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标记》无尽夏的影子

22、第 22 章

　　宿舍里还是那么安静，可是却与往日完全不同，这种静，是少了一个人的不习惯。
　　许珂拉开椅子坐下，身上散着热气，汗水浸湿了白色的短袖，他弓着身，小臂支在微张的大腿上，湿漉漉的，水珠沿着骨节分明的手指滑向指尖最终垂落于地面，打出了透明的水花。
　　脖颈上浇着汗水，滴落在圆领上，接着细细蔓延，后背上的湿意也拉开了原本的纯白，形成了深浅不一的色差。
　　他僵坐着，脸色阴沉，低着头，垂着眼，周围都仿佛是陷入一片死寂，气氛也瞬间落到了冰点，静得可怕而压抑，程默桌子上那个白色简约的方形闹钟叫得大声，分钟与秒钟的竞争连续不停，听得许珂更加心烦。
　　“啧！”
　　少年双手覆在脸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若窒息边际的行人，急于那一口氧气，他揉了揉碎发，本就被水打湿的黑发此刻更加凌乱。
　　他起身，动作粗鲁的拉开衣柜，取出里面的一套白色休闲服走进洗手间。
　　搁在椅子上的手机静了音，这时突然跳出了来电界面，一次又一次，都自动退出来。

　　从咖啡厅出来，程默手里捏着一个透明的文件袋，他拉着门，等着里面的那个人。
　　“选材很好，我相信你可以。”宋楠拢了拢外面敞着的夏季衬衫，换了一只手拿着电脑包，他脸色还是不太好，以至于他挂起来的笑容都惨白不少。
　　“对了。”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宋楠又补充道，“这次这个项目主要评委之一就是蒋老师，就算对你上次那篇文章很感兴趣的那位。”
　　“也不枉费你大晚上从学校翻墙出来交给我。”
　　他站得端正，背挺得很直，看上去似乎瘦了，但又不那么明显。
　　“你说的，是蒋川？”程默偏了偏头，淡定的问。
　　宋楠倒是有些惊讶，他微张着嘴，道:“你知道？”
　　“不难猜。”
　　程默能够准确说出这个名字，一是因为P大文学院能够出名和蒋川有很大关系，二是因为P大里文学方面能够有话语权的人很少，而其中姓蒋的也就只有那一个。
　　“他从没收过学生。”宋楠说着，看似无意提及，“但他舍得，对自己的学生大概更舍得。”
　　程默缓缓笑了，温和的打趣道:“所以，你是特意回来当说客的？”
　　宋楠无奈的摇了摇头，一副瞒不过的表情，他再一次抿了抿唇，放慢脚步，侧眸而言:“蒋教授惜才，但我真没打算继续往这方面发展，所以他一直想说服我。”
　　“所以你想转移他的注意力？”
　　程默笑开了，眼角染着明媚，墨瞳中皆写着果然如此的了然。
　　他们认识不长，但从一开始宋楠就说过他会转专业，并且一直在学习医学方面的专业知识。
　　“我相信，你这次的作品，一定会出彩的。”
　　宋楠突然说得很严肃，他停下来，侧着身子认真的看着他，厚厚的黑眼圈清晰极了，就包括那双本该溢着柔和的双眼都深沉了不少。
　　程默不禁皱了眉头，一瞬不瞬的盯住他的眼睛，试图看出一点什么，可他猜不出来。
　　“宋楠，你今天有点奇怪。”
　　程默这样说了一句，面前的人却忽然瞪大了眼睛，速度极快的将程默挡在了身后。
　　程默来不及反应，只感觉到身子被往后一推，紧接着整个人都被藏在了他身后。
　　宋楠比他还要瘦，也没有比他高，所以根本拦不住程默看清那个突然出现就让宋楠全身警戒的人。

　　冲去身上黏糊的汗渍，许珂随意套了一件黑色的短袖，肩膀有力而强劲，撩起动作之时挤进合体的袖口中，性感而有形，沿路袭下，遮盖了那截来不及看清的腰身，却依然勾勒不出丝毫赘肉。
　　他一向觉得弄干湿发是一件极其麻烦且复杂的事情，所以单手掌着深蓝色毛巾用力的在凌乱的碎发上揉搓，说不上多粗鲁，但也绝不温柔，仿佛那处不是他自己的部分，动作随性到透露出浓浓的燥意。
　　与此同时，桌面上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似乎是不打算停歇，一个接一个，直到他走近，拿起，接通。
　　“是我。”许珂已经尽量压着不太愉悦的心情了，可那股厌烦与不爽还是从他的语气中溢了出来。
　　但此刻的许珩根本就没有时间顾得上这位爷的心情是怎么缘由。
　　“关琼从医院跑了，宋楠从早上出门到现在都没回来。”许珩的声音听上去还是比较冷静的，不算太低沉，与冷漠也还差点意思。
　　本来就心烦意乱的许珂这一瞬更加不好了，他几乎是扔开手里的毛巾就往外跑，那略微浸染湿润的毛巾擦过桌沿，勾了勾桌角，重力之下终是坠地。

