薄雾让远处的山,和近处的树都只能看出一圈浅浅的轮廓。
视野之中所有的一切都伏在这时明时暗铅灰色的氤氲之中。几盏还未关闭的孤灯穿过薄雾,映射出一团团的黄晕来。
清凉凉的空气如同冰凉凉的水一般,浸润着人的肌肤。看不见太阳,目之所及只有白寥寥的天光。
与清明节不同,人们对于“中元节”的重视程度,会因为地区的不同而有极大的差异。
生活在我这所小镇子内的居民,在这一天都会带上祭祀用的东西来到过世亲人的墓前祭拜一下。
窄街两侧的店铺顶着晨雾,早早的便将祭祀用到的烧纸、香烛、布艺花都搬到了街上。
平时只做西式糕点的烘焙坊,也开始出售印有红色印章的白面馒头。
善于经营的水果商贩们,也不会错过这个促销的好机会,随手捡上五种水果装进塑料袋子里,便成了一个祭祀用的水果便利包。
一有路人经过摊子,无需多费唇舌便能顺利的兜售出去,在这一天人们都会变得很大方,少了计较与争执,多了宽容与理解。
大家都愿意为逝去的亲人做点什么,尽管那些人已长眠于阴暗潮湿的荒土之下。
活着的人在生的世界里为死去的人祈福,希望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活的安逸,活的祥和。
我买了祭祀用的香火,还有厚厚的烧纸,我也知道无论燃多少纸,都只是一种徒劳,但我依旧愿意在父母的坟前多燃一些。
买了两朵色彩鲜艳的布艺花,红的似火,黄的如菊,花朵是用铜丝做成枝子,外表喷了绿塑,坚韧耐折又富有弹性。
三十八度的高粱酒也买了两杯,尽管父母生前都不会饮酒。但我遵循传统,中国的祭祀最不能缺少的就是焚香、燃纸、和泼酒。
祭祀用的馒头买了十个,白生生的面皮上,都印了看不懂的红色图纹。
我不想买快餐式的水果便利包,初秋是瓜果飘香的季节,果粒饱满的葡萄已经上市了。
我选了葡萄、黄桃、香蕉、蜜桔、甜瓜,这五种水果。还去了农具商店买来一柄锋利的镰刀。
父母的坟墓是建在满是杂木的小山丘上,初春时,灌木和荆棘还显得疏疏落落,此时的它们必定是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了,我需要开辟一条小径才能来到坟前。
不工作,便有了充裕的时间,我不想租车回乡祭扫。乡间多是土路,崎岖而又坎坷,还要穿越一片广茂的田间野路。
即便是多支付了车费,也少有司机愿意下乡。今天日子特殊,租车祭扫的人比比皆是。
没人愿意接这种又脏又累又不赚钱的生意,我索性带上刚刚买来的祭祀物品,骑上平时代步的脚踏车,缓缓的踏上了记忆中熟悉,但现实中却很陌生的回乡之路。
路上出行的私家车,比平时多了数倍。进口车、合资车、国产车五花八门。
不同品牌、不同车型、不同排量,不同颜色的车子,一下子汇聚到了一起。
在当下的国人生活理念里,“汽车”是除了房子以外,另一份孜孜以求的东西。
出门不开车子,就仿佛矮了别人半分,尤其是这种返乡祭祖的场合,不开一辆汽车回去,是件相当不体面的事情。
与群众空前膨胀的购车热情相比,车轮底下的公路以及交通管理设置却龟缩在角落里,显得苟且而又猥琐。
尤其是我们这种没有长远规划设计,又野蛮壮大起来的小城镇,公共交通,就更是脆弱的如同一张薄纸。
没一会工夫,位于镇子西侧的出口便堵成了一锅粥。鸣笛声、抱怨声不绝于耳,还好我是简装出行的骑乘者,得以在犬牙交错的汽车队伍中自由穿行。
出了镇子,爬过两处陡坡,便见不到楼房了。晨雾也快散尽,视野变得通透而又宽广,柏油路消失了,连日的雨水将一条泥巴路浸泡的如同沼泽一般。
车流明显减少,但依旧络绎不绝,这些车子刚刚从那地狱般拥堵的十字路口挣脱出来,欢乐的不成样子。
SUV如同在鸭舍中长大的旱鸭子一般,兴高采烈的一头扎进泥水纵横的乡村土路上,开始体验所谓的户外越野。
底盘低矮的小型轿车可就没那么轻松洒脱了,它们得像旧时代的缠足妇女一样,小心翼翼的左右闪避,尽力躲开泥花四溅的水坑。
一旦运气不好陷入了泥沼,拯救车子的过程便成为了祭扫路上的一场噩梦!
