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债》十里柔

1、桃花债

　　（一）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他高声诵读。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一群小小的孩童，摇晃着脑袋，一知半解只管跟着他念。

　　他是这江南小镇的教书夫子。

　　“夫子夫子，教书辛苦，尝尝这碗井水拔过的酸梅汤，解个暑气也好。”她说。

　　“多谢姑娘。”他浅浅躬身拜过。

　　冰凉的酸梅汤入喉，带去他的七分困倦与惫懒。

　　“夫子夫子，可还喜欢吗？喜欢吗？”她轻快地问。

　　他点点头，拿起书卷继续带着那群梳着羊角辫的孩子们读：“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她则撑着下巴歪在一旁静静地看他。

　　她是这其中最淘气的那学生的姐姐，有着一双大大的黑眼，和说不出的灵动，最爱与人说笑的，讲话时，每每咬着软侬的江南乡音，轻快地把话重复地叠在一起啰嗦了一遍又一遍。

　　别人尊称一声他“夫子”，她却总是要叫他“夫子夫子”，总也改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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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生们散去，她却还在，笑着追问：“夫子夫子，你有心上人了吗？”

　　“厄……”他为这直白怔愣，呆呆回答：“未有。”

　　她笑得更欢了：“夫子夫子，我来做你的心上人，好不好好不好？”

　　“啊……”他呆滞，面上滚烫：“姑娘，这……”

　　她脸上酒窝深深，眸中笑意浓浓：“夫子脸红的样子真可爱，我来做你的心上人吧！不许拒绝！不许拒绝！”

　　这世间，怎么还有这般人物？他狠狠地吃了一惊，耳朵也红透了，火辣辣地热起来。

　　（二）

　　她凑上来，抢去他手中的《大学》一本。

　　“夫子夫子，再过几日就是重阳，一起去登高赏茱萸可好？”她笑吟吟问，仿佛不曾见到他眉心微皱。

　　他沉吟了一下，终于还是要说：“重阳过后，我便要上京赶考，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啊！”她撑大了眼睛第一次失去了笑容。

　　他垂眼措辞，道：“姑娘之心，在下心领，只是……”

　　“不许说什么让我死心之类的话！我等你！我就是要等你！”她有些懊恼地把书丢在他面前的案几上。

　　“姑娘，这、这不是能玩笑的……”

　　她双手叉腰，恶狠狠地看了他一会儿，看得他手脚都有些发抖的时候，忽然敛了怒容，又嫣然一笑：“夫子说的对，我不等你了！”

　　他心底有些莫名的失落，面上却露出放心：“姑娘，那、那……”

　　“我和夫子一起去！夫子不许不带我走，不然我就，我就出去嚷嚷说夫子……说夫子占了我便宜不负责还赖账！”她猛地凑近他，笑得一脸娇俏奸诈：“你说，好不好？好不好？”

　　他的脸，一瞬间又红彤彤起来：“你、你这丫头……怎、怎么……”

　　真真是哭笑不得。

　　她的父母，皱了眉，歪着嘴，要了他二两纹银，才又笑逐颜开得像是两只大包子。

　　他原本有点介意。

　　但她笑眯眯爬上他雇来的马车，惊奇地四处打量，最后窝在车里舒舒服服地坐下活像就此扎根一样再不肯下车离开。

　　“夫子，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哦！”她洋洋得意地宣布。

　　于是他赶着马车上京赶考，一路听着车里的她用柳叶吹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

　　乐声断断续续，还有些生涩，却似清晨喜鹊跳跃嬉闹，带着一些说不出的欢快。

　　他忽然，也有些想笑逐颜开。

　　（三）

　　科举还算成功，仕途却并不得意。

　　尔虞我诈，你来我往，他有那份孤傲才华，却没有那份八面玲珑或靠山一座。

　　身为小小言官，皇帝甚至记不得他的姓氏。

　　他喝醉了酒。

　　他朦胧看见她推门而入，附身关切地问：“夫子夫子，你这是怎么了？”