　　为了程默方便一些，宋楠也没找距离太远的碰面地点，可两人又同样喜静，所以只有巷子这边的咖啡馆比较合适了。
　　程默轻飘飘的扫了那人一眼，很平静，眼中的打量里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波澜都没有，偏生了一种漠然与傲骨，大有君临之感。
　　关琼身上是一套宽大的条纹病服，松松的着于他身，加上他脸上的惨白颜色更是添了丝丝病态，他双手握拳站在巷口，一步步缓缓走来，他走得极慢，迈步时膝盖上的那层灰色尘粒就更加清楚，似乎是因为走路不稳而摔了一跤。
　　程默将视线收了回来，因为挡在自己身前的人身上实在颤抖得厉害。
　　宋楠上身微微往后小弧度的仰了仰，膝窝微曲，横开的手臂正在发抖，那种颤抖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条件反射，是一种下意识的应激，程默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可单是这不稳定的肩身，他也隐隐有了猜测。
　　出事了。
　　程默的脑海中只闪过这一句话，他曾见过关琼对宋楠露骨的视线，也曾见过关琼对宋楠的野心，可即便是被骚扰多次，他也从未见宋楠像这般害怕过。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宋楠的表情太慌了，可护着程默的手却十分坚定。
　　“果然……你果然是特意回来找他的！！”宋楠无厘头的咆哮响亮，但也极其的刺耳。
　　宋楠紧张的捏了捏手心，很用力，甚至看得清曲起勾勒的指关节，要不是他勤于修剪指甲，或许掌心里的肉都翻开了一层，他垂着脑袋，近乎是咬牙切齿:“……你怎么在这里？”
　　“凭什么！宋楠！凭什么你要拒绝我！因为他？是不是！！”关琼像是失去了理智，试图加快速度，一股劲的朝两人靠近，发了疯一般狂吼，“宋楠！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
　　发觉他的动作，宋楠脸上的惨白已经蔓延至脖颈间，他如同一只收了惊吓的飞鸟，不断躲避，不断后退，动静之大让程默更加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宋楠。”
　　程默突然伸手抓住了身前那只横着的手臂，没有用力，就仅仅像是单纯的搭了上去，不带分毫重力。
　　他抬步上前，没有越过那条线，只是和他并肩而立，仿若随意一般抬了眼，轻轻盯着墙角的某个地方望了望。
　　他只说:“你不用动。”
　　宋楠讶异于他的举动，还来不及有什么反应，关琼的拳头就已经落在了程默那张好看的脸上。
　　“程默！”宋楠瞪大眼，下意识的快速伸手去揽住他，他以为像程默这般书生之样会因为那一拳而倒地，可程默却仅仅只是后退了一步，而且那一退也顺利将身后欲来搀扶的宋楠推开。
　　他擦身抬手，拇指指腹拭去嘴角那抹红色，过分的冷静让周边的气压越来越具备抑制力，他偏着半侧着身，腰身小弧度弯了弯，可却站得很稳，仿佛这般动作不过是热身。
　　他垂了垂眼皮，弧线拉长，面无表情的时候长腿就这样踢了出去，下一瞬，关琼的就整个人向后倒去，重重的摔在地上，闷哼一声。
　　可程默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几大步上前，带着报复心态似的，准确的一拳打在他脸上同一位置上，只不过这种力气足够让他吐血。
　　接着他又不知用了几层力，直接将那个比他还高了半头的男人拎了起来，使劲的推向墙壁，厚实的一击让关琼本就没有康复多少的身体几乎散架，他干咳几声，原本惨白的脸瞬间就红了，实在是有几分狼狈。
　　“我记得我说过让你离他远一点！你听不懂吗？”程默的语气有些冷，听不出什么起伏情绪，相反偏偏冷静得很。
　　“你他妈算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关琼吃痛的露出狰狞的面孔，朝着面前人怒吼起来。
　　程默不禁皱眉，他眯紧了眼，依然是面无表情，一拳击落对方的肚子上。
　　“你这种人，真踏马恶心！”
　　他极少这样厌恶一个人，也极少会说粗话。
　　“咳……咳……”关琼无力还击，咳了几声后忽然就笑了起来，他一眼扫过远处呆立的人，然后加深了笑意，他缓慢凑近，盯着程默的双眼，压低了声音，道:“但是，他已经是我的了。”
　　程默眼神瞬间一空。
　　他的话语逐渐与那道声音重合，然后一点点旋合，散开，逐渐融合，慢慢交叠一处。
　　原来，他还是有记忆的。
　　那个模糊不清的人影仿佛是突然立在他身前，冰冷的手指一次次划过他的下颌，仿若在仔细描绘那处棱角，如同一条毒蛇般开始盘旋而上。
　　他听见了那个声音，他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了。
　　他厌恶极了那张面孔，厌恶极了那些令人作呕的语言。
　　指尖不可控制的颤抖着。
　　温文尔雅的面庞，燃起火来格外地可怖，如同优雅的猫忽然尖叫着露出尖利的牙，愤怒与厌恶已经吞噬了他的理智。
　　他好像看到了那抹越来越近的人影，手上的力气突然就加大，等宋楠有所反应时，关琼已经被捶打在了地上。
　　“程默！”
　　宋楠想要上去拦住，可突然闯进来的人影却比他更快。
　　程默觉得好像要控制不住自己了，脑海中不断涌现出那个人的身影，那张含着笑意的脸，瘆人到他不断的想要往后躲。
　　那个将他紧紧护住的人试图用身体为他挡住外界的一切污浊，同样也心疼到试图上前去拉他抽离这样的世界，可是她的努力不过泡沫，唯有一次次的掠过，一次次的重叠。
　　他终于看懂了她的口型。
　　默默，不要怕，我在。
　　然后那个骄傲的人认命般的收回了视线，将留下的一丝缝隙都紧紧合上了。
　　他忘不了那种绝望却又艰难的温柔，那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丝暖意。
　　皮肉碰撞的声音摩擦着，一次又一次的覆盖，他就像是感觉不到手上的那种疼痛，只是一昧的想要将那道声音锤入地底，然后深深掩埋，再也不会出现，也再也不可能纠缠，就像是一切归于平静。
　　尘归尘，土归土，万籁俱寂，一片祥和。
　　他在做他一直想要做的事情。

