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太一安有

4、4

　　木鸨林里黑漆漆的，苏明轩举着火把，每一步都走的十分小心。
　　偶尔有几只叫不上名字的怪鸟从头顶掠过，苏明轩都要吓一跳。
　　这衣服有点大，苏明轩拽了拽滑到一边的衣领。
　　就在刚刚，韩晟提出要苏明轩当诱饵，九耀真君微露嫌弃的神色，但最终还是同意了。
　　本来，苏明轩上身穿着逐尘司的白底蓝边长袍，头发全部挽在后面，用一根蓝色的发带系发，但韩晟说不行，只好给苏明轩换了一身行头。
　　韩晟拿出一身白色镶金祥云服，苏明轩换上，又让苏明轩把头发披下来，在脑后盘成一个发髻，用一支翡翠簪子簪着，剩下的头发散落在肩上，拿给苏明轩一把剑。
　　被人抓着收拾了半天，苏明轩终于走出了房门。
　　幸遇春风，一揭木帘，便飞来漫天杏花，苏明轩踏着石阶，一步一步走下来，他穿这身衣服还有些不习惯，总感觉松松垮垮快要掉下来。
　　只是春风抚人，总是要引起一些注意的，九耀真君听见茅屋那边穿来响动，转身看去。
　　原本苏明轩身上的蓝底长袍颜色有些艳俗，衬得苏明轩多少有些俗气，埋没了他这长相。如今换上这身衣服，到真像是哪家的小公子出来踏青，儒雅清冷。
　　九耀真君心跳漏了一拍，他眨眨眼睛，转过身来，不再看苏明轩。
　　“好看吧。”韩晟紧随苏明轩出来，边走便说道，“这可是我当年穿的衣服，黄尘观一绝。”
　　一旁的山羊须也点点头，称赞道：“苏公子这气质当真文雅。”
　　九耀真君倒是没有接话，只是沉默着站起来，也不看苏明轩，报臂道：“该走了吧。”
　　韩晟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你呀，从不会看美人。走吧，走吧。”
　　于是苏明轩便只能拿着一个火把，带着韩晟给他的剑，回到木鸨林中。
　　尽管韩晟保证过，他和九耀真君会护他安全的，但苏明轩心里还是没底，凡事都讲个万一呢……
　　一片黑影掠过，苏明轩吓了一跳，他抬头看去，是乌群。
　　怎么办？苏明轩还提着火把，会被发现的。苏明轩左看右看，看到了一处沙堆，他跑过去，将火把戳进去，“撕拉”一声，火熄灭了。
　　周围彻底陷入了一片黑暗，仅凭微弱的月光还能看清周围事物模糊的轮廓，除此以外，未知的地方充满了危险。
　　乌群静无声息的飞过，只是这次在队伍的最后，没有坠着眼珠。
　　苏明轩蹲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到乌群过去才松了一口气。他向倒立在沙堆中的火把看去，祈祷火把能重新升起火光，但可惜没有。
　　不是说会护我安全嘛，苏明轩拔出燃烧了一半的火把，焦黑的一端灭的完全。
　　唉，苏明轩就知道，只要他没有被妖怪大卸八块，九耀真君就绝对不会出手，哪怕他血流成河，在九耀真君眼中也不过一介凡人。
　　真奇怪，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吗？苏明轩搞不懂自己到底在期待或者说在渴望些什么。
　　小时候，他一摔跤就哭，仇恩录没有安慰过他，最多在旁边冷冷的说上一句：“站起来就行了，哭什么？”
　　小苏明轩只好揉揉膝盖，抽泣着站起来。
　　仇恩录又会狠狠的说一声：“憋着。”
