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人之戏》书犹药也

1、红线女

　　明朝嘉靖二十二年，八月十五，荆州城。
　　天上圆月高挂，地下灯火通明，一缕缕相思在烟火中飘向远方，此刻的大明，表面看来无比繁荣，实则却潜伏了不小的隐患。
　　嘉靖皇帝朱厚熜，似乎是嬴政的拜把子兄弟，也喜欢玩“长生”那一套，他迷信方士，崇尚道教，为求长命，苦炼不老神丹，大量征召十三、十四的宫女，采补她们的精血，炼制丹药。
　　为了保持宫女们的纯洁，她们经期时不得进食，只能吃桑叶，喝点露水。
　　“无生人乐，饮食起居，皆不得自如，如幽系然”，由于朱厚熜这多疑暴戾，喜怒无常的性子，宫女们除了要忍受各种可怕的折磨之外，还时常遭到朱厚熜的鞭打。
　　在嘉靖二十一年，宫女们终于忍无可忍，发动了一场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壬寅宫变”！
　　十来个宫女半夜闯入朱厚熜的寝宫，想用绳子将他勒死，尽管这事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成功，但却直接导致了严嵩专权乱政的出现，是嘉靖朝政由盛转衰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但话又说回来，朝堂之事，一般人都无可过问，今年的中秋佳节，月亮还是一样的圆，今夜的荆州城，还是一样的张灯结彩，幸福四溢。
　　此刻，在城南的一座酒楼里，正上演着一出好戏，只见台前站着一个梳着乌蛮髻，攒金凤钗，衣紫秀短袍，青丝轻履，胸前还佩着一柄龙文匕首的女子，那女子目光斜视，炯炯有神，清美的脸庞写满了决绝和坚韧，颇有一代女侠的风范。
　　只见她长发一摆，抖擞唱道：“好笑我红线呵，又不是呼风溟海，行云巫峡！我是个香闺幼女，为甚的走在天涯！我也休夸，随你直日的天符，也赶不上咱！想起来怎干休罢，只教他梦断青霄，魂绕黄沙！”
　　女子说罢，衣袖一带，蓦地转身，踏步而去，只留下一个笔直有力的背影，台下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这句句铿锵的话语，直在他们心里激起千层浪，稍微的停顿过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如洪般的叫好拍掌。
　　这时，角落里一男子压低声音对旁边人说道：“她这红线女演了没有千遍，也有百十遍，但为何就是看不厌？”
　　旁边那人挑嘴一笑，道：“你以为她在演红线女？错了！她就是红线女！”
　　男子一听，猛的面露惊色，旋即也点头笑了起来。
　　……
　　伴随着一阵阵拍手叫好声，戏曲已渐渐接近尾声，只见红线女越过庭院屋舍，悄悄潜到一张大床前，举起匕首，撩开帘帐，枕头旁摆着一柄七星之剑，剑前有一枚仰开的金盒，其内书有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红线女轻笑一声，又唱道：“你虽是不醒，想梦魂儿应怕，好笑你英雄汉，便眼昏花。我就杀你，此亦何难？只是可怜你无用之物，杀之何用！”
　　歌声顿处，红线女全身忽的开始颤抖起来，没过片刻，她忽然蹦蹦跳跳离开那处，来到几个丫鬟床前，胡乱捂弄一番，笑嘻嘻唱道：“好笑这里女侍们，只顾自家安逸，哪管主人生死，这一个被咱歪了髻丫，那一个被咱褪了裙衩，困腾腾一味哩咿哑。”
　　这一下声行突变，让红线女直接从一个女侠变成一个做了坏事的调皮女孩，台下众人也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过不多时，《红线女》戏曲落幕，众戏子鞠躬撤台，场下众人喝酒浅谈，不停回味着刚才那一幕幕有声有色的情节。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新一批戏子又已经开始登台演出，而这时的“红线女”，却悄悄来到了一处无人问津的窗台，手扶下颚，倚靠在窗边，静静看着窗外的灯火阑珊。
　　一阵凉风拂过，吹得“红线女”发丝轻轻发颤，她的脸上爬满了伤感，眼神也早已没了光彩。
　　便在此时，屏障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咳嗽，一个身着便衣的中年男子正端着一盘桂花糕和月饼慢慢向“红线女”走去，他就是刚才躺在床上扮演大唐魏博节度使的戏子。
　　男子将点心放到窗边，轻叹一声，道：“不管台上台下，我都希望你一直是那个女侠。”
　　“红线女”缓缓转过头来，面露微笑，道：“咱们一起合作了这么多次，谢谢赵大哥一直以来的照顾。”
　　她的这个笑容，完全是发自内心，一点也不勉强。
　　男子也笑着道：“你还是那么见外。”
　　“红线女”笑着点了点头，又转过了头去。
　　男子静静矗立片刻，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随即也转身离了去。
　　而就在男子离去的刹那，“红线女”的身子忽然猛地颤抖了一下——因为她发现，对面那座阁楼，也有一个女子倚靠在窗边，动作和她几无差别！
　　在这朦胧的夜色下，“红线女”能感觉到，对面那个女子也在看着她，她的眼眶，不知不觉间也已经湿润。
　　或许是太过劳累的缘故，“红线女”突觉一股凉意袭上身子，紧接着便是一声重重的咳嗽，一滩鲜血猛地从她口中流出，她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赶忙从怀中掏出手绢擦掉地上的鲜血，起身快步往楼下走去。
　　此时虽已至深夜，但荆州城依旧灯火通明，“红线女”似乎是不想被人看到自己那副凄惨的模样，专挑阴暗的小巷而行。
