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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绣娘 ...

  •   提着行李从火车上下来,看着眼前的景象,程秋衡有点恍惚,他已经有多少年没回到这里了?他坐在船中,放眼望去,灰瓦白墙,潺潺流水,一切依旧那样隽秀绢丽,他的家乡是一幅永远的水墨画。他看到了桥边卖咸鸭蛋的大伯,还有撑着大伞的书贩,玉器铺典当行,只是他记不得主人的长相,又或许店铺早换了主人。
      街上唯一不协调的景象便是那一队队服装各异的背枪大兵。民国成立了,各地的军阀相继窜出来,各系各派从无统一,只苦了老实生活的百姓。程秋衡是南京大学的学生,今年春天刚就读法律系,十日前突然接到姑姑病危的电报,连年的战乱中,他只剩下姑姑一个亲人,她就像母亲一样地爱护他,照顾他,供他上学,直到五年前将他托付给南京的好友。
      姑姑是苏州有名的绣娘,终身未嫁的她将一生心血都花在刺绣上,完成了许多举世无双的精品,她的绣品被人争相竞购,她却淡淡地面对那些惊天高价。
      路程不远,远远望见姑姑家的仆人桂嫂早在桥边站着等候。“表少爷。”桂嫂满面愁容。“姑姑怎样了?”程秋衡问道,同她一同朝家走去。“不好。”桂嫂说着就要掉眼泪。“表少爷,太太就等着看您一眼呢。”
      推开久违的小院,程秋衡闻到了空气中的灰霉味,他加快了步伐,他要亲眼看看姑姑!姑姑的屋子正对着天井,沐浴着阳光,营造出一片仿若隔世的景象,程秋衡隐隐听得屋中传来人语,打开门,直撞入眼帘的是三尺来长的一幅绸画,环顾四周,除了床上躺卧的人再无他人。
      “秋儿吗?”虚弱的唤声传来,程秋衡赶忙上前跪在床前。“是我,姑姑!”
      朴素的被褥中嵌着一张苍白的面孔,瘦削的脸上依稀寻得见往日的秀丽,一双眼睛犹焕神采。中年妇人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轻轻抚上青年的黑发。
      “回来就好。”妇人淡淡地笑。“姑姑大限快到了。”
      程秋衡见姑姑精神尚好,忙不迭道:“您别胡说,秋儿还想与姑姑多说会儿话呢。”
      妇人却一付了然的表情,眼神一斜,移到了屋中央那副绸画上面。
      “秋儿,你能帮我一个忙吗?”顺着妇人的眼光望去,程秋衡以前从未见过这付绣品,米黄色的底绸上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白虎,双目鲜活有神,仿佛能看穿人的灵魂。
      “不知有多少人打它的主意,我总得小心翼翼,姑姑若不在了,你……”说了太多话,妇人的呼吸变得急促,忍不住咳嗽起来,程秋衡伸手为她轻拍背,她顺过气来,又接着道:“你一定要把它好好收藏,切不能让它落入他人手中。”
      “姑姑您请放心。”程秋衡一口应承。他明白她的意思,这绸画想必是古物,必是为一些豪贵权富觊觎。
      “好,好。”妇人似是累了,声音渐渐微弱下去。
      “姑姑。姑姑。”程秋衡连唤道。
      妇人的眼光有些涣散,似是看着绸画,又似看着不知名的地方。
      “十四岁时,我做了个怪梦,白虎从丝绸中跃出,它对我说,我们的灵魂生生世世都要系在一起。”宛若游丝的诉说,看着她迷离的眼神,程秋衡只当姑姑病糊涂了。他握住妇人的手,刚想说两句安慰她。“我不做魔神,我要陪伴着你,哪怕你不再记得我……” 程秋衡脑中突然有个声音一直在回荡。
      程秋衡听闻这番话,心中一惊,谁,是谁在他的体内?