　　“程默！”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味道，是急切的催促，是清冽的冷香。
　　程默是被一个人硬生生从地上拽起来的，他只感觉到那个人强劲的臂力紧紧的锢着他，从他的肩膀绕过去，用力的，他似乎是坠入了一个怀抱中，不那么温柔，却带着一种强势性的安抚。
　　许珂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程默。
　　乖巧儒雅像一层外壳，而如今，这层外壳被某样东西强行扒开。
　　如同一只沉睡温顺许久的狮子突然之间开始爆发，将压在心中的所有情绪尽数发泄出来，不带一丝一毫的残存，就连同那种无声无息的碎片都被他全部集齐，然后在一瞬间倾倒，如同一种坍塌，一种所有平静都被推翻的争论，没有一点头绪，更不加一丝思索。
　　就好像，这才是真正的程默。
　　宋楠讶异于眼前发生的一切，更讶异于那个突然出现又直接将程默拥入怀中的许珂。
　　“没事了！没事了！”
　　许珂耐心的抚摸着他的后脑勺，声音里还夹杂着因为着急而暂时没能退下去的气喘。

　　处理好事情，已经是晚上了。
　　许珩急匆匆的赶来，将宋楠从警局接走，临走时特意看了程默一眼。
　　一时觉得眼熟。
　　他很少有这种想不起来的感觉，正打算再看一眼的时候许珂就已经将程默挡在了身后，活脱脱的一只护食的狼，冷漠的目光，毫无收敛的威胁。
　　许珩觉得稀奇，又确实不敢再惹他炸毛，因为看得出来，许珂的心情已经很不好了。
　　宋楠说，程默是为了他才出的手。
　　可监控上显示，好像是关琼说了什么。
　　从警局出来后，程默就不再开口，也没有主动说一句话，没有提一句该如何回去，就只是这样慢步走着。
　　许珂只能静静的跟在他身后，没有并肩，更不敢走上前，因为太过担心他的情绪了，所以不敢冒险，生怕说错一句话，生怕做错任何一个动作。
　　许珂从未这么被动过，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呵护，切实的打算去疼惜这样一个人，生怕他将某类破碎进行到底，然后重新戴上面具，再次开始那段伪装着的辛苦的生活。
　　有多久没有回想过那段时光了，久到，程默都差点以为那一切都是一场梦，属于另一个叫做方默的人的，一场梦境。
　　如同行尸走肉，一味的迈着步子往前走着，就像母亲所希望的那样，不回头，不停留，只向前看，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在乎。
　　“程默！”
　　惊呼的一声从身后响起，少年整个人都被往后扯去，然后顺着力度与方向扑向了那个清冽冷香的怀抱里。
　　莫名其妙的，就让他心安。
　　许珂被吓坏了，他将人抱得很紧，直到那辆摩托开远才松开他。
　　“怎么样？没事吧？”
　　许珂紧张地拉着他仔细检查，没有一句质问与责备，只是满脸的担忧以及话语中从未掩饰的关心，种种都在拽着程默，将他从游离中拉了回来。
　　如同刚刚回神一般，木讷的人有了反应，脸上的笑容依然温和，可其中有几分认真，几分假意，许珂忽然就识别得一清二楚。
　　“许珂。”他站得笔直，端正的模样仿若刚才的一切都不过一场意外，他叫住他，道，“我饿了。”
　　熟悉的言语，却尽然疏离之色，许珂如何看不出，他在刻意抹杀今日之事的影响，像是强调般真的带上了往日的面孔。