　　小苏明轩就擦干眼泪，眨眨眼，泪痕还没干，看着别的小孩子被娘亲扶起来，轻声轻语的安慰，他就转过头，咬紧牙。
　　后来，他还是会摔跤，只是默默地站起来，拍一拍沾上的尘土，若无其事的继续走。
　　他内心深处真的太渴望了，渴望一个可以在他摔倒时，扶他起来的人，哪怕只有一次。
　　苏明轩扔掉火把，这火把是没用了，只能摸着黑继续走，烦人！
　　苏明轩走的很慢，他看不清前边的路，有好几次都差点撞树。他发觉到自己有些不对劲，为什么脑海一直想着九耀真君那天和老鸮斗法的身影。
　　哎呀！这个更烦人。
　　静谧的黑夜，风连成丝带划过树叶，划过胡思乱想。未知的黑暗中，危险正在靠近，一点一点。
　　“嘻嘻嘻。”苏明轩停在原地，有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嘻嘻嘻。”草丛开始悉动，团草撑着一个对于他们来说很庞大的黑影，拉长再拉长，直到——
　　“闪开”九耀真君不知从何处出现，冲着苏明轩大喊道。
　　黑色的藤蔓像蛇一样，转眼就移动到了苏明轩的脚下，下一秒，苏明轩被裹住脚踝拉向老鸮。
　　“嘻嘻嘻。”那恐怖的笑声更加得意了，刺得人耳膜疼。
　　一道寒光闪过。
　　“啊。”老鸮凄惨的叫声回荡在林中。
　　一把泛着银光的剑，斩断了老鸮灵活的藤蔓，在夜空中格外显眼，渗出的银光带着星星点点的亮晶，安谧美好。
　　苏明轩被晃动的藤蔓抛到树上，只听“咔嚓”一声。
　　“啊啊啊。”他从几十丈的高空掉了下来，摔下去必将粉身碎骨。
　　九耀真君忙着和老鸮斗法，没注意到苏明轩掉了下来。
　　完蛋，苏明轩闭上眼睛，没有人接的，就像每一次摔倒，总没有人扶的。
　　“嘻嘻嘻。”老鸮恢复了它那又欠揍又可怖的笑声。
　　银剑呼啸着向老鸮刺去老鸮躲开，银剑穷追不舍。
　　风好大，一时间林中落叶飘零，九耀真君一跃而起，接住了半空中的苏明轩。
　　许是乱风迷人眼，苏明轩缓缓睁开眼睛，落在一个很温暖的怀里，眼前一缕细发随风飘动，朝上看去，他的主人紫衣玲珑。
　　“下去。”九耀真君落到地上命令道。
　　“好……我下。”苏明轩乖乖的从那个温暖的怀里褪下，踩到结实的地上的感觉真好，就是有些头晕眼花。
　　“老鸮，你是畜生，我不与你一般计较。”九耀真君召回银剑，身后开始闪现蓝光，看样子他打算和老鸮决一死战。
　　蓝光在银剑端凝聚成一个光点，九耀真君念动法诀，向老鸮刺去。
　　一瞬间，蓝光映亮了木鸨林，黑夜亮如白昼。
　　老鸮痛苦的叫声响彻木鸨林。
　　“韩晟。”一个从未听过的女声突然响起。
　　“我好痛，韩晟。”女声在哭。
　　九耀真君冷笑一声，继续向剑端输送法力。
　　“住手，沈兄。住手！”韩晟从暗夜中现身，拉住九耀真君肩膀，说道。
　　“韩晟！”女声越来越惨烈，可以听出来她很痛苦。
　　一束白光打断了九耀真君的真气。一阵剧烈的轰鸣过后，夜空又恢复了玄色。
　　“你干什么？”九耀真君收回银剑，嘴角流下一缕血丝。
　　“辞笑……辞笑……”韩晟没有理九耀真君的斥责，发呆一样在原地喃喃道。
　　“辞笑是谁？”九耀真君从没见过韩晟这样失魂落魄。
　　韩晟没有回答，他一步一步向老鸮走去，眼睛上的白布掉落下来，露出布后遮挡着的一块触目惊心的疤痕。
　　他丝毫不在乎，只是向老鸮摸索着走去。
　　老鸮见九耀真君停下了攻击，想要逃跑，却好像因体力不支放弃了。它站在原地谨慎的盯着对面的人类。