　　身子越来越冷，面色越来越苍白，为了抵抗那一种可怕的无力感，“红线女”全身都开始颤抖，尽管如此，但她的步伐却依旧未减。
　　过不多时，“红线女”转过一个转角，前方昏暗中突然蹦出来几个邋遢的男子，拦住了她的去路。
　　领头那人肩上扛着一把大刀，他见“红线女”一副病弱的样子，忽然一声大笑，卸下防备，凑到“红线女”跟前，色眯眯的打量了一番。
　　身后一人忍不住叫道：“大哥，这妞对味吗？”
　　领头那人舔了舔舌头，□□道：“似乎是个病秧子，但……爷就喜欢这种！”
　　话音刚落，突听“啪”的一声，“红线女”猛地抬起头来，扇了那人一巴掌。
　　“你们这群地痞色子，是不是找死！”
　　此刻的“红线女”，满脸红潮，神色无比狠厉，仿佛完全变了一个样。
　　领头那人摸了摸自己火辣辣的脸庞，不仅不生气，反倒哈哈笑了起来：“好一个暴脾气的小娘子，爷越来越喜欢你了……”
　　说着就准备往“红线女”脸上摸去，但就在这时，后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住手！”
　　只见一个身披白衣，束冠长发的男子慢慢向众人走了过来，在这朦胧的月光下，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他身上所散发出的那一种冷俊的气质，却是感受得到。
　　因摸不清对方来路，领头那人也起了戒心，只见他将大刀立在地上，开口问道：“敢问阁下是何许人也？”
　　那白衣男子径直走到“红线女”身旁，道：“贱名而已，不足耳闻，但我身边这人，今晚你们是无论如何也动她不得的。”
　　此话一出，“红线女”立马将头转了过去，如此近距离的观察，她顿时发现这个男子肤色白净，五官轮廓紧凑有致，锁骨上还刻有一朵梅花样的刺身，当真是生得极美，而且，他说话的声音也极有特点，清脆中带点僵涩，不快也不慢，让人听了心生回味。
　　领头那人不屑地笑了一声，扬刀叫道：“自从嘉靖皇帝这宫中丑闻一出啊，世道上的无名小丑也接二连三蹦了出来，老子今晚倒要看看，你小子到底为何口气如此之大！”
　　白衣男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抬头望了一眼夜空中的明月，道：“那就请动手吧。”
　　后方几个邋遢男子见他如此稳重，似乎真有什么底牌，欲进不进，心里都不禁打起了鼓。
　　领头那人忍了片刻，抡起大刀就往白衣男子身上砍了过去，昏暗夜色下，只见白影一晃，紧接着便是一阵刀石碰撞的交击声，领头那人痛苦的捂着右手臂，踉踉跄跄向后退去，眼中满是震惊和恐慌。
　　身后众人立马围了上来，关心道：“大哥，怎么样，没事吧？”
　　领头那人狠狠啐了一口，叫骂道：“去他娘的扮猪吃老虎，这人实打实的练家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撤！”一批人就这样狼狈的逃了去。
　　白衣男子轻哼一声，道：“本事不大，胆子更小。”
　　说完转头看向“红线女”，而“红线女”此刻也正注视着他，两人目光碰撞许久，“红线女”的脸色又渐渐变得苍白，她忍不住重重的咳嗽了一下，鲜血已在嘴里打转，但她还是挤出一个笑容，道：“谢谢。”
　　白衣男子见她这副痛苦模样，赶忙一把搭起她的手，把了把脉，片刻后，他的神色突然变得无比凝重，道：“你…….你身患此疾多久了？”
　　“红线女”刚准备说话，眼前突然一黑，便欲晕倒，她赶忙扶着旁边围墙，咬牙道：“我……我也记不清了。”
　　白衣男子紧皱眉头，不停来回踱步，神色甚是焦急。
　　“红线女”用余光悄悄看着他，道：“你……是不是会武功？”
　　白衣男子点了点头，道：“会一点，但是……”
　　话未说完，“红线女”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道：“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恳求你些什么，但父母血仇，不共戴天！我……我剩下的时间应该不多了，如果有机会，如果有机会，您能否帮我……帮我……”
　　说到这，“红线女”早已泪如雨下，全身颤抖不止，不待白衣男子行动，她又开始“咚咚咚”磕起响头来，白衣男子赶忙过去将她扶起，安慰道：“仇，必须报，但你的命，也不能不要。”
　　“红线女”神色忽然黯淡下来，道：“我的命，早已被阎王收了一半，但若大仇不得报，我……我死也不会瞑目！”
　　白衣男子静静注视她良久，忽然叹了口气，道：“那女侠不妨先将那个凶手的名字告知于我。”
　　“红线女”凑到他耳边，低语了两句，白衣男子身子忽的一抖，旋即又平静了下来，道：“我会尽力而为。”
　　“红线女”眼泪奔涌而下，又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起身便欲离去，白衣男子忽然一把将她带住，道：“你的病……”
　　“红线女”打断他的话，擦干眼泪，笑着道：“或许这不是病，而是我和爹娘再相聚的缘分。”
　　白衣男子神色陡然一变，旋即也笑了起来，在那笑容深处，似乎还藏有泪光，只见他从怀里摸出一块系着红穗的玉佩，递给“红线女”，道：“还没请教你名字呢。”
　　“红线女”接过玉佩，见其作工精细，上面还刻有“花满人间”四个小字，她盯着看了片刻，道：“我叫梅无言，大恩人你呢？”
　　白衣男子道：“希望这块平安符，能为你带来好运，至于我的名字，你叫我白魁就好。”
　　“红线女”笑着“嗯”了一声，道谢别过。
　　白衣男子踏出一步，伸出右手，想再留住她，但最终却还是随了她去，他静静站在原地，抬头仰望夜空，明月中仿佛有一个笑容，正在慢慢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