　　他忽然再也忍不住，伸手揽她入怀。

　　“夫子，没关系的，我陪着你，我陪着你。”她柔顺地承受他的亲吻和抚摸，喃喃地安抚着他。

　　他说：“丫头，他日我功成名就，必许你锦衣玉食，绝不亏待你。”

　　“夫子夫子，我不要锦衣玉食，我只要你现下的拥抱。”她长发漆黑，如瀑般落下，细细密密的，与他的手指纠缠在一起。

　　“夫子，我是你的人，是你的人……”她浅浅笑着，凑近他。

　　那一夜没有鸳鸯被，更没有红烛红双喜。可是自那一夜后，却正多了一对人间眷侣，羡煞了神仙。

　　(四)

　　那年春天，朝堂之上，他顾虑颇多，心情抑郁。
　　进一步，也许是海阔天空自此扬名流芳，也许是万丈悬崖碎骨难寻，退一步，虽可能苟全安生，却又着实违心。

　　她拉他一起去踏青，看桃花。桃花夭夭，衬着她面若粉玉，笑胜花羞。

　　他拗不过，他早就该知道，这古怪精灵的丫头，简直是他的克星。

　　“夫子夫子，你知道吗？有一个传说……十里桃花，万株桃树，累积千年的灵气于其中一株，便会有一个桃花仙子诞生。”她伸手，接住五六片花叶，回头望他。

　　他笑笑不语，伸手拂去她发上夹带的半瓣落花。

　　她笑盈盈说：“夫子，你信不信我便是这万株桃花中成仙的那一棵？你可要知道我是哪一棵？”

　　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他捏捏她的脸蛋逗她：“你个小丫头，说你胖还喘上啦？你若真是桃花仙，我便该是那天上的上神啦！”

　　“夫子如此英明神武玉树临风，说不准还真是天上上仙转世呢！”她哈哈笑着，把手中的落花抛向他，丢了他一头一脸，好不狼狈。

　　他望着她的笑，忽然理解了一个他以前从不理解的词——满腔柔情。

　　他想，为了她，为了这样美丽的桃花，为了这样广袤的国家，他总是要放开顾虑，要拼一拼的。

　　那些抑郁，如此轻易就被消除。

　　(五)

　　他皱眉苦思，灯光昏暗不定。
　　她抬手拔下发上的铜簪，挑挑跳跃着火光的油灯，一个小小的灯花爆了出来。

　　他深夜苦读，难免腹饥。
　　她笑盈盈端上一碗熬到厚厚软软的米粥，并半碟自家腌制的咸菜。

　　他奋笔疾书，黑漆漆的墨色淋漓在纸上。
　　她挽起袖子，露出一节雪白的手腕，纤纤十指捏着墨一圈圈优雅地研开。

　　他摇头笑笑：“丫头，若没有你，我可是该怎么办啊……”
　　她垂头羞然：“夫子在说什么话，除非夫子不要我，否则怎么能没有我呢？”

　　一连几日他夜不能眠，他心中有事。
　　他说：“朝中腐朽不堪，我与新科状元皆支持变法重整朝纲，奏折为我所写。他们说定是我等变法之人结党营私，别有居心……可变法一事，我确实真真无愧于心。”
　　她懂得，却不多说，只伸出手揉揉他紧皱的眉心：“夫子的决定，既然无愧于心，又有何不安呢？”

　　有何不安呢？

　　新科状元的书童跑来报信：“大人，不好啦！宫里传出消息，变法一事已败，明日便要拘了一干人等处置！我家主子准备就逃，以后再谋它法，大人也小心些赶紧想辙应对吧！”

　　他怒：“陛下怎受奸人蒙蔽？！”

　　书童咬咬牙，又言：“我家主子说，陛下未必不懂，只是权臣当道一意孤行起来，陛下也是无法……”

　　他惊怔再难言。

　　她摸出几只小小的银角子，塞进那童子手里：“多谢小哥儿来报信了，快快回去随你家大人去吧！”

