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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哑蛮(二) ...

  •   大抵人间的事情就是这般令人胆寒。他们吃了人,也逃不过被人吃的命运。

      干旱后不久,又出现了洪涝。巫山临江,本该在汛期之前加固堤坝,那堤坝却塌了。

      县令因此滚蛋。下一个到来的,是何家。

      何县令亲率人治水抗疫,和大家一起饿肚子,将俸禄口粮尽数奉献出。众口相传中,我知道他是个好人。
      熬过最难熬的那两年后,巫山终于恢复生机。彼时天灾未平,十三道有不少人仍在受难,巫山却成了难得的乐土。

      起码没有人吃人。
      起码大家学会了同甘共苦,学会了互相支撑。

      人们说,这都是何大人的功劳。

      就连师父,也将山上埋藏多年的酒赠予何家。

      而来取酒的,正是何家的小公子,何芒。

      那天下了小雨,青石台阶被刷洗得很干净。我淋着雨,在竹林间乱窜。忽然,石阶上传来响动。

      来了两个人,一个身着锦缎的翩翩富家公子,另一位粗布短衫的习武侍从。白色纸伞上誊着一簇兰花,油墨绘成,淡雅而清秀。
      他被蔽去整张脸,独见那一袭红衣在林间若隐若现,如堕入尘世的谪仙。

      我足尖点在青竹上,远看了许久,腾身叫道:“打劫!”

      ——这是我作弄人的惯常方式。大抵是穷人仇富,我不喜欢将酒卖给雍容华贵的富商权贵,也不喜欢卖给金玉其外的怂包。先前数次试探时,有人弃主而逃,有人拿仆从当肉盾,我看不惯,就将他们赶下山去。

      而这次,他身边的小侍从毫不畏惧地迎上前来,冒雨同我短兵相接。我故意将他引得远了些,一个轻功腾身飞回,剑尖抵在富家公子的脖颈。

      “公子!”他惊叫。

      可说完这句话后,他眉毛跳了跳,不知看到什么,迟疑着收回了剑。

      我觉得这举动好玩,“你不怕我杀了他吗?”

      话毕,耳旁传来轻笑。我纳闷转头,看清小公子容貌的一瞬,不由自主地惊住。

      他的眉目像被山雨洗过,又像是刚研出的墨,浓淡相宜之中,带着几分温柔的清雅。那双眼里带着笑意,轻飘飘地落在我身上;唇角也像是钩子,笑得无奈而又宽和。仅一眼,我便觉得身子骨有些发软,拿剑的手也有些提不起力。

      怎么可以这样!我暗骂自己美色误国。心里越骂,目光就越和吸住了一般,定在他脸上,怎么也挪不开。

      “这位便是秦灵姑娘了吧?”

      他的声音像是清泉水与玉石相撞,温润得很。

      我脑中一热,不知觉磕绊了,“是......是我。”

      “这条路是通往巫山酒庄的吗?”

      “是......”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执伞的手挡开剑刃,朝我淡笑,“可以劳烦姑娘带个路吗?”

      我心里扑通乱跳,鬼使神差地应了。

      他替我撑伞,伞上雨声噼啪,风中隐有暗香。那是上等香料熏出来的香,很淡,很安静,自是不可能出在我身上。我整个人僵住,牢牢控制住转头看他的欲望,只觉得自己很怪,非常怪。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小时候脾气,喜动不喜静,听坏不听劝。

      所以,我会吓唬他们,会抢走他的伞,会把他干净的衣服抓脏,唯独不会和木偶人一样,规规矩矩地挤在同一柄伞下,替他带路。

      当我老老实实领着两人回到酒庄时,师父怀疑我又干了什么坏事,“何公子可是贵客,你快向他道歉。”

      却是何芒笑了下,拱手道:“该道歉的是我。”

      他左手撑伞,右手却拿着一小截香。掐断香后,我神识顿时清明,几步跃上房顶,警惕而生气地看他,“你干了什么?”

      “雨大,想让秦姑娘少淋点雨。”他淡笑着。

      我醒悟,“原来不是我有毛病,是你用香暗算了我!”

