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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   科拉来这里后爱德华又到来了三次,每次都在周三,喝上几杯酒,便清醒地离开酒馆,开着他那辆半新的甲壳虫回到镇子里。第一次来的时候他没有接过科比的酒杯,而是对着布鲁托尔说:“老规矩,你亲手调的酒。”第二次他喝了两杯后带着犹豫不决的神色尝了下第三杯,是科比亲手调制的,因为酒吧外面发生了点小争执,老板必须赶过去;第三次他便直接接过科比的酒杯:“随便什么,给我来一杯吧。”他风度翩翩地微笑致意,“你手中的佳酿简直是上帝的赐福。”
      “愿你喝得下了地狱,魔鬼。”我身边老约翰的嘟哝声把我吓了一跳。但当我回头看他时,却发现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眼睛发亮,这决不是醉鬼应有的表现。我想他在试图让我以为刚才是我的幻听,是风吹过窗户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我也装出了一副茫然的模样,但心底已经暗暗下了决心:这里面一定有个奇妙的故事,等爱德华走了之后,我要让他全给我吐出来。
      科拉愣愣地望着爱德华,如果我愿意更肉麻些,用“痴痴地”这个词也许更为合适。我很爱观察,以我的直觉,科拉对爱德华的感觉绝对不是一般的女招待对顾客。
      和往常一样,爱德华喝完了酒又匆匆离开了。老约翰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走出去的背影。我摸摸腰间钱包,替他叫了一份不加水的杜松子——味道好,够后劲,任何男人都拒绝不了这种诱惑。不贵,但足够我把他灌得晕涂涂,什么话都套出来。
      “嘿!多罗茜,好姑娘。”老约翰见到满满的一杯酒,乐得眼睛闪闪发亮,“可怜的老约翰感谢你的礼物,哇!真香啊。”他飞快地深深抿了口酒,不着急咽下,而是摇头晃脑地让酒充分润湿口腔每一个角落,最后再恋恋不舍地将醇香的液体送入喉咙,感受它沿着食道潺潺流过嗓子的快感。“老天——”他心满意足地长长出了口气,珍惜地盯着手里剩下的大半杯,“你和别的姑娘真不一样。现在的姑娘,穿着超短裙,烫着头发,和男人约会时能不喘气地爬上山顶但一只蟑螂就能让她们晕过去——说到这个,谢谢你前天帮我修理油箱,我不敢相信一位老司机有一天会受到小姑娘的恩惠,但你做的活计,漂亮!”
      我对他说这不算什么,在家里经常帮我父亲修理汽车,还打开随身的包让他看,没有化妆品,沉甸甸的包里是扳手,螺丝刀等工具。“防备万一。”父亲这么教给我,也许他的本意是万一我乘坐的汽车抛锚,这些工具能使它继续嘀嘀嘀跑起来。但我用我的方式来理解:万一某个想找乐的小子打算扒掉我的牛仔裤,我可以在他得手之前,冲着他的后脑勺来那么一下子。
      “你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多罗茜。”老约翰又重复了一边,喃喃盯着手里的杯子,“就比如说科拉吧,真是个好女孩,漂亮,温柔,又爱笑,”科拉刚巧走到我们身边擦桌子,听到他这样夸奖,对着我们微微一笑。我必须承认,那个笑容真是摄人心魄。“但即便是科拉,也抵挡不了魔鬼的诱惑。我看到了!她看那家伙的眼神!好姑娘,多罗茜,我见过的女孩儿中,你是唯一一个没露出那种眼神的。”
      “我不明白您的话。”我平静地说,心却在砰砰地跳动。干得好!多罗茜。我对自己说:你甚至不必绞尽脑汁去引导,他自己就把话题引到这里了。
      “不明白?那么老约翰给你讲得更清楚点:爱德华•布兰!上帝啊,你有没有想过,和这么帅的小伙子约会的事情?”
      “从未有过。”我诚实地回答。
      他对我的答案看来很满意,因为他张口大笑起来,笑声带着绝望:“啊,你和那些女孩不一样,几年前,就在爱德华那混球刚刚毕业的时候,整个镇上的女孩都巴望着和他出去呢,跳舞也好,喝汽水也好,把她们带到树林里湿漉漉的草地上也好,只要他伸出手来说:来吧,来吧。那些有幸被点到的姑娘都会发疯一样地追过去。”他一只眼睛严厉地望了科拉一眼,但科拉此时已经走远了,她甚至可能完全没听到老约翰话里的谴责之意。
      我耸耸肩,喝了一口苏打水:“受女孩欢迎并不是罪过。”
      “当然不是。”老约翰沉思着说,“但如果那些姑娘都死了呢?”