　　“辞笑是你吗？”韩晟还不放弃，再有三四步，他就走到老鸮身旁了。
　　老鸮眼里闪过一丝凶光，藤蔓悉索起来，在韩晟背后蓄势待发。
　　“韩晟，危险，你清醒一点，那是老鸮。”九耀真君在韩晟大声喊道。
　　老鸮从没见过这么送死的，一时竟有些迷惑，但很快它就展露了本色。
　　“嘻嘻嘻。”黑色藤蔓像有生命一样立起来，摇头晃脑的准备朝韩晟攻去。
　　九耀真君看不下去了，韩晟怎么一听到那个女子的声音就跟降智了一样。他挥动银剑，从老鸮的背后刺去。
　　老鸮正沉浸在眼前的喜悦中，忘了顾身后，银剑起势，刺向老鸮。
　　瞬间，耀眼的蓝光闪烁，老鸮像是被烧干净，化成了一缕黑烟，只是银剑未走。
　　果然，黑烟瞬息又变成了一只新的老鸮，又再被烧成黑烟，然后一只新的老鸮就又出现了。
　　如此往复，银剑有些吃不消了，它开始发出微微的铮鸣声，但黑烟源源不断，似乎怎么样也无法杀死它。
　　“没用的。”韩晟看起来找回了一丝理智，他伸出手，白色眼带翩然而至。
　　韩晟重新绑好，说道：“要净化它”
　　“让我来吧”韩晟走向老鸮。
　　韩晟每一步都走的跟珍重，好像他要面临的是一个比他大很多岁的长辈。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根金色的绳子将老鸮捆住，将手虚虚搭在老鸮头顶，开始念动法咒。
　　白光时隐时现，九耀真君坐在一旁调养法力，以防老鸮偷袭。
　　韩晟净化着净化着，忽然像睡着一般猛地倒到了地上。
　　“韩晟！”九耀真君冲上去，扶起韩晟。
　　只见韩晟的额头上竟然笼罩着一层黑雾，眼睛紧闭，眉头紧皱。
　　他的太阳穴处立着两个铜钱大小光点。
　　再看老鸮，也是倒在地上，原本黑色的毛上倒是看不见黑雾，只是太阳穴上同样立着两个铜钱大小的光点。
　　这是？魔生双结！九耀真君将韩晟扶起来靠到树上，两只手指搭在韩晟的额头。
　　没想到老鸮开了灵智，竟会使用魔生双结。
　　“韩公子！”苏明轩跑向九耀真君，“韩公子怎么了？”
　　“魔生双结。”九耀真君收回手指，简单的回答道。
　　“魔生双结是什么？”苏明轩拍掉韩晟头上的一片叶子，问九耀真君。
　　“由一方缔结出一个幻境，将另一方引入幻境后夺舍。”九耀真君的脸色不太好看，“我要进去找韩晟，把他带出来，你守在这里不要乱走动。”
　　九耀真君变换出了一个蜡烛，打了个响指，蜡烛被点燃了：“如果蜡烛熄灭了就叫我醒来，记住要快一点叫醒我。”
　　苏明轩点点头，九耀真君将蜡烛递给苏明轩，然后坐在韩晟的对面开始念法咒。
　　一片柔和的银光包围住了九耀真君和韩晟，九耀真君很快也陷入了昏睡。
　　那是一个道观，匾上写着三个大字——黄尘观。
　　九耀真君进入到了韩晟的心中，那是关于一个人最深的记忆。
　　黄尘观前种着一株海棠和一树桃花，在韩晟的记忆中，是有风吹过的，吹落一树桃花，吹落几瓣海棠。
　　那时的韩晟穿着他找给苏明轩的那件衣服，风姿张扬的走进黄尘观。
　　九耀真君记得，他还没有飞升时，与黄尘观打过几次照面，那时他就对韩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一个白衣翩翩，眉眼张狂的少年，谁会不喜欢呢？
　　韩晟的天资极高，与九耀真君差不多，都是很有可能飞升的苗子，黄尘观自然宝贝的厉害。
