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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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剔透的雪漫过整个山头，那树上唯一的绿也被压了下去，成了漫无目的的白。
着一件素袍的先生是漫野里唯一的人迹，他站得挺拔，呼吸浅薄，整个人像是遗落在江南一角的画卷。
我离他很近，或许是因为气候凉薄，他的脸有些青白，一双眸子却依旧清凉，眼珠低垂着，仿佛正专注地看着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看。
我弯下腰，缠在树上的脚倏地开始扭曲，指尖却极轻地碰了碰他的睫毛。
密而黑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他才像回过神似的，视线越过我的整个身体，朝远方望去。
我突然有些气愤。
恨恨地抓过缠在脚踝上的那股线，那根线直直地穿进他的后背，因为连着他的心脏，透着些血色的红。
只要剪掉这根线，我就能恢复实体，隔着茫茫的雾和他对视一眼。可我知道，一旦线断了，我和他的联系也会就此断开。
我妥协地把头放在他的肩膀，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恹恹地抬起眼，我知道，他在等一个人。
从初春漫山娇花等到大雪压枝，已经足足一年了。
刚开始还饶有兴趣地猜着，让这么一个古板先生痴痴地傻等着的人，应该怎样一副形容，后来又有些替这个傻子生气，到底为何不赴约，徒留他一人悲切。
而现在……
我坐回树上，刻意摇了摇树枝，结霜的雪哗哗往下掉，他有些愕然地躲开，这才恍觉天色将暗，缓步进了屋。
我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看他将柴添进炉子，微亮的火光映衬在他的脸上，有了几分暖色，再抽出一本旧书，翻到之前的位置开始读。
我探出头看了几句，满页纸的之乎者也，再夹杂着旧书本的一丝霉味，熏得人脑子发晕。
这个酸腐先生每天好像除了读书写信，再到屋外傻乎乎地等人，就没别的事做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嗜睡起来，那单薄的肩有些硌人，但我仍是枕靠着，呼呼大睡起来。直到一道惊雷划过天际，将我惊醒。
一场大雨倾至，雨点密集地砸向人间万物，本就破烂的屋子大抵是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开始摇摇欲坠起来。
先生正用木柴钉住门窗，冬日的雨很是寒冷，一点点淋湿了他的肩头，本就单薄的肩开始颤颤地发抖。
我急得原地打转，但一只最低级的小妖，自然什么忙都帮不上，眼睁睁看他被雨浸透，等他钉好门窗，整个人已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我慌忙使出一些力气，吹得炉里的火燃得愈加旺盛起来。他坐在一旁，换上新的衣衫，垂着眼将那叠打湿了一大片的厚厚的信封展开，想借着火光烘干。
他的眉间总有愁色，但这会却又多出几分懊恼来。
他轻柔地抚平信角的褶皱。指腹轻轻擦过有些晕开的字迹，眼里淬着细细的光，像是在用指尖轻轻地亲吻着信纸。
我撑着头，回神似地移开了目光。
不知道为什么，胸腔靠左的位置像是被针扎一样，有些隐隐作痛。妖也会有心脏吗。
先生坐得笔直，他仿佛做什么事情都是这样地从容，即便他的发丝仍浸着雨水，他依旧缓缓地执着笔。
我常常去猜想在这之前先生会不会是当代有名的书法大师，他的笔锋像是松山上苍劲的东风，一停一顿都携着孜孜不倦的锐利。
但他此刻下笔却极轻。
我知道，他又在抄写那封年初送来的信。
大抵是写了些什么让他高兴的内容，刚收到信时，他坐在门前的树下，将那页薄薄的纸翻来覆去看了一整天。
之后的每一天，他都会将里面的内容抄写一份。
或许是那个让他长久等待着的人寄来的吧。
我头疼地甩开让人有些心烦的回忆，专注地看起他的手来。
我很喜欢先生的手，细长的指节清瘦又干净，常年执笔的拇指擦出了一层薄薄的茧，我总爱用手指轻轻摩擦着那里。
我望进先生的眼睛里，心想着，这样就够了。
半夜里，一声急促的咳倏地在耳旁响起，我从床下翻上去，小心翼翼地跪在床头，打量着先生的脸。
他的面色透着不正常的红，眉心像纸一般皱作一团，明明是冬日，额角却冒着大片的冷汗，身上的单衣被汗打湿，紧紧贴在身上。
像是生病了。
此时有些单薄的身体微微地颤抖着，而我甚至无法用体温去温暖他。
我在屋子里毫无头绪地转了一圈，这倒是一整年来唯一一次的受寒，我忽地想起了在书里看到过的御寒措施。
连忙拽了一个小木盆，往后院奔去。
后院很小，小到只能装下一口井，干巴巴的布局，寒风凛凛中，显得更加萧瑟。
站在井口边，粗粝的麻绳握在手里。
麻绳是我的两个手掌大，再加上一桶水的重量，我才发觉，我根本没有能力打一盆水上来。
无力感霎时像漫天的大雪般掩埋了我，我定了定神，松开了绳子，将木盆放在一旁，俯身跳了下去。
冷......