      “什么?”
      我大吃一惊,没想到会听到这种禁忌话题。刹那间我敏感地意识到可能已经接触到小镇最大的八卦——平凡山村里的神秘故事,这不就是我想要的吗?
      “什么什么?”老约翰醉意盎然地斜撑在柜台上,似乎没听清我的话。
      “就是你说的——”我没有把那句话说完,我觉察到了,他绝对不会突然醉成这样子。很显然,他刚才喝高了,但是没有喝糊涂,脱口而出后他几乎立刻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并且无比后悔。
      我不再追问,并且心知肚明哪怕我不断追问,他也不会再吐露分毫,至少今天晚上不会。
      老约翰大口大口地喝酒,不再吐露任何一个字,直到把老板愿意卖给他的酒都喝干了,相信他也真的醉了,于是快活地大叫起来:“科拉!好姑娘!再给可怜的老约翰一杯吧!布鲁托尔!卖给我一杯,我有现金!看在莉娜,朱莉,珍妮弗的份上!哎!哎!”
      酒吧老板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出来看了看他,熟练地拉起来,向后一甩,烂醉如泥的老约翰就打着鼾睡到他肩膀上。“我不能再卖给他酒,不然他会把车子直接开到地狱里。”布鲁托尔解释道。接着,他扛着老约翰转向酒吧后方,打量着哪条沙发正空出来,可以让某个醉汉在上面躺着醒醒酒。
      “喂,布鲁托尔……”我叫住了他。
      布鲁托尔回过头凝视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深黑色的眼珠深不见底,仿佛穿透我的颅骨,审视我大脑深处的思想。
      但随即我确定那是酒吧混浊空气造成的错觉,站在我面前的是个普通的黑人,眉骨稍稍皱着,用温和而低沉的声音对我说话:“多罗茜,你不应该给他买酒喝。”
      我后退一步:“我二十一岁了。”我带着点不服气的情绪对他说。
      “我知道,不然不会让你进来。”他的眼睛带上一点笑意,“我的意思是,不要为了一时的好奇心而给别人灌酒,你尽可以光明正大地打听。他们想说的总会说,不想告诉的,即使有酒……”他耸了耸肩。
      我想我的脸一定是烧得通红,因为顿时感到了那种火辣辣的热量,羞愧,夹杂着愤怒。我开口为自己辩解:“我……”但他及时地打断了我的话,恰到好处,不然在那种情绪感染下我不敢确定会脱口而出什么样的词语:“我不是在责怪你,多罗茜。好奇心没有错。只是……不管出了什么样的事,这里的人都是小镇公民,他们总想……你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维护小镇的名誉,在外乡人面前尽可能地隐瞒丑闻,但这对我来说不成问题:“那么,布鲁托尔,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吗?说是,或者不是就可以。”
      他将老约翰放下来,后者已经彻底睡死了:“你说。”
      “他说的事情,有多少是真话?”
      布鲁托尔脸上又露出那种思索的神情:“布兰先生不是个杀人犯。”他慢慢地说,“不然警察早就找到他头上啦。”
      “除此之外?”
