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我婴儿蓝眼睛的爱狗》拉普拉斯之妖吃了一个宇宙

1、序 晚安啦

　　楚牙的最后几分钟，我没能赶上。
　　从德国柏林勃兰登堡到老家的航班上，闭上眼，楚牙和我的过往就如同走马灯一样在我脑海里一圈圈轮转。某年回到家看到在沙发上还是幼犬的楚牙把我最柔软的靠枕撕咬成满屋飞舞的棉絮，还有我最喜欢的蕴含天空景致的小小树脂项链的残骸。楚牙很聪明，但我不是一个好老师。楚牙用一分钟学会了握手和坐，我却直到现在都没有学会如何教楚牙其他动作。 楚牙成人之前已经学会了人的日常，成人之后楚牙便不再需要我这个糟糕透顶的老师来教，因为作为人，能够教导她的不止是主人了，她遇到了更多好老师。我为她感到由衷地骄傲，并为自己没有担负起教育她的责任感到愧疚万分。但这些我却因脸面和可悲的自尊心，从来没和楚牙说过，反而为了让她感到愧疚，一直对成人的她提各种小时候的丑事。
　　然后某一年生日，楚牙送了我世界上最柔软的狗绒靠枕，和世界上最美的婴儿蓝色的树脂项链。她至今没有告诉我自己是怎么攒钱的，也不肯透露狗绒靠枕做了多久。她只说一定会让我过的比原来更好。
　　现在这个树脂项链正挂在我的脖颈上。我睁开眼睛，低头，如瞳孔般的婴儿蓝色树脂微微透着温润的光，蓝色的光斑在我面前的座椅后背上一晃一晃。我凝视着那块蓝色的光斑，圆圆的蓝色的光斑仿佛也在凝视着我。三年前我决定去德国留学，临走前，楚牙说过，想她的时候，就看那块树脂。她说她特意挑了和她眼睛颜色最接近的树脂项链。
　　现在我觉得我正在凝视着楚牙的眼睛。
　　但是光斑深处没有楚牙的灵魂，没有灵魂的眼睛让我想到濒死的楚牙。很快死亡就要带走我的狗，她的眼睛也将变得和这块光斑一样空空如也。很难想象没有楚牙的世界我该如何面对这一块婴儿蓝色的光斑。
　　如果楚牙死了，我会把我所有婴儿蓝的事物一起和她安葬。我会试图避开遇到这样的颜色，尽管我一度是多么喜爱它。我如是想到。
　　我凝视了那块光斑许久，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飞机开始降落了。广播里甜美的女声要求乘客回到座位，系好安全带。我感受到飞机的颠簸，我的躯体和乘客的躯体和飞机一起慢慢坠落。我的耳朵难受至极，像上一次去潜水时一样，感觉那层膜即将崩裂。但是这一次我没有试图去用教练教导我的方法让自己好受一点。出于说不清楚的理由，我希望自己此时什么也听不到，最好永远也听不到，希望自己能一直下坠，但永远也不会坠落到地面上。
　　这种预感愈发强烈，直到某一刻，有一个不和谐音在我的耳朵内部响起，就像没有调好音的小提琴被怪力一拉，就像女性分娩时痛苦的撕裂的尖叫。
　　我屏住呼吸。
　　静止片刻，弓断弦崩。
　　但弦崩的声音相较于先前的拉扯是多么轻微，渺小而短暂，像钟摆哒的一声晃动，三角铁被小心地敲击然后噤声……像一声微不可闻的短暂叹息。
　　我颤抖着睁开眼睛。
　　飞机舱窗外是浓密的夜色，我微微发抖，低头看了看表。11：21。到了平时和楚牙睡觉的时候了。平时，平时……又是哪一年的夜晚呢。
　　楚牙已经陷入了永远无法苏醒的沉睡。我是知道的。刚才是楚牙痛苦的嘶吼。她在挣扎，试图逃脱死神的镰刀，像平时和我嬉耍一样灵活。她向来聪敏而勇敢，好多次不幸她都能最后化险为夷。
　　但我的楚牙这一次被抓住了。

　　……
　　……
　　我或许是被空姐用轮椅给推出去的，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理应有机场急救站的人士围着我团团转，嘘寒问暖。我或许泪流满面，但是一路迷迷糊糊地走出机场，取行李箱，搭上出租车，没有人发现异常，没有人投我以长长的怪异的注视。但我可能只是过于神志不清，什么都没注意到。
　　在摇摇晃晃的沉默的出租车上，我无意识看了眼手机屏幕。手机屏幕倒映着我的脸，一张没有什么表情的木然的脸，
　　于是我发现真相是我既没有昏厥，也没有流泪，甚至没有任何与平常相异的面部表情变化。我平常地走下了飞机，和空姐说拜拜，平常地取我的行李箱，平常地漫不经心地注意路人，平常地搭上出租车，告诉司机我要去的地址。当摇摇晃晃的深夜的出租车之旅临近尾声时，我已经瞥见了自己公寓房间亮着的暖黄色的灯。然后我正常地产生了愉悦的感觉，像世界上所有要到爱自己的家的旅人一样。
　　出租车司机放我下来。我关上门。
　　出租车开走了。
　　我猝不及防想起自己忘记了极其重要的事情。
　　我刚买了一只一个月大的小边牧，在出租车上时还揣在怀里。她胎毛未落，沾染着犬舍的臭味。它幼小到连吠叫都没有发出来一声，但不肯安分下来，一直在我怀里乱动。
　　红灯亮起的路口，司机听到轻微的吠叫声，转过头看我。他是微微有点秃头和发福的中年人了。我抱紧我的小狗。他轻轻笑了，说幼犬都很可爱的。
　　我小声地嗯了一声表示赞同，脸不由自主红了起来。
　　他看了一会，转回身子。绿灯亮起。
　　……但是现在我的小狗不在我怀里了。我一个人站在小区门口浓密的夜色中。我一定在出租车上睡过去了。我把我的小狗遗忘在了出租车地上的角落，或者座位的边边上。
　　我不能把它落在那里，和逐渐远去的出租车一起消失在一个又一个的路口。我为了它花了四个月的生活费。回去以后一定会被家里人骂死的。
　　我开始往出租车远去的方向狂奔。
　　出租车。
　　……
　　……
　　对了。楚牙是和我乘着出租车来到我的家的。
　　我们的故事由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