      妇人的眼睛看着他,却似注视着虚无的前方,瞬间充满了光华。“啊啊,是你,白虎。”

      第二天,程纹娘就不济了,程秋衡心内悲伤,一时难以适应如此大的转变,想着昨日姑姑还头脑清醒与自己说着话,一日光景便要天人两隔。
      “表少爷,太太叫您。”桂嫂擦擦面颊上的泪珠,随摇着头的大夫从屋内出来。
      程秋衡呆呆地小跑进屋,飞快地扑向床前。
      “白虎……白虎……”程纹娘睁大眼,嘴中只断断续续地喊着这两个字。程秋衡醒悟,起身取下墙上的白虎绸,将它拿到程纹娘面前。
      “姑姑,秋儿一定谨遵誓言。”虽然昨日见过白虎绸之后,他就觉得怪怪的,但既然他已经答应了姑姑,他就不能怀疑和反悔。
      程纹娘一双眼看着程秋衡手中的绸画,他会意地将其卷好,她才满意地缓缓闭上眼,呼吸慢慢消散在空气中。
      办理好程纹娘的后事,与几个吊唁的亲朋寒暄后,程秋衡才发现姑姑身后并无太多财产,遗下的绣品也不多。
      “唉,太太心好,得来的钱财大多捐给福善会了,就是我,太太也是多加照应。”问及桂嫂,她不禁又抹起泪来。
      程秋衡点点头,姑姑最重视的只有那白虎绸,她是信任他的。只是,白虎绸真的如此珍贵么?他的心中犹如塞进一块海绵,疑虑不断吸水膨大,能让姑姑至死不忘的东西到底会有怎样的价值?
      果然,刚过头七,找上门来的商贾们差点就踩断了程家的门槛。他已经答应出售姑姑的一些绣品,可这些人就像嗅到了肉味的苍蝇,赶都赶不走。
      “程少爷啊,听说您还在上学,这么几年下来肯定需要不少花销吧!我愿意承担您全部的费用!”有人豪气万丈地许诺道。
      “程少爷以后是要在南京工作的,不如就将这屋子租给我们这些生意人。”有人精打细算地打听。
      “……”
      程秋衡被吵得昏沉沉地,只得尽快为程纹娘选好墓地,按着她节俭的习惯举行了葬礼。嘱咐好桂嫂看屋,程秋衡请的假已经快到期,便准备着尽快起程回南京。他将白虎绸装入画筒,小心地放进行李箱,他已订好火车票,一早就出发。
      “程少爷,我想和你谈一笔生意。”哪知半途杀出程咬金,一个身着军装,腰挎荷枪的军佬气势十足拦在了门前,庆幸的是,他一来,在程家转悠的苍蝇全部飞得干干净净。
      程秋衡冷着脸道:“程家新丧,再说以前并未经商,老总怕是找错人了。”
      那军人二十五六岁,长得人高马大,国字脸,浓眉豹眼,根本没把高挑瘦弱的程秋衡放在眼里,哈哈大笑两声。“我找的就是你!”
      程秋衡脸都变白了,这人虽然只带了四个卫兵来,可他清楚这些军阀跟土匪的区别只有一身衣服。
      “您有话请说。”好汉不吃眼前亏,程秋衡决定见招拆招。
      “好,爽快!”军人又是一咧嘴。“听闻程太太收藏了一幅珍贵的白虎绸画,涂某很是想见识一下。”
      程秋衡心里一叹气,果然又是为它,他都数不清已经来了几拨人。
      “抱歉,家姑有遗训,唯有此物不可转手。”
      “程少爷先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可好。卖不卖以后再说。”没想到这看似鲁莽的男人也有狡黠的时候,他自称涂某,程秋衡便知了他的身份,听桂嫂说起过,他们小时认识,他叫涂渠,大他五岁,一向顽劣,但十几岁时在镇上惹了祸,逃了出去。他现在是某军阀座下的战将,一个月前才到小镇,说是回乡修整,难保不是敛财夺宝。
      “对不起,要让您失望了。”程秋衡心一横索性豁出去了,事后他也不知哪来的胆子。
      “哦?”涂渠挑挑眉,饶有兴味地看看他,想是见过他的人没这样嚣张的,况且还是这个稚气未脱的青年。
      “老总立下大功,自然有无尽荣华富贵等着,何必跟我们这些小家小户计较呢?”这个青年仍是不知死活地说道,涂渠周围的卫兵已经开始摸枪了。
      程秋衡迎头便与徐渠炯炯有神的双目对视,反倒不再紧张,他无意识地感觉拥有这种眼神的人物不会是个卑劣小人。
      “哈哈哈!”涂渠又是一阵大笑,挥手制止了手下的动作,正色道:“程少爷是个有种的人,涂某也不强人所难,但也不会放弃。”
      程秋衡听得一头黑线,这人说话有够粗俗,却不是太令人讨厌。
      “告辞!程少爷一路好走!咱们后会有期!”程秋衡还没回过神儿,涂渠就旋风似地闪人了,只留个后脑勺。
      几天来的憋闷好像因为这个人的到来,有了些许改观。程秋衡无奈地笑笑,吩咐桂嫂把行李提过来,匆匆忙忙地赶往码头,他终于上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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