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五回 ...
-
翌日一早,梅二先生仍在房中熟睡,李寻欢三人便悄然离开了。
那“一夕醉梦”的厉害李寻欢是知道的,所幸先前已提早让梅二先生备好了一应药物,问清了当注意的事宜,这会儿无需再去惊动,留了张字笺在桌上,便自行掩门离去。
车厢内,李寻欢早吩咐了铁传甲买来绵软厚实的被褥铺在貂皮之下。只因梅二先生再三交代过,卓东来的伤口愈合不易,最怕再次裂开,铁传甲驾车虽极稳当,但路上仍免不了颠簸摇晃,铺垫些棉褥总会好上许多。
不过即便如此,李寻欢仍是不敢掉以轻心,将卓东来小心地揽在怀里,用自己身体的支撑来保持相对的平衡。
启行不久,马车就忽然停了下来,仍可闻得两旁行人吵嚷、嘈杂叫卖之声,显然尚未出城。
“少爷,前面有送葬的队伍,咱们先让让。”不等李寻欢相询,铁传甲便先自说明了缘由。
李寻欢只“嗯”了一声,并未在意。
马车所在似是路口,周围渐渐聚集了不少行人,前方脚步声碎,想是那送葬队伍已行至近前,只是却始终未曾听得哀哭、丝竹之声。
铁传甲忽地轻咦一声。
“发生何事?”李寻欢淡淡地出声问道。
“那个……”铁传甲的声音略微有些迟疑,“原来是大镖局……司马超群夫妇的……”
司马超群……
李寻欢掀起车窗上的貂皮帘子,稍探出头,向马车前方望去。
送葬队伍正从前面经过,都是些年轻精壮的小伙子,清一色的浅褐色劲装,胸前皆绣着个醒目的“大”字。每个人头上扎着白麻布,神情淡漠,或抬棺随护,或抛洒纸钱,一路行得寂然无声。
忽地,怀中人似有细微的动静。李寻欢低头看去,发现卓东来又无意识地蹙起了眉,双唇轻轻颤动着,微微开合,似在呓语,遂附耳上去,仔细辨识之下才依稀听出是——“司……马……”。
司马?
李寻欢怔怔地凝注了卓东来片刻,再次侧首望向已渐走远的送葬队伍。
——“听说他如今已是众叛亲离,连唯一的朋友司马超群也已与他彻底决裂。”
——“更有人说,他不但逼死了司马夫人与一双年幼的儿女,更不顾多年兄弟情义、将司马超群强行驱逐出大镖局,逼得其走投无路,殉情自尽。”
司马超群……
卓东来唯一的朋友……
李寻欢眸光渐渐深沉,隐隐还掺杂着些许不明的忧郁。
有顷,车轮转动,李寻欢放下貂皮帘子,将盖在卓东来身上的软被往上拉了拉,边角掖得更加严实了些,双臂环在卓东来腰间稍稍用力拢住,为免震动不便倚靠车厢内壁,仍挺直了身子坐着,阖目小憩。
卓东来睁开双眼的时候神识尚自混沌,昏昏然不知身在何处。
胸前伤口传来阵阵灼心的疼痛,令意识稍稍恢复了清明。随即,卓东来便发现了自己正被一个男人以一种暧昧的姿势紧紧环抱在怀里的事实。
本能地想要挣脱,却发现身体完全不受支配的丝毫无法动弹,单是掀起眼皮这样平时轻而易举到简直算不上什么动作的动作此时做来也仿佛耗尽了全身的气力。
对于只是徒劳的事,卓东来从来不会多耗上半分力气。
放弃了挣扎的念头,卓东来努力强撑着眼帘,移动视线,缓缓扫视着周遭的一切。
自己显然是在一辆马车的车厢之内,且是一辆正在行进中的马车。驾车的一定是个好手,或许还有不错的武功底子,否则马车在这样的速度下不可能行进得如此平稳。但即便是在如此平稳行进着的马车上,依然可以明显看出车厢因路面颠簸而不可避免地摇晃着。这原本是极其正常的事情,只不过,此时自己却并未感觉到半点车厢摇晃所带来的震动。
卓东来当然知道,之所以会如此全凭身边的这个人在小心地帮自己维持着身体的平衡,而他之所以会这样做,是为了避免自己胸前的伤口再次裂开。
胸前的伤口……
卓东来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有瞬间的停顿。
泪痕剑……
泪痕……
泪痕……
记忆如梦魇般遽然袭来,瞬间没顶,无处可藏。
伤口未受丝毫牵动,却是生生撕扯般的疼痛。
良久,眼底复杂不明的神色渐渐隐去,视线缓移向上,卓东来看到了这个将自己拥在怀里的男人的样貌。
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鬓间杂染的几缕霜色与眼尾数道蕴满岁月沧桑的皱纹均昭示着这个人应已过了不惑之年,但那清俊儒雅的面容上却并未留下更多岁月烙印的痕迹,甫一望去,倒似只较自己虚长了几岁。
那人阖目正坐,鼻息匀长,如帘长睫浓密微翘,于颊上投下两道淡淡的弧影,神态恬静而安详。
莫名地,凝视着眼前这张陌生的面孔,感受着透过衣物传递过来的稳健心跳,卓东来的心竟感到了从所未有的宁静。
他……究竟是什么人?