泥路两旁是人工挖凿的水渠,这些水渠蜿蜒曲折,沿着农田的边缘开凿,高高低低,时宽时窄,深浅也不尽不同。
有些急转的地方还被水流冲出深深的水坑,水流舒缓的地方则堆积了零星的生活垃圾,有破碎的碗,用过的方便袋,丢弃的饮料瓶,破损的运动鞋……
沟渠两侧长出或高或矮的杂草,有的还开出浅粉色的小花,偶然经过这里的蝴蝶会被花朵吸引,摇摇颤颤的停在上面逗留一番,但最终还是改变了主意继续向前飞行。
沟渠对面是大片大片的玉米田,玉米吸足了阳光和雨露,神气十足的挺直了腰身。
青涩的玉米穗结于叶腋之间,穗子顶端伸出毛茸茸的软须子,犹如婴孩的头发。
不知何处吹来一阵凉风,拂动玉米那翅状的叶子,悉悉索索,哗哗作响。
秸秆顶端一蓬一蓬浑似雨伞般的花穗,扶摇着扬起阵阵烟尘,那白色如雾状的东西,会随轻风荡出极远,落到你望得见的或者望不见的地方。
乡间的野景,也有撩人之处,父亲活着的时候,我一直都在乡下生活。
但那时,我所看到的和感受到的全是清贫、困苦、辛劳还有寂寞。我也曾暗暗发过毒誓,将来无论如何,也不要留在农村做一个土里刨食的农民。
走过两三公里,出现一片村落。村子都是自然形成的,由疏疏落落的民房组成。
新建房子都有外形规整的围墙,虽不是方方正正,但看上去横平竖直。
围墙是用空心混凝土块围砌而成的,高近两米。白钢焊成的院门,虽谈不上巍峨但透着几分气势。
院内的房子白墙红瓦,装着清一色的塑钢门窗,时值夏秋交替之际,窗户大敞四开着,从外面依稀听得见电视的声音,播的多是白烂的爱情剧。
远处飞来几只灰色的鸽子,挥动着轻盈的翅子,悄无声息的落在屋顶上,迈着细碎的步子在瓦片上走动一番,像是在找寻熟悉的东西,但可惜一无所获,最后满怀失望的飞走了。
“曲径”犹如毛细血管一般,分布在家家户户的门前。偶尔出现一两条白寥寥的水泥路,与这些“曲径”相比,显得愈发笔直而又宽阔。
村子内散养着各式各样的狗,狗们将毛蓬蓬的尾巴卷做一团,高高得翘在屁股后头,在村子里漫无目的的四处游走。
一见到有陌生人从身边经过,便忽然记起做为狗的最大意义,煞有介事得狂吠一阵,有的还贱兮兮得追上几步,后来见无人搭理,自觉索然无味,悻悻然的跑开了。
就这样一片农田一处村落的走下去,埋葬父母的那座小山,渐渐横亘在了眼前。
在渐渐接近山脚下的时候,一处破落的农舍跳入了我的眼眶。我不禁停车观望,这是一座老旧的茅屋,掩映在一排玉米植株的后面。
透过玉米叶片间的缝隙,可以窥见屋子的窗户和屋门。都是老旧的木质结构,好多年没有涂漆,经过多年的风吹日晒,窗棱和门板糟粕的不成样子,有些部分还有残缺,都用乱七八糟的薄铁皮加固着。
仅有的几块玻璃蒙着厚重的灰尘,看不出是玻璃支撑着窗棂,还是窗棂支撑着玻璃,再或者是相互支撑也说不定,反正都歪歪斜斜的,一碰便会支解的样子。
屋顶的茅草像是衰败老人的头发,死灰一样的白,狂风过后不知道还能留下几颗。
支撑屋顶的木料,饱受岁月的侵蚀向下弯成弧形,这样的变形导致整个屋顶颓然向下凹陷,如同一张悬在半空的网。
东南边的屋檐,不怀好意的向一边倾斜着,仿佛收到巨大力量的牵制,再下几场暴雨,不知道还能不能维持现在这番模样。
我想这座摇摇欲塌的房子,一定不会有人居住,北方严寒的冬季,这屋子里的温度,一定会低的吓人。