好冷......
话说妖该是没有寻常人的五感才对，但可能是因那人浓厚的情而生，从睁眼的那刻起，我就注定有了常人的五感，有了人世间的七情六欲。
井水沾了些浓重的雾气，变得潮湿又冰冷，我将整个身子浸入水里，感受那带着些痛感的冰冷侵入自己的骨髓，再慢慢回到井边，将身上的水抖进盆里。
等到接完一整盆水，天已经微亮起来，光线照在身上，却更让人觉得冷寒。
稍微定了定神，我小心翼翼地端着木盆进了里屋。
破败的木窗又裂出一道缝，浅浅的光照在先生的眼睛上，眼皮是愈加病态的红色。
我已经来不及将水放在炉子上热，只得将整只手臂没入水中，第一次催发了妖力。
冒着寒气的水不一会就变得热腾腾，热气顺着手臂往上攀升，冷热交替的感觉实在不太好受，我已经感觉到脑袋有些昏沉。
只好用尖牙狠狠地咬了咬下唇，强迫自己定住神，挤干了毛巾便轻轻地擦拭过他的眼睛，脸，和脖颈，再将热毛巾敷在他的额前。
先生的脸很白净，此时因为生病变得有些煞煞的白，眼尾却像点了一颗朱砂，红得妖冶。
鬼使神差的。
我轻轻地亲上了他的嘴角，可又发觉自己此时满身水汽，怕是会让他的病情加重，又慌忙退了开。
我慌乱地擦拭自己身上的水珠，余光却瞥见躺在床上的人动了动眸子，睁了开。
正对上那双漆黑的瞳孔，有种被抓住的心慌感，我有些慌乱地避开视线。又恍惚想起自己并没有实体，说不清是落寞还是什么，情绪就刹那而逝。
我安安静静地回望了过去。
我似乎从没见过如此乖巧的先生，他眨眼的频率极低，整个人好像还有些浑浑噩噩，眼神只是聚焦着空气中的一个点，怔怔地看着。
我又再次探了上去，温柔的吻落在他的眼角，我看见他愣了一下，指尖轻轻往脸上探，却什么也没碰到，以为是做了一场梦，又慢慢缩了回去。
我心满意足地靠在床边，支着头垂眼看他，时不时地换下冷掉的毛巾。直到天已大亮，意识便开始混沌，最后睡了过去。
如果知道醒来是怎样一副场景，大抵我会选择继续留在那个温柔的梦里。
是被一阵低声细语唤醒的。
我睁了眼，身子已经趴在了床上，软软的像没有筋骨似的。床上的先生却不见了踪影。
我寻着脚上缠着的线，身上骨头震碎般的疼痛仍不见消减半分，我只好撑着这羸弱的妖身，缓缓地飘向门口。
“先生，今日的太阳恰好，我们再住几天，就跟我回京城吧。”男人长着一张很俊逸的脸，他轻抱着先生，眼睫下垂着。
埋在他怀里的先生似乎在流泪，眼泪默默地从眼角流出，随即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愣了愣，突然有些不敢上前。
我知道，他等的人似乎是来了，还带着最虔诚无私的爱。
男人用指腹轻轻擦掉先生的眼泪，轻柔的吻落在那动人的眼尾，随后往下，轻轻亲了亲先生的唇瓣。
我从未见过那副弱态的先生，他常常是冰冷的，像是雪山上万年难以融化的坚冰。我垂下眼，拉住了缠在脚上的线。
已经开始慢慢消融了。
虽然知道终究会迎来这样一个时刻，但我仍是觉得老天爷太残忍，偏偏，是今日。
我放任着身体开始慢慢变得透明，先生的笑在眼里却愈加清晰，像漫过山头，与天边相接连的花，熠熠的，闪着光。
本就是因为他爱而不得的情而生出的妖，却反而被那日益浓重的情感困住，画地为牢。
我轻轻眨了眨眼，感觉到整个人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黑色的发垂了下来，五官变得清晰，逐渐变成了一个成年男子的模样。
据说情妖在被爱反噬时，会变成他们最想成为的样子。
我不甚在意地将其抛之脑后，奋力地想再看先生一眼，一眼就好，如果有下辈子，我会先找到你。
“落雪了。”男人轻轻拍了拍先生肩上的雪粒，眼角轻柔地弯了起来，“进屋吧。”
先生轻轻眨了眨眼，手往上抬，想去接一片雪花，却接了一手的湿润。他愣怔了一下，凑近嗅了嗅，咸湿的，好像眼泪。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