      “一些意外。”他坚定地回答,“发生了一系列不幸的意外。”
      我没有再问。
      “布兰先生是个绅士。”这是那天布鲁托尔最后对我说的话,“不过,不要过分接近。”他似乎为这句忠告而极为后悔,因为他立刻匆匆走开了。
      绅士,我想,这个词并不代表他一定是个君子。
      我抬起目光,无意中看到科拉一直注意这里,她无疑看到了我,立刻垂下眼睛用力擦起桌子来,全然不顾那张桌子已经光洁如镜。她又听到了多少呢?我带点恶意地想,是否开始提防起那个男人?那个看上去无比招女孩喜欢的家伙,除了我,要我对他产生好感,还不如把我的脑袋扭下来,让一群老鼠在上面跳舞来得快乐。
      别问我为什么不喜欢一位英俊的男人,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第二天我去了一趟城里,给自己买些新鲜的东西,顺便为沃顿夫人带一些缝纫需要的丝线。搬这里已经快一个月了,我还从未见过她迈出院子一步,连她养的保罗也是。那是一只漂亮的圣伯纳德犬,叫起来响亮痛快,跟一口小钟在你耳边嗡嗡似的。
      我搭乘老约翰的大巴回去,这是唯一开通的汽车。天气很好,车上却意外地没有人,于是我径直坐在老约翰身边。他漫不经心地开着车,脸上还残留昨晚的黑影,眼睛却很明亮。我很放心这一点,这证明这位司机此时头脑清醒,酒精在他身上的作用已经彻底消失了。
      “嗨,小多罗茜。”一段百无聊赖的旅程过后,老约翰率先开口:“我希望昨晚没有对你说什么糟糕的话。”
      我礼貌地告诉他我已经彻底忘了昨晚的对话。
      “我知道你在说谎。”他说,镇静的神色一成不变,“没准正在心里诅咒老约翰不告诉你实话哩,不过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
      “好吧,约翰。”我粗暴地打断他,“要么就此打住,要么,给我讲个好听的故事。作为回报,我会请你喝个够,而且布鲁托尔永远不知道这桩交易。”
      老约翰转过头瞟了我一眼,他的眼睛透过太阳镜,带着些鬼鬼祟祟的窥视感。我挺直腰板坐着,努力做出副无所谓的神气。
      他突然爽朗地笑起来,和昨晚不同,我听出这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哈!哈!我就知道,多罗茜不会令我失望。”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边喘边说,车轮跳动了一下,看上去方向盘似乎马上要脱手而出——我小小地惊叫一声,而他已经稳稳抓住,得意地展示一位老司机的职业水准。“说真的,我真觉得你不像那些外乡人呢。你以前来过这里吧?来过吗?”
      我耸耸肩,谁知道?
      老约翰点燃了一根香烟,他每次讲点故事总要有什么来消遣:“我要给你讲一个平淡的故事,小姑娘,希望我讲完这个故事你还没有睡着。但你要向我保证,这些话,你一个字都不会对别人说。”
      “我保证。”
      “我给你讲过爱德华是个受欢迎的小伙子吧?”我点了点头,于是他继续说下去,“那时候第一个被他俘获的女孩是克劳尔家的莉娜,一个好姑娘,美得就像夏天的玫瑰。两个人彼此爱慕,当然咯,接下来就是不用明说的事情。然后。克劳尔家已经做好婚礼的准备了,爱德华却提出了分手。”
      “为什么?”
      “当时谁也不知道,莉娜都快疯了,那时候是八月,天气很热,她还穿着厚厚的裙子。但再多的衣服也遮掩不住呀,很快她的肚子就成了这里的话题。”
      “但是爱德华……”
      “克劳尔家能把他怎么样?多罗茜,他们自己羞愧还来不及。”老约翰的眼睛从眼镜上方瞥着我,“这种事情,倒霉的永远是女孩。从她家门口走过的人都听到了责骂声,甚至鞭打声,‘莉娜玷污了克劳尔家的名誉。’他们这么说,‘野种必定会长成杂草。’对一个女孩来讲,这是多么猛烈的侮辱。”
      “莉娜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快乐老家,那天晚上我正在吧台前面,喝我的第二杯杜松子,她就那么遥遥晃晃地进来,要了一杯牛奶。天,她的脸曾经是多么美丽啊,现在却憔悴并且浮肿着,又大又圆的眼睛此时像两颗纽扣一样无神。有几个坏小子笑起来,甚至开始吹口哨。‘莉——娜——’他们这么叫,‘和我们乐一乐,反正不必担心再怀孕了!’这群混蛋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取笑她,看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脸色越来越苍白,这时候布鲁托尔出来,给她解了围。‘谁要是敢对克劳尔家小姐做什么,就让谁躺着出去。’他亲自给莉娜端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可怜的姑娘,那是她在人世间喝的最后一杯饮料了。”