因为在屋子斑驳的墙体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缝隙,有几条纵深的裂口,能轻易的伸入一只手指。
就在我断定这是一座废弃屋子的时候,屋门却被人从里面,吱扭扭的打开了,一个不算年迈的半老男人立在了门口。
被污渍浸透的红色背心套在男人的身上,肩背的位置,褪成了浅白的颜色,下身穿一条脏兮兮的短裤,裤脚下裸露出柴杆一样的腿。
高高的木头门槛,挡住了我的视线,看不清男人脚上套着的鞋。那男人隔着不算稠密的玉米叶子,四下里不安的张望,眼神中充满了紧张还有焦虑。显然我不是第一个打破这片安静的路人。
我这番好奇的窥视,并不给人善意的感觉。为了不显尴尬,我又骑上单车继续向前行走。
但内心却在一直想着,刚才那个男人是会怎样的人呢?为什么住在这荒僻的茅屋里?
他没有家人吗?他靠什么生活?他的未来会怎样?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
他会一直孤独的活下去吗?直到死去的那一天?会与那座老屋一起泯灭在那片山野之中吗?这样的人生是不是很凄惨!
转而想到了自己,自己的人生又何尝不是一场败劣的戏呢?幼年时羸弱,中年时潦倒,即使熬到终老,能留给我的怕是只有孤苦了。
活在同一片天空下,总感觉别人的头顶洒满和煦的阳光,而我的世界却充满了未知的黑暗。
不知不觉来到山脚,我举目望向山顶。山上并没有像样的路,只有一条附近村民上山劳作时,踏成的野径,隐隐的藏匿于荒草之下。
那沿着山坡向上伸展的野径,还残存了些袅袅的雾气,被风一吹,便浮在荒草上彷徨不定。
寻一块地势平坦的空地,将车子停稳。拎起祭祀用的东西和新买来的镰刀,我拨开草硭向山腰处的杂木林爬去。
草叶上的湿气,直往人身上扑跌,朝露也打湿了我的裤子还有鞋,湿哒哒的贴在肌肤上面,生涩的令人迈不开步子。
好不容易爬到了位于山腰处的杂木林,茂密的灌木将山上坟包遮蔽的严严实实。
见不到任何标志性的东西,我回忆着父母坟墓附近的样子,但还是找不到可以用来参照的景物。
我只能不断挥动手中的镰刀,凭着直觉在杂木林中上下穿行,苦苦搜寻着。花了好大的气力,坟墓终于被我找到了。
父母的坟头爬满了蜿蜒的藤蔓,只露出一小截青色的石碑,看起来十分凄凉。
放下手里的东西,我开始清理坟前的杂草,这些杂草只能用镰刀割掉,却不能连根拔除。
坟墓是建在半山腰上的,没有植被根部的盘横,松散的土壤会被急速俯冲的山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杂草里有很多都是带有锐利尖刺的,尽管我加了小心,但还是被芒刺扎到,鲜红的血珠,华丽丽的从破裂的皮肤下面汹涌而出,有些还汇聚到了一起,顺着指缝慢慢向下滴。
我无暇顾及这些伤口,此刻我最想做的,是尽快清除这些杂草,让父母的坟墓看起来清爽一些。
理完坟前的杂草,在墓碑前面辟出一小块空地。将带来的黄纸摊在空地上。
将十个馒头分成两组,分别放置于黄纸两侧,中间是水果和白酒。点燃香火,浮起的烟尘很快融进微熏的酒气之中,布艺花插在石碑的两侧,红黄相衬,看起来有几些耀眼。