      好狠!

      可惜我对傅知遥以外的美男子怜香惜玉,想生气,又生不起来,闷闷地道了声“罢了”,回房间换衣服去。

      后来何芒成了酒庄的常客。他是一众富家公子中最温文尔雅,也最让我害怕的一个——因他看着手无缚鸡之力,却不仅会用防不胜防的香,还会用银针封我的穴。

      我曾厚着脸皮同他比试过几次,每每都叫他以暗算得胜。他说自己胜之不武,我却抹着擦出的血道:“不行,江湖上比你心眼子还坏的人不少,我得早早做准备。”

      他笑得无奈,身旁的护卫却大怒,“我们公子哪里坏了?京城许多姑娘都想嫁予他,求都求不来。”

      那护卫叫小琉璃,是个男护卫,名字却和女的一样。他特别袒护何芒,忠心耿耿,绝不允许旁人说何芒任何坏话。何芒也视他如手足,还曾为了庆贺小琉璃生辰,专门来买酒。

      我做了个鬼脸,“要嫁你嫁,我才不嫁。”

      小琉璃恼羞成怒,追着我便打。

      何芒是个很不错的人,可惜,遇上了事变。

      事变虽然平息了,何家到底受了牵连,被贬官去了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此后很多年,我没在巫山见过何芒,也再也没见过这么让人心旷神怡的翩翩小公子。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小琉璃还认得我。

      我定居雁门后,小琉璃曾来见过我一次,穿了身夜行衣,来店里喝了点当年带走的桃花酿。我问他何芒如何了,他默了默,却道:“公子临行前,将令符托付给了一位刺客小友,是个姑娘。若她带着令符来找你,你可不可以......帮她一把?”

      -

      这便是我帮面前“仇家”的缘故。

      坦白说,我没想过这“刺客”正是喋血楼的人,百感交集时,小姑娘醒了。

      她练了很多年武,身体素质极好。即便她将我的床都染红,血水倒了一盆又一盆,昏睡了几个时辰后,还是提着匕首,警觉地坐起来。

      我喝着酒,“你放心,小琉璃与何芒都是我的朋友,他们把你送来,我便是向着你的。”

      她仍然绷着一根弦,苍白的唇轻轻颤动,发出的却是“啊、啊”的声音,像破了口的风箱一般。

      她怔愣了下,不满地卡住自己脖子,像是要逼着自己说出完整音节。我看出了缘故,“你脖子上的伤太重,大概是不能说话了。我给你纸笔。你叫什么?”

      她依然逼着自己说话,最后反而呛咳起来。我递过去水,她咕嘟嘟喝下后,眸色微黯,写下了“桑凌”二字。

      “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你是怎么认识何芒的?你是喋血楼的人?”我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抛出来,迟疑着又道:“还有......你为什么穿着蛮人的衣服?”

      那身喋血楼的夜行衣下,压着的正是蛮族服饰。

      雁门战事已久,鬼知道我们到底有多恨蛮人。若非我信了她是何芒的朋友,也相信何芒的朋友是好人,她只怕不会呆在酒馆,而是呆在衙门了。

      她没回复我这些问题,写了一个人的名字,问我他在哪里。

      我看了看,那人竟是雁门关前任将领,“他已经过世了,你想找他?”

      这事好办,我交友广泛,傅苍不就是雁门军中的?“我认识一个营中小将军,需要帮忙吗?”

      她眸中光亮霎时灭了,卸了所有力气,麻木地倒在床上。

      我闲谈般继续:“何芒呢?我还想请他喝酒,或者送他一坛喜酒去。”说完后一愣,扳着手指一算,“不对,他是三月的生辰,开春就得二十六了......那他岂不是早成亲了?糟糕糟糕,这么久没联络,我竟然忘了。”

      我怅然若失。

      屋内沉寂了许久。桑凌鼓起勇气抓起笔,颤抖地落下几个字。

      “何芒他,早就死了。”
      “......是小琉璃亲手杀的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哑蛮(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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