咫尺处平和的唇角忽而弯起浅浅的弧度,卓东来不由得眸光微沉。
长睫掀动,眼帘轻启,一双浅蕴着笑意的清湛眼眸凝然看向卓东来,李寻欢唇角轻扬,温声道:“要不要喝点水润润喉?”略带磁性的优雅嗓音温软而不失刚毅,入耳直若饮了甘冽清醇的美酒,令人禁不住心头一畅。
回手拿过一个羊皮水袋,挑开塞子,将袋口凑到卓东来嘴边,却见其双唇兀自闭着,神色不动,只凝着一双眸子定定地注视着自己。
相处数日,李寻欢却是直到此时方始看到卓东来的眼睛。
记忆中李寻欢从未见到过这样的眼睛。不是单纯的淡漠冰冷,更不是无神的黯然空洞,仿佛冰面下潜藏的利刃,又似浓雾中隐匿的锋芒,冷冷淡淡的好像永远不会有任何表情,却又于莫测难辨之中透出威然慑人的凌厉。闪念间,李寻欢忽然记起曾在何处看到过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眼睛,自己的好兄弟阿飞一定非常熟悉,看上去仿佛是灰色的——狼一般的眼睛。
卓东来也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奇异的、看上去竟仿佛是碧绿色的眼睛,温柔灵动似春风拂柳,和煦温暖若冬日暖阳,那眸中漾着的和善笑意淡淡的,柔柔的,仿佛可以温暖一切,包容一切,莫名地令人感到安心与平静。是源自天生的悲天悯人之心,还是久历风霜后的宽容豁达?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当卓东来意识到自己对这柔和的目光竟然有着些许贪恋时,面上虽是神色未改,心中却禁不住微微惊愣。
有多久了?
自己有多久没有被这样的目光所注视了?
平日所见的那些眼眸里不是敬畏怯懦便是愤恨怨毒,更多的,则是无关无碍不值一顾。
小高眼中的明亮,郭青眼中的敬慕,于自己来说,与吴婉眼中的怨恨、朱猛眼中的愤怒其实并无多大差别。记忆中唯一深刻的,是在某个破败的草棚里,那人灰头土脸的拎着一只好不容易寻来的山鸡蹲在自己面前,逆着正午耀眼的阳光,满脸的担心与焦急。
那一刻真诚关切的目光深深地刻进了自己的眼底、心底,烙印般滚烫……
只可惜……
卓东来下意识握紧了拳,指尖无力地嵌入掌心。
见卓东来毅然不动的样子,李寻欢将水袋收了起来,淡淡含笑:“你现在身体还很虚弱,不妨再多睡一会儿,相信天黑之前便可赶到前面的镇子。”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寻寻常常的关切之语,没有半点疏离陌生、虚假做作,反而有着相识许久般的熟稔自然。
他是什么人?
他为何要救我?
他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卓东来并不急于找出答案。
默默地凝注着眼前这个浅笑淡然的男子片刻,卓东来缓缓放松了神经,重又阖上了眼帘。不一会儿便鼻息均匀,沉沉睡去。
李寻欢下意识地扬了扬唇角,也自阖眸闭眼。
天尚且大亮着,马车便顺抵了准备歇脚的小镇。
不大的镇上只有一间客栈,门前两旁栓了不少马匹,店内人声吵杂,显是住客颇多。
铁传甲勒马停车,回身道了句:“少爷,你且在车里稍待,我先进去瞧瞧。”
李寻欢轻应了声,仍是阖着眼,动也未动。
此间客栈是这个小镇上唯一可以留宿的地方,倘若恰逢客满,那今夜便少不了要受风露之苦。但李寻欢对此一点也不担心,因为这世上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毕竟不多。
不多时,车厢门开启。“少爷,只能腾出一间房,今晚就将就下吧。”
李寻欢睁眸,轻“嗯”了声,一间房已足够。将卓东来身上的裘氅裹紧了些,拉过风帽罩上,轻手轻脚地抱下车。
客栈内已是满座,一目扫去,携刀佩剑,竟大都是些江湖中人。这小镇虽地处官道,但一下子聚集了这许多武林人士还是未免显得有些不同寻常。
甫一踏入客栈,便有数道视线移将过来。
李寻欢身材虽高,面色却稍嫌苍白,略带着病容,观之颇有几分憔悴文弱之感。而卓东来虽被雪白裘氅裹了个紧密严实,头颈也被宽大的风帽遮住大半,但那身形一眼望去便知是男子。如此一个文弱儒生将一个看起来并不算瘦弱的男子状甚轻松地横抱在怀,且不论此等情形暧昧与否,单是这份气力就不免令人心生惊奇。
常年混迹于江湖的人总会有着比寻常人多上几分的警惕与猜疑。一时间,大堂内忽然安静了许多,无数道视线盯视在李寻欢身上,随着其身形的移动而移动。
李寻欢对此却似毫无所觉,见客栈里的伙计殷勤地哈腰迎上来引领带路,慢点了下头,便在数十只眼睛的注视下坦然抱着卓东来跟随店伙缓步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