我把厚厚的黄纸,摊放在距离贡品半米远的草地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纸蓬。
随手抽取几张,用打火机点燃,再丢入离离散散的纸堆里面,火苗呼啦啦的窜起很高,纸蓬转瞬之间变成一堆篝火。
蒸腾的烟柱,徘徊于火堆之上,犹犹豫豫,左右摇摆。纸堆下的荒草在炽焰的蒸腾下,冒出了丝丝的水汽,不时发出几声脆响,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浮荡空气之中,空气也仿佛被一同点燃。
纸灰随着颤动的空气,浮在空中游荡,穿过了密林,落进远处的农田,仿佛有了灵魂一般。
一刻钟过后,火焰渐渐没了生气,只留下几处微明的纸灰。被风一吹似乎还想挣扎,但终究没了力气,无奈的冒出袅袅青烟。
祭祀结束了,我呆坐在父母的坟前久久不愿离去。这里似乎是另外一个世界。
这里也的确是另外一个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我有父母陪伴,也感觉不出悲伤为何物。
望着远处的农田,回忆年幼时父母的田间劳作。不知为何,祖祖辈辈,少有长寿的命运,爷爷、奶奶在我还未出生的时候,便双双离开人间。
父母不放心留我独自在家,每次下田耕作都让我坐在田头,他们就可以一边劳动,一边照看着我了。
夏天的蚊虫特别的多,细心的母亲会脱下自己的长袖衣服,将我严密的包裹起来,当时的我,小的可怜,披上大人的衣服只露出圆圆的小脸儿。
我们一家人就是这样相依为命,艰难的活着,像一片风雨中摇曳的树叶,最后被被无情的撕裂、粉毁。支离破碎的面目全非,再也无法拼合到一处。
现在的他们都长眠在这座小小的土丘之下,只留下唯一的我还孤零零的活着。
他们都走的太过匆忙,来不及再多看一眼人世间的繁华。我也好难过,看不到他们古稀时的样子。
我思忖着,还是是应当坚持活下去的,即使很苟且,即使很窘迫,即是很困苦,即是很难过,也应当顽强的活下去。
不为别的,只为这块小小的墓地,这是父母最后的栖身之所。我只有坚持活下去,才能好好的照顾好他们。
假如我也不在了,就再无人为他们除去坟前的荒草,再无人为他们点燃坟前的香火,再无人赶祭祀的时节,来探望一下他们,再无人为这小小的坟包添上一抔新土。他们活着的时候已经很悲惨了,不能让死后的他们再延续这份悲惨。
为了不被哀伤的情绪淹没,我决意离开这里。俯身拜过之后,拍去粘在裤子上的尘土。我喃喃自语:
“爸、妈你们就安心的睡吧,终究会有一天,我也会跨过岁月的河流,走向生命的尽头,去到没有悲伤,没有泪水的国度,来与你们团聚,到那时我们便又是一家人了,等着我吧……”
我怀着空落落的心情,走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好几次都慢下脚步回头张望,茫然若失的感觉如影随形,好似遗留了重要的东西,在这片山野之中。
但恍惚间却又无从记起,隐隐觉得只有凄清的风,于是我一个人孤独的站在寂落苍白的秋空之下,聆听耳畔那风的低吟,情不自禁的谓然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