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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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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热的天气!
我费力地拖着行李箱,挤过川流不息的人群。八月份的太阳挂在天空正中像烧烤晚会上的篝火,热辣辣,白茫茫,炙烧着每一颗暴露在阳光下的脑袋。汗珠从头发里挤出来,沿着粘糊糊的刘海滚到脸上,滑落到脖子里,再被后背上的布料吸收。我感到锁骨,腋下,乃至胸罩里面都水汪汪的,汗水在那些地方集结起来,准备一个晃荡就给我洗个澡。
尤迪卡市的长途汽车站和所有小城镇的汽车站一样:破旧、拥挤、闷热,成百上千的人操着各种口音聚集在这里,吵闹着推挤着招揽着,朝着不同的方向,声音交织成一片地狱里的喧闹:来点烫嘴的热狗吗小姐?可怜可怜无家可归的人吧。要土豆不要战争,让我们投泼忒头一票!支持姐妹共进会,对男人说——NO!谁要去大苹果城?这里还有最后一张票!大苹果城!最后一张!车马上要开走!最后一张——
“砰!”
十分钟的挤来挤去,我终于将行李包砸上玻璃柜台,喘着粗气使劲擦汗。柜台后面的售票员是位胖墩墩的女士,头发乱糟糟地挽了个发髻,眼睛愠怒地望着我头上两英寸处,仿佛无声地谴责这糟透了的秋老虎。
“小姐,去哪里?”
“俄亥俄州,曼斯菲尔德。”我把下巴放在行李包上喘息,“请给我一张最快的车票。”
“不错的地方。”她兴致缺缺地评价了一声,双手在键盘上敲打几下,“最快的车票是明天下午两点十分,你要单程还是返程?”
“嘿!嘿!”我叫起来,“明天下午两点十分?可我今天必须得走!”
“那我没办法,小姐,今天的刚刚出发,你要是早来二十分钟就好了。”
该死的,早知道我就不该和科拉道别,或者该叫老约翰早出发半个钟头。现在科拉一定已经坐上回波多的车了,我该怎么办?后天开学,难道我要跟欧文先生解释为什么开学第一天就旷课吗?
柜台里的售票员不耐烦起来,将手指屈成几段折叠的肥油,梆梆梆敲着桌子:“小姐,您到底要不要这张票?”
“您等一下!”我飞快地把脑袋凑上来,“您看,我是哈里森州立大学的学生,真的很着急赶回去,您有没有别的什么办法能让我及时到校呢?”
售票员严厉的目光扫视下我的脸,又落回屏幕上:“别忘了我们是个小城,姑娘,而且离你的大学几乎有一千公里。”
“没错,我知道。”
“每天我们往俄亥俄只发一趟车,而且还是去哥伦布的,你要去曼斯菲尔德必须倒车。”
“是的。”我下意识应和着,心里却已经开始绝望。汗水不断从头发梢滴下来,我想我快成个人干了,湿漉漉,咸滋滋,沾满了干燥,肮脏尘土的木乃伊。
售票员一语不发,看看我,再敲打下键盘。
“也许还有个办法,只是要吃点苦头。”她缓缓地说,“我们去奥尔巴尼的车辆马上要出发了,你可以跟着去,然后在半路上换乘,或者搭车——这是最快的方式,你觉得呢?”
“对不起。”我问,“奥尔巴尼——是那个离我们学校还有700英里的城市吗?”
