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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恶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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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学楼的天台,吹过一阵肃杀的冷风。
生锈的铁门发出吱呀呀的声响,一人踏上天台的台阶。
彼时白鸽回旋,阳光正盛,一切都是最美好的模样。
那人没有犹豫,大步向前,来到陆淼跳下去的栏杆边,却没有往下看,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愿。
但他弯下腰,熟练的捡起放在鞋子旁边的东西,将它塞到自己随身带来的背包里。
他打算悄无声息的离开,就像不惊扰一切的来。
只是谁也没想到,本该空无一人的天台铁门边,如今竟然站了一个人。
不是这人来早了,而是他走晚了。
这一轮的开局与之前都不一样。
陆淼跳下去的时候,被人接住了,虽然他最后还是难逃一死,但难免吸引了整栋教学的注意,这里面也包括他。
他分了神,故而比平常晚离开了一些。
这一晚就晚出了事。
“杜航,”谢令瞥了眼他斜挎着的包,淡淡开口问道,“你往包里塞了什么?”
杜航捂紧自己的包,拼命摇了摇头:“没有什么。”
这名叫杜航的同学,虽说是七班的,但“谢老师”作为六七八班的数学老师,也与他打过几次交道。
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王珂不一样,这名学生的内心更加敏感脆弱,典型的软硬不吃。
对付这样的人,用老师的身份说教,或许没用。
谢令眼珠子一转,已想好了应对方法,冷下脸来威胁道:“杜航同学,早上办公室门口的是你对么,所以你都看到了,不光看到了,还告诉了我们班的班长李萌?”
杜航果然脸色一变。
他瞧见谢令向他走去,微微向后退了几步,腰抵在栏杆上的同时,从包里掏出一把美工刀。
“别过来!”他大吼。
谢令对于扮演恶人还是不那么熟练,他的职业道德不允许他继续吓唬面前的傻小子。
谢警官举起手臂,无奈道:“我只想要你从天台上拿走的东西。”
杜航沉默了,拿着美工刀的手也无力地垂下。
他从包里将刚才塞进去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一本“书”。
当然硬说那是书本的话,或许也不那么准确,那其实就是本包了书皮的作业本。
开学的时候,学校给每位学生都发了五本这样的作业本。
正常情况下,学生一学期的作业量,也用不了五本那么多。所以多余的那些,有些学生会用它们写日记、小说,画画,或是当草稿本。
但很少有学生会给作业本包书皮。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让玩家更好的代入游戏角色,游戏角色人设生成的同时,会保留一些玩家本身的小习惯。
陆淼很喜欢看书,也很珍惜每一本书。
谢令经常看到他给一些封皮比较薄的书,手工包上书皮,他很喜欢那种哑光的浅棕色书皮纸。
第三轮游戏一开始,随着游戏人物角色记忆的大量涌入,谢警官也跟着第一时间想起了刚分手不久的前男友……至少那时他觉得是刚分手。
他很快意识到,那本放在遗物旁边,之后又消失不见的淡棕色书本,可能是陆淼包了书皮的笔记本,或者作业本。
不管是游戏里的陆淼同学,还是谢令认识的陆淼本人,都有点内向,甚至是自闭。具体表现为缺乏共情能力,对待事物比较冷漠,厌恶与人直接接触,鲜少主动参与到人群活动中来。
这还不算糟糕,最糟糕的是,长期接触后,谢令发现这个孩子比普通人要聪明许多。
陆淼清醒的知道自己与常人不同,也能感受到别人对他的恶意。
但他无法向任何人表达出自己生气、愤怒,甚至是难过的情绪。
长此以往,人就会抑郁。
谢令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治愈他。
也许是成功了。
后来他开朗了一些,至少会主动找他聊天。
而那些他无法向任何人说出来的话,陆淼会把它们写在日记里,写日记成了他最大的慰藉。
所以谢令猜测,那本包上书皮的本子,兴许是陆淼用来记录日记的作业本。
很遗憾,游戏进行到第三轮,他才知道有这么件东西的存在,而之前它一直在别人手上。
这是谢令离日记最近的一次。
眼看着就可以拿到日记本。
杜航突然发了疯似的朝谢令大吼:“谢老师!陆淼死了!他死了!那个傻子他死了!您要不要来看看他摔成了什么惨样!您知道吗,我现在一闭上眼,就是他摔得头破血流,血肉模糊的样子……”
他隐隐有些癫狂,这不是个好像现象。
谢令皱眉:“杜航,你冷静点。”
“我冷静不下来了,谢老师。”
杜航笑着笑着,突然泪流满面道:“谢老师,您不知道这是什么吧,我告诉您,这是一本日记,一本陆淼生前写下的日记。您不是想要它么,我把它给您,这就给您……”
说完,他挥舞手上的美工刀,狠狠划上了手中的作业本。
美工刀无情地切割着作业本的纸张,直到划得它面目全非。有些刀下重了,割到了杜航原本捧着本子的手,血从伤口处涌了出来,但他好像没有痛觉。
谢令往前走了一步,他想阻止杜航继续乱来。
微胖的男生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将被切成碎片的日记本随手丢在地上,又重新拿起美工刀,对准自己的脖子。
染了血的美工刀紧贴着大动脉,在上面留下一道刺目的红痕。
天台大门离栏杆还有点距离。
这个距离,哪怕是谢警官都没法保证自己能救下人,所以他没有轻举妄动。
杜航疯了一样狂笑着,恨不得全校都听到他的声音。
操场的午间广播传来,虽然声音不大,但也足够遮住他的笑声。
更何况因为陆淼的跳楼,教学楼下聚满了人。人声嘈杂,窃窃私语,谁会注意楼顶站着什么人。
微风轻轻拂过树梢。
白鸽一圈圈盘旋,像是在画一个没有尽头的圆。
杜航笑着笑着,突然哑了声,他看向谢令:“谢老师,您知道陆淼为什么会死吗?”