　　许珂知道，原本对他说“失望”的人此刻只仅仅是因为想要大事化小，和那个晚上受的伤一样，只想闭口不言，明确的告诉他，不要问。
　　许珂愣了愣，还是没法去探寻什么。
　　这样的程默，不该是这样的。
　　“想吃什么？”
　　许珂的妥协轻松又艰难，他无可奈何，从遇到程默的第一天起，他就没有办法对他为难。
　　两人之间的距离至少有两米，如同相约默契似的停留原地，谁也没有主动打破这种距离，更没有人可以干扰到他们之间的空气流动，仿若有一扇透明的墙挡住了触摸与冲动，一番腾跃过后也只能缓缓沉淀。
　　程默轻轻的笑着，眼底的东西隐藏得过深，只来得及将戒备与坚冰收回，看不清他究竟掩饰了几分。
　　他忽而仰了下巴，眼睛里盈满了满天星河，四十五度角的样子，却荡漾了眸子里的涟漪，许珂看得很清楚，却装作看不懂。
　　“温暖的。”他回答，轻声言语，“温暖的东西。”
　　少年的心事藏在风声里，可却总有人与它语言不通，只能勉强算得上是初学者。
　　可许珂很清楚地知道，唯一能够维持现状的方式，只有装糊涂。
　　程默下巴处受了点小伤，所处离学校和家都还有点距离，最后许珂带着人去了侯家超市。
　　侯熊出门拉货了，小超市的钥匙他们这个□□每人都有一把，再加上几个人都不是什么老实安分的主，所以侯熊这儿除了各种商品外就属伤药最多了。
　　给程默上药的时候他还是这么安静，就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这一拳，并不需要挨的。”
　　许珂叹息着，将东西收起来，又把被毛巾包住的冰袋贴在他下巴上。
　　他知道程默挨这拳的目的，只是不知道事情原委，白白挨了打。
　　“嗯。”程默无所谓的接过他的动作，满不在意的轻应一声，牵强的玩笑，“失策了。”
　　许珂坐在凳子上，一瞬不瞬的盯着他，好久才问:“怎么认识宋楠的？”
　　“P市。”程默抿了抿嘴唇，头也不抬的回答，“当时关琼也在。”
　　没有过多的描述，但许珂却也知道大概是怎样的情况。
　　他起身，走到货架旁拿起两盒泡面，调侃般问道:“这个成吗？”
　　程默闻声抬头，一眼就扫到了他手中的东西，大大的招牌，“康师傅”三个字尤其清晰。
　　他突然也想笑。
　　“我不挑。”
　　许珂勾了勾唇角，将泡面麻利拆开搁在桌面上，弯下身拿起了桌下摆放整齐的其中一个保温瓶。
　　热气盘旋氤氲，不大的屋子里瞬间就笼罩着一股香味儿。
　　“抱歉。”许珂将泡面放到他面前，而后蹲下，与坐着的人平视着，“我错了。”
　　程默愣了愣，迟迟没有伸手去接，只是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许珂轻轻吐气，声音温柔：“程默，以后我会问你的想法，不会再自作主张了，所以，能不能原谅我这一次？嗯？”
　　他认错的态度自然而有耐心，程默竟觉察出一点不一样的味道。
　　许珂似乎在哄他。
　　“你是在哄我吗？”
　　这么想着，他便也就这样问了。
　　许珂表情一滞，忽而垂眸低笑出了声。
　　“嗯，我在哄你。”他倾身又靠近了一点，声音很轻，“所以，程默，原谅我吧。”
　　指尖往里蜷了蜷，程默忽然觉得耳根都在发烫。
　　他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快速说道：“下不为例。”
　　在这间不大且拥挤的小房子里，两个人捧着两碗泡面，安安静静地，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