她耸了耸肩:“至少比这里近二百多英里。”
好吧,这就是结果,结果就是我在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头顶烈日,手拖大包,站在高速公路上对每个开往西南方向的车跟傻子似地竖起大拇指。第一个搭载我的人是位推销员,他带了我60千米,第二位是个说话滔滔不绝的农民,看上去饱受皮癣或跳蚤的困扰,和我说话时不断地在全身抓挠,利爪一样的手指差点抓到我身上,这可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他在196号高速路口把我放下,一阵尘土飞扬,宽阔的公路上便仅剩我一个人了。
我眯起眼睛面对阳光,把行李包扔到脚边,百无聊赖地等待着。这条路上的车比我想象得少,十几分钟才开过来一辆,但不是每辆车都会停下来载你。谁知道这个在高速公路边满面尘土的家伙是不是杀人犯,流氓或者精神病人呢?虽然我是女生——但女性也有杀人狂。第三辆车在面前呼啸而过时我开始责怪自己。如果能预料到现在的处境,我应该穿上魔术胸罩,露肚脐的吊带衫和到腿根的超短裙,每次听到汽车鸣笛就把裙子撩起来对着司机跳大腿舞。
胡思乱想解决不了问题。下一辆车开过来的时候我仍然竖着大拇指,巴望着司机能大发善心停下来。我不奢求太多,只要能载我一段路,别让我用双腿走回俄亥俄州就行。
这是辆胖乎乎的面包车,当它还没减速时我就感到了,它一定会停下来。果然,车子在离我还有五十米的地方司机踩了刹车,慢慢滑行到我面前,几乎是正好停下。“上来吧。”司机是个戴着墨镜的金发小伙子,皮肤黝黑,双臂粗壮结实,脑袋仿佛长在一堆肌肉块上的暖水瓶塞,“上我们的车,甜心,告诉我们你要去哪里。”
一瞬间解脱的轻松注满了我的心脏。我拉开车门,几步迈进了车厢。车里的人好奇地看着我。
“俄亥俄州。”我从行李包里取出一瓶水,满满灌了一大口,“不过你们可以随便把我在什么地方放下,我可以继续搭车,反正离哈里森大学越来越近了。”
司机踩一脚油门,启动了汽车:“嘿,你说什么?”他高声叫嚷,“这位姑娘说哈里森大学!”
车内爆发一阵善意的大笑,像夏日的热风掠过田野,干燥而温暖。
“对,哈里森大学。”我被笑得有点迷茫。
“那可太巧了,姐妹,你的运气真不错。”一位红发女郎轻快地站起身,扭动着富有弹性的身体迈过车厢,一直走到我身边坐下,“你是那里的学生吗?”
“是的。”我回答,心里出现了个不成形的想法:不会那么巧吧,难道我应该去买彩票?“我是文学系大三的学生,多罗茜,多罗茜?克莱本。”
“噢!太妙了!”她欢呼起来,胳膊高举头上不停拍手,“你比我高一届——应该说,比我们都高一届!嗨,多莉,我是商学院大二的戴安娜,你遇到我们算是走对了!”
“哇!”我发自内心地赞叹,“这可太惊人了!我在离学校六百英里的地方遇到了一群校友?”
“没错,甜心,你早该发现的。”健美的司机开着车回应道,“你以为我为什么停车?还不是因为你的T恤。”
我低头看看身上,白色棉布被汗水腌得边缘有点发黄了,不过还足以看出胸前傻弱的一行亮橘色大字:我爱哈里森,哈里森爱我——我知道反面也有类似的:人们在笑,哈里森的人在思考。这是前年校庆时一时冲动买的纪念衫,没想到帮了大忙。
“我看见前方有个姑娘穿的衣服很眼熟,就想,老天,在这里居然能看到哈里森的衣服,这不是缘分吗?”司机兴高采烈,大手猛地一拍方向盘,“你叫我山姆就可以。”
“山姆。”我跟着重复。
车上还有三个人,一个不起眼的小个子,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脸上的神情奇妙地同时融合精明和笨拙两种截然相反的特征。他自我介绍叫安德鲁,就读于医学院二年级。“我不擅长和人交往。”他蚊子一样呐呐补充。(看得出来,我想。)另一位黑发女孩明显有印第安血统,长脸,大眼睛大眼皮。她对我拘谨地微笑,笑时露出门牙,酷似一只好奇的兔八哥。
“这是我的室友兼同学,温蒂。”戴安娜亲昵地搂着她,“我的好朋友,她很迷人,不是吗?”