　　(六)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她脸色苍白，语气急促：“夫子，快逃吧，天下这么大，一定能逃走的。”

　　他不语，只是看着她。梳得整整齐齐的发，不染脂粉的脸，一对晃动着的珍珠耳坠和一支铜簪是她唯一的装饰。此时，尽管她的装束如此朴实，她的脸色苍白，神情慌乱，可是她依旧是美丽的。那一双大大眼中，盛着黑幽幽的带着期盼的光，带着少女的纯真，和少妇的妩媚，混合成一种独特的，只属于她的风韵，让他恍惚。

　　“我们走，好不好？”她又问。

　　“你走吧……”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说：“收拾下东西，你即刻就走。天一亮，只怕杀我的圣旨便要下来了。”

　　“夫子，你呢？”她敏感地追问。

　　“我不走。”他听见他自己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我是言官，文死谏是我的职责，我不能走。”

　　“夫子，你真狠心。”这个漂亮的女人，缓慢小心却又坚定地靠近，抱住他，不肯松手：“我是你的人，你不走，我还能走去哪里？”

　　“夫子，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有十万个百万个喜欢，从我第一眼见到你开始，每过一日，这喜欢就深一分……”

　　“夫子，我告诉你，我不走，我要陪着你，陪你一直到你再也不需要我。”

　　“夫子，你不许赶我走，谁都可以赶我走唯独你不可以。若没有你，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夫子，夫子，夫子……”她死死赖在他怀中，一字一句，真真切切。

　　他忽然前所未有的忐忑并且后悔起来。
　　他拥有这个女孩子的第一夜，拥有这个女人的全部爱恋，可是他甚至却一直很少真的关心过她，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是啊，连名字都不知道。

　　以前，他觉得，唐突问一个姑娘的芳名，太失礼。
　　后来，他觉得，去询问相处许久的枕边人的名字，太荒谬。

　　直到现在，他鼓足了勇气说：“丫头……你何苦，我甚至一直忘记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怀中的她抬头，望着他，面上笑痕浅浅酒窝深深，眼中却泪光盈盈。

　　“这是命……”她说，“夫子总是不记得我的名字，我们依旧只是一场露水姻缘的缘分呵。”

　　怎么会？！他惊，睁大了眼，却看见雕梁画栋，晶玉珠帘……

　　(七)

　　“上君醒了？”

　　“嗯。”他略感茫然，瞅着面前一大把白胡子都垂到地上的，个子矮矮的小老头。

　　小老头咧开嘴笑了：“上君好睡，今日可算醒了。这一睡，已经睡了三年啦！”

　　他摸摸脑袋，恍惚记得了自己是这天上的一位上君，面前是一位他座下侍奉的小仙。

　　于是他迟疑了下，说：“我梦中隐约记得一个姑娘，许了我一世姻缘……”

　　“啊，不是梦不是梦，上君记不真切了吗？”

　　“上君，那本是一颗蟠桃种子，凡间修得真道，后来拜在王母座下的一位桃花仙子。”

　　“桃花仰慕上君，纠缠得上君无法了，才许她人间一场露水姻缘还她的情债。”

　　“上君，不记得了吗？”

　　记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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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吟半响，他忽然记起，彼岸花间，她一身长裙艳似桃花，对自己盈盈一拜风华绰约：“上君，多谢一世相陪，千年的修行哪怕只为这半世，奴婢也无悔，不悔……”

　　他是怎么回答的？那时他心中烦乱，只敷衍了一句莫多想，便匆匆回了来吩咐闭关修养倒头就睡……竟然，险些睡忘了这一场情债吗？

　　(八)

　　“她现在……在哪里？”他揉揉额角，听着这个小老头絮絮叨叨，颇为无力。

　　“上君只许她露水姻缘，她却私自改了命格，不仅记得前生事，还藉此硬生生伴了上君人生半世，毁了上君原该有的人间逍遥……”

　　“……这乃是犯了大忌触了天条啊，私下想，便是上君也忍不得如此的戏弄……”