　　情景转变了，大气的黄尘观像云烟一样飘散，一片森林映入九耀真君的眼帘，冷月高高挂起，甚至能看清林子的东西，韩晟走在林子里，手中紧握着一把剑。应该是秘猎，修真之人都经历过。
　　韩晟小心的走着，忽然空中传来妖气，韩晟更加谨慎，目不转视的盯着前方。
　　“吼”一个猩猩怪突然向韩晟冲来，韩晟胸有成竹，一跃而起，手中的剑开始发光，刺向猩猩怪，血泼落在树上，再收剑时，冷锋未沾分毫污血，猩猩跪地身亡。
　　少年白衣飘然，静立月光下，恍若神明。
　　九耀真君当年与韩晟有过一战，两个人不分伯仲，一笑抿然……
　　少年韩晟继续走在林子里，悠哉悠哉，远处一点风吹草动，寒剑微出鞘，一只野兔没头脑的蹦跳出来，少年叼起一根狗尾巴草，笑自己大惊小怪。
　　夜晚的熙风松碎温和，轻拂过少年的鬓发。
　　“公子……”
　　有人？韩晟猛地回头，剑已出鞘三分，却见一女子，借着月光能看清女子流下的斑斑血迹。
　　但韩晟没有放下戒备之心，女子眉头紧皱，看起来她很痛苦。
　　“求你了，公子。救救我。”
　　韩晟犹豫再三还是蹲了下来，冷锋入鞘，此后便是无法再说无情。
　　树林开始摇晃，散落下许多灰尘似的光点，眨眼间树林已烟飞云散，场景又变成了黄尘观，只不过这次是韩晟的卧寝。
　　还是那女子，只不过这一次女子的眉眼零落着碎光，与痛苦时不同的，一样的容貌，不过这时眼弯处浅笑盈盈。
　　她靠在韩晟的肩膀上，两人十指紧扣，原来韩晟眼中除了三清道法，还能装下一个完整的人。
　　九耀真君有些疑惑，这是韩晟的记忆？那女子到底是谁？为什么韩晟会失明，难道与这女子有关？
　　一瞬虚无，场景又变幻成了黄尘观的前堂，雕梁画栋，轩扬气派，不愧为天下第一观。
　　只是一向庄严肃穆的前堂中央跪着一个人，旁边是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有着人的轮廓，浑身却被黑色的羽毛覆盖。
　　周围站着黄尘观的八百弟子，不发一言，人人手执利剑，满脸怒容紧盯着大堂中间跪着的人。
　　但跪着的那人却是韩晟……
　　九耀真君更加迷惑了，当年的韩晟可谓是全黄尘观的娇宠，难道是因为那个女子。
　　坐在最高处的人是韩晟的师父，表情阴晴不定，他开口说了句什么。九耀真君听不到，这说明当时韩晟根本就没听他师父在说什么。
　　他师父苦口婆心的规劝了好一阵，韩晟却突然站起来，手中祭出他的本命剑，像疯了一样朝着自己的眼睛砍去。
　　“韩晟！”九耀真君叫出了声，虽然他知道韩晟并不会听见。
　　但，韩晟在做什么？
　　九耀真君屏息凝神，继续看着疯了的韩晟，心中不是滋味。
　　但忽然，整个场景开始摇晃，不准确来说是老鸮构成的幻境开始剧烈摇晃起来。
　　到时间了，九耀真君观察四周后也不管前堂的后事如何上演，念动法咒，韩晟的身影便从前堂飞到了他的身边。
　　幻境开始崩塌，九耀真君抓住变成亮光的韩晟，向上跳起。
　　“真君大人？醒醒，蜡烛灭了……”一个柔柔的声音在九耀真君的耳旁响起来。
　　他睁开眼睛，苏明轩那张白皙的脸便映入眼帘。
　　“别摇了。”九耀真君别开脸。接着扶着树慢慢站起来，一脚踢开旁边还在昏迷的老鸮。
　　“唔……”韩晟捶着头，也悠悠还魂，挣扎着坐起来。
　　“韩晟。”九耀真君的声音听起来冷到了极点，“你告诉我，那个女人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