当然,每个足够自信的姑娘都不吝夸奖那些明显比自己差一个档次的姑娘,而且她们需要这样,既显示温柔大方,又能随时随地衬托出自己的美貌。
不过温蒂显然没有做“衬托物”的意识。“哦,别这么说。”她满面通红,连忙抬起一只手捂住脸,眼神立刻充满了羞涩。
“为什么不?”山姆在驾驶座上兴致勃勃插话,“温蒂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魅力。”
“啊,山姆!”温蒂被夸赞得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了,最后干脆深深低下头去,坚决不抬起来看我们。戴安娜和山姆快活地,响亮地大笑,看得出来,他们很爱这个不太漂亮的小姑娘。
我最后认识的是来自心理系的弗兰克?斯托伯。
我要特地讲讲他,他和其他人给我的印象完全不同。
弗兰克长得很漂亮,如果你愿意,可以用“油头粉面”来形容。酷热的天气,他却不像安德鲁一样穿运动T恤(这件大T恤挂在他干瘦的身上晃荡,使他看上去更为可笑),或者像山姆,一件橙红色小背心紧绷绷地绷在他健壮的胸脯上,跟一团火苗似的。他正儿八经地穿着白衬衣,下摆整齐地塞进制服裤子。他头发喷了清爽的啫喱水,梳成一丝不乱的背头,像电影里常见的年轻银行家。阳光似乎对他没有产生丝毫影响,不同他的同伴个个棕色皮肤(连安德鲁也是),他脸色苍白,深蓝色的眼珠深陷,薄而锐利的嘴唇稍稍向左边歪斜,这使他说话时的神气颇有些玩世不恭,仿佛对整个世界都不屑一顾。
嗯,对。我对自己说,他美得像吸血鬼,德古拉伯爵,最美艳高贵的吸血鬼,如果他长了两颗雪白的犬齿就更像了。
“我的专业是心理学。”他翘起嘴角和我握手,手心异乎寻常的冰凉,“我们来自哈里森的各个角落,哈?多罗茜。”
“就像一锅大杂烩!”戴安娜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笑声,“啊,我们是一锅杂烩,偶然凑到一个铁锅里——”
安德鲁毫无幽默感地向我解释:“我们进行了一次夏日旅游,刚刚回来。”
“但是你们怎么凑在一起——”
“啊,我来讲!”戴安娜明亮的眼睛熠熠发光,一阵风般掠过我身边,左手拉着温蒂,右手搭在山姆肩上,“我——提前一个星期来到了学校,但是还没玩够,我对温蒂说,嘿,听说奥尔巴尼的景色不错,我们去那里野游吗?结果温蒂认为我疯了。”
温蒂脸上的红晕仍未完全褪去:“我觉得这是个疯狂的念头,马上就要开学了,而且我们是两个女生……”
“所以我决定,要多叫几个小伙子!”戴安娜兴奋地讲述,“还要一辆车,能载着足够多的人跑来跑去,不会抛锚,并且得有个司机!于是我想到了山姆——”她扬起头,下巴得意地向司机一点。
山姆提出抗议:“我可不光是个司机,亲爱的,我还兼职你们的保镖!”
“然后我想到了弗兰克,旅途里有他可就有趣多了,我们可以进行非常有意思的讨论!”她向弗兰克抛了个热辣辣的飞眼,大胆,挑衅,不可一世的自信。
弗兰克适时接过话题:“没错,我对这场旅游非常感兴趣,虽然这几天我和安迪有些业务,实在脱不开身。”他停下来,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角落里那个寡言少语的小个子,对方正瞪着眼看他。“而我又实在不愿错过和美丽的戴安娜一起旅行的好机会。于是我说,就这么办吧,把安迪也叫上,他是我的朋友。”
安德鲁喃喃了几个谁都听不清的字眼,点了下头。
“没错!所以你看:山姆——温蒂——我——弗兰克——安迪!串成了一大串。这次旅行前我们很多人都彼此不认识,但是现在,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她亲热地勾住我的脖子,皮肤相碰的地方立刻产生酥麻的感觉,像一道电流轻轻流过,“多莉,等我们结束这次旅行,你也会了解我们每个人的,以后在学校里日子还长着呢。”
我不安地扭动,试图不被察觉地从她细腻的皮肤下面逃开——我不介意和美女接触,不,应该说求之不得,但前提是我清爽干净,充满香气的时候,可现在我被太阳晒得像个汗津津的热气球。
以后在学校里?哈,等你发现我就是那个传说中“文学院的蕾丝边”,希望你还有胆量和我站在同一辆车厢里。
“好了,现在讲讲你自己,多莉。”戴安娜快活地拍手,“你从哪里来?暑假都见识了些什么?”