　　“她已经被销了仙籍散了元神……既不懂如何做仙，便干脆依旧去凡间做她的桃树去！”

　　“什么？！”他猛地起身，脸色苍白。

　　“上君，可有什么不妥？”那小老头被他吓得一跳，战兢兢问。

　　他没有理睬，只是脸色苍白地立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他又忽然微微笑了笑，面上泛起微微的红晕仿若春日里最早的那一朵桃花般明媚起来：“桃树也罢，挪去个灵气充沛的地方，细心灌溉几年，桃花仙子依旧还会是桃花仙子……”

　　那说话的小老头抬头傻呆呆看着这位上君。
　　他是山中一株老榆树所化，一直侍奉这位上君，从无差错。可是今日他却第一次发现，他搞不懂自家上君的意思了。

　　(九)

　　一千多天前，这里有十里桃花夭夭，灼灼其华。若再有风轻过，那过往落樱缤纷，则更衬芳草翠绿，花姿绰约。

　　一千多天前，她曾笑吟吟攀着花枝，问他：“你信不信我便是这万株桃花中的一棵，你可要知道我是哪一棵？”

　　一千多天前，他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捏捏她的脸蛋逗她：“你个小丫头，说你胖还喘上啦？你若真是桃花仙，我便该是那天上的上神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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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呆呆站在千日多前他曾站过的土地上，这里外表奇怪的像是巨大豆腐块一样的高楼耸立，另一些五颜六色的小豆腐块发着古怪的声音排着队在街上乱窜，衣着古怪的男女来来往往，向他投来古怪的目光。

　　他强自镇定，张目望去，只有三五株桃树，似是新栽，枝条细细颤颤，吐出十来朵萎蔫不振的花。

　　有风吹过，他伸手，仅接住一片孤零零的花瓣。

　　一个衣裳同样古怪的少女，忽然冒了出来，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豆腐块来对准他“咔嚓”一下，又窜到他耳边絮叨：“帅哥，你也是来参加A银行赞助的cos比赛的吗？哇，你这套衣服真好看耶，肯定上千吧？口水……唔，不对不对，我是要说cos比赛已经开始啦，你还不去吗？啊，还有！帅哥要不要认识下，我叫……”

　　声音忽然顿住，半晌，那少女小心翼翼地问：“帅哥，你怎么……怎么忽然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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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他只道自己睡了三个春秋，却不知人间已是千年之后，千年后沧海也桑田。

　　（尾声）

　　也不知是哪一年，王母举办蟠桃宴。
　　他迷迷糊糊啃了颗桃子，却把桃核扔下了凡间。
　　王母座下一个童子说：“无妨无妨，砸不死人的。”
　　于是，便就这般当做无妨了。

　　又过了不知多少时日，凡间冒出个桃花仙子。
　　众人左瞧右瞧，原是当年那蟠桃种子长成修炼成仙。
　　王母笑笑：“也合该是缘，便拜在我座下罢！”
　　于是，便果真拜在座下了。

　　不想这桃花仙，究竟是凡间长大，一颗凡心未泯。思凡思凡，纠结出来一笔算不清的桃花债。

　　“这是命……”那一夜，她在他怀中痴痴地说。

　　“这不该是命……”这一日，他阖眼落泪恁是法力无边也难以回天。

　　这一笔桃花债，半世相伴，千日沉眠后，已然结束。

　　无须再偿，已然结束。

　　【桃花债·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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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钱债可还，情债若是欠下了，无法偿。
他总觉得随时可以回头补救，到了最后回头四顾时，什么都没有了。
PS：编辑说，写桃花的人好多，这个故事，没有新意。
我想说，我写的不是桃花，要的不是新意，而只是想絮叨一种别名错失的命运。
但凡她再勇敢一定，但凡他再清楚一些……
这就是全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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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dea】古风广播剧《桃花债》（全一期）
同名广播剧主题曲《思凡》 平纱落雁音乐团队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