      老约翰停顿了片刻,我愣了愣,发现他在注视我的手关节,干燥发白,紧紧地捏着椅子边缘。
      “对不起。”我松开了手指,“然后——”
      “然后她回去了,沿着这条公路,但是没有人看到她回到镇子里。第二天克劳尔夫人脸色铁青地来找人。‘丢人现眼。’她这么评价莉娜,好像莉娜和人私奔了一样。但是有人眼睛尖,发现了路边灌木里有些色彩鲜艳的布条,像她昨天身上的衣服。‘小心!’男人们互相警告着,踮着脚尖蹭到路边向下看,天啊——”
      “她就躺在那里,你明白吗?多罗茜,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像睡着了一样,但是谁都看得出来,她的脖子扭断了。没人知道她是不慎跌倒的,还是自己跳下去的。最令人愤怒的你知道是什么吗?莉娜的人身保险金,受益人居然是爱德华那个混蛋。一定是之前两人如胶似漆的时候莉娜偷偷修改了。我猜是爱德华甜言蜜语地哄着她改的,那个小子不认别的,只认钱,很快大家都意识到了这点。”
      “克劳尔一家很快举家迁徙,这我能理解,无论是谁,也不愿经受了这一切之后,还留在伤心地吧。他们一走爱德华行事更没了顾忌,于是大家都知道了,他看上了另一个镇上的女孩,没有亲人,所以没有人会警告她,小心什么样的小伙子,更重要的是,那个女孩很富有。”
      “我想一开始爱德华并没有太邪恶的念头,但是莉娜的死给他带来了好处,之后就刹不住车了!没过多久,那个姑娘也死在那条公路上。”
      “自杀?”
      “不,是一起交通事故。她早起沿着公路晨练,这是和爱德华交往后养成的习惯。谁知道这个习惯是不是那块狗屎怂恿的呢?至少我,如果没有足够的理由,死也不会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在湿漉漉凉飕飕的路上连跑带走。”
      老约翰沉默了一阵,我突然意识到,我们正在这条被谈论的公路上前行,在终结了两位姑娘生命的公路上一路飞快地俯冲。
      “那个卡车司机吓傻了。”他终于又开口,“不能怪他,那时候路灯已经熄灭了,太阳还没出来,谁能看得见?他发觉轮子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把她拖出了三百多米,衣服碎片,还有身体的碎片,到处都是……殡仪馆的那些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缝起来。”
      “当然,这位姑娘的意外保险金也归了爱德华所有,还有她的财产。我认为那时爱德华已经拿灵魂做了交易,在保险受益人那项填上他名字的那天,浮士德已经向这位姑娘招手了。”
      “之后镇上掀起了一阵浪潮——‘没有任何证据,不是谋杀。’警察这么解释。‘不管是不是谋杀,我无法忍受让自己的女儿和他生活在同一个镇子里!’母亲们歇斯底里地怒吼着,而那些父亲们,相信我吧,他们看上去很镇定,但如果发现爱德华那张脸出现在他们屋子后面,他会先把女儿锁起来,再带上枪,崩掉所有的入侵者。”
      “于是他就走了,带上沾满了血的两笔钱前往城里,不久前又衣锦还乡。有人说在城里有个傻蛋姑娘又上了他的当,赔上了她的全部家当和性命。我不敢确定,但我敢拿自己的脑袋起誓,这不是最后一次。他就像秃鹫,猎到了猎物之后回来休息一阵,接着,咻!又飞走了,下一个倒霉鬼即将到来!”
      说到最后,老约翰张大嘴巴,疯狂地哈哈大笑:“小心他!小心爱德华!”他兴致勃勃地猛踩油门,快乐老家的招牌一阵风地从身边飞过,“小心!小心!姑娘们,梦中情人来了!”路边的树枝狂舞着,抽打着车窗玻璃,有一瞬间我甚至以为他疯了。
      但是他没有,老约翰清醒稳当地把我送到沃顿夫人家门口。“你到了,多罗茜。”他恢复了平时的口气,绅士般帮我拿下行李。但是当我向他道谢时他凑到我的耳边:“知道吗?沃顿夫人是个巫婆。”他眼睛闪着异样的光彩,“她的房子就建在那两个姑娘丢了命的地方。”
      我全身仿佛掉进了冰窖,猛地向旁边跳了一步。
      “哈哈,哈哈。”老约翰大笑起来,开着车走了,开出老远我还能听见他五音不全的歌声被风送来。
      “你想什么时候结账都可以,但你永远无法离去!你想什么时候结账都可以,但你永远无法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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