我对她们讲述我在路易斯顿的所见所闻,讲到了沃顿夫人,老约翰,爱德华和他的三个姑娘,以及他最后出现的那个夜晚——当然省略了一些能让警察跨州追捕我的细节。当我讲到他最终滚落山崖的时候,戴安娜毫无顾忌地欢呼起来。
“多么令人兴奋!”她眼睛闪耀着奇异的光彩,“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恶棍最终会自作自受,就是这样!”
温蒂轻轻拉了她的朋友一下:“戴安娜,别这么说。”
“难道这不对吗?”她打开温蒂的手,昂起头侃侃而谈,“我还很年轻,年轻得仍然相信正义会战胜邪恶,让那些无耻之徒都见鬼去吧!,燃烧的地狱会收留他们!”
“噢,戴安娜,戴安娜。”温蒂害怕地呻吟着。
戴安娜不太高兴,不过她将情绪控制得很好:“温蒂,对于恶人,恐惧是没有用的,搬起石头向他砸去才是正确的方式。——安迪,你怎么看?”
被她点到名字,安德鲁的脸色骤然苍白,嘴唇哆嗦了片刻,突然坚决地,用力抿在一起,决意一言不发。我几乎听到上下嘴唇合上时“啪”的一声钝响。
“啊,看来你不怎么赞同我。”戴安娜神情多了一丝讥讽,“那么,弗兰克,你呢?”面对英俊的男伴她声音骤然甜蜜起来,像只渴求得到抚摸的猫咪撒着娇,“你该会赞同我吧?”她露出娇滴滴的笑容期待着。
弗兰克扬了扬一边眉毛,无可奈何地笑了:“当然,不过——”
戴安娜目光炯炯盯着他。
这时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毫无理由的,仿佛是直觉突然清醒,在我心底低语:“多罗茜,擦亮你的眼睛,这群人根本不是什么朋友。”
我的理智大吃一惊:“你怎么会这么想,多罗茜,他们不是很常见的学生吗?”理智反问道:“他们不是热心地让你搭乘了吗?是什么地方让你产生了荒唐的错觉呢?”
我迟疑了:“我不知道……也许是他们相处的感觉?真的有些诡异。”
“感觉?”理智有条不紊地反驳,“得了吧,他们再正常不过了。戴安娜和山姆是一对金童玉女,没准已经约会过许多次;温蒂是温柔平凡的同伴,就像贵妇人身边的陪伴女郎;弗兰克潇洒帅气,很明显戴安娜对他的感觉不一般,安德鲁——”
理智略显踌躇。
“这个安德鲁还真有意思,哈?”理智的声音问,“他看上去和这群人如此格格不入。如果他是温蒂的男友,或者是戴安娜的追求者,也就罢了,但他又不是……”
不,不是安德鲁。我摇头,让我产生诡异感的不是他,虽然他确实很突兀。
那么是谁?
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脑海里的争执到此为止了,因为弗兰克停顿片刻又开口。他低声引用了圣经的一句话:“——你们中间谁是无罪的,就可以向她扔石头。”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戴安娜意料,她愣愣地望了一阵,突然清醒过来,使劲挥挥手:“啊,真受不了你的说话风格。”她转向从来就没专心开车的山姆:“亲爱的,你认为呢?”
山姆沉默着没有回答。他的表情很奇异,一动不动凝望着前方,但又不是公路,他的目光好像穿过墨镜片落到天空中的某处。他是如此专注,以至根本没有听到戴安娜的问话。
她提高了声音:“山姆?”
“嗨,伙计们。”山姆的声音意外地低沉,“你们快看。究竟是我的眼睛出毛病了,还是这该死的太阳,真的他妈的少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