谢令皱眉。
杜航道:“您不奇怪吗,天台的门本来是锁上的,可它现在却打开了。”
谢令明白了:“你撬的锁?”
“是,是我。”
杜航染血的手指捂上痛苦的脸,显得那样狰狞不堪:“我不光撬了锁,我还把他约上了天台。他从天台跳下去前,我刚离开不久,就站在下面的楼梯上……”
所以难怪谢令第二轮没找到日记,他速度已经够快了,但上来的时候不要说是日记,连拿日记的人都没看到。
杜航能快他一步,是因为他一开始时就在。
谢令抿唇:“如果你自责,就更不应该毁了日记。”
“谢老师,您不好奇日记本里写了什么吗?”杜航冷笑,满是讽刺,“您不会以为,办公室的事是早上发生的,他来不及写上去,就觉得自己是安全的吧?”
谢警官扯了扯嘴角。
不可否认,他的人设的确是这么认为的,但他本人一点也不在乎。比起这些,他只知道,日记本里或许写了游戏的关键线索。
如今日记被毁,线索已断。
然而杜航还全心全意沉浸在人设里,以他现在的状态,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
“之前那一轮,我听到您向警察说的那些话了,”他面无表情道,“您说陆淼的死是因为被家暴,并且否认了校园欺凌。”
“‘只是家暴,没有欺凌’——谢老师,你良心何在?”
谢令不语。
杜航继续道:“陆淼的死,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
他这话说的笃定,连谢令都不由怀疑,虽然杜航毁了日记本,但在之前的循环中,他未必没有翻开看过。
直接看日记本是不现实了,但没准可以套套杜航的话。
对待敏感而又情绪濒临崩溃的人,话术引导可以适当勾起他的愧疚感,以此打开的话匣。
谢令冷静的开口:“就算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但最后给他开门的是你,你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我没有,”杜航惊恐,下意识否认后,又脸色苍白道,“阿源……我只是想警告他,阿源那次帮他拦着王珂,并不是因为喜欢他……阿源只是想要他的钱,我才是阿源的好朋友!”
谢令扬眉:“魏思源问他要钱?”
“没,没要过几次,”杜航想了想,又补充道,“也不是故意的。”
都公然要钱了,还说不是故意的,谁都知道这不过是总体面的说法。
从“谢老师”的视角来看,他一直不知道所谓的“校园欺凌”是否真实存在,因为他只是个普通的老师。
学生之间的欺辱,只要受害者不说,通常不会惊动他。
谢老师不相信校园欺凌,但谢令或多或少信一些,不然这游戏也进行不下去。
王珂因为暴力,魏思源因为贪财,李萌因为冷漠,陆丰年因为家暴……
现在基本可以确认,这次的玩家人设——
全员恶人。
那样的话,杜航一定也做了事很么。
于是谢令顺着话茬,不给喘息地追问道:“你离开前做了什么?”
“我……”杜航瑟缩了一下,他本来就有点胖,此刻心虚的表情,看起来更是贼眉鼠眼,“我没做什么……”
他抬头,对上谢令冷冷的眼神。
“我只是抢走了他的午餐,一块培根三明治和一盒牛奶……”
杜航吞咽着口水,慌乱道:“真的,我没撒谎,我真的只是抢了他的吃的!”
“起初我是生气阿源老是找他玩,想让他别缠着阿源。我骂他是恶心的同性恋,我还说他……”
“反正他和您的那些事我也都看到了,当时我威胁他,如果他再缠着阿源,我就把事情都说出去。”
“他没生气,真的,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平静的‘哦’了一声。”
“然后我就看到了他买的东西——那个点去食堂,人肯定特别多,我就抢走了他的午餐。”
真的只是抢了一块三明治和一盒牛奶而已。
但是少年的崩溃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而已。
陆淼那天……受了那么多欺负、那么多委屈,连一滴眼泪都没掉。
可是仅仅因为被抢走了午餐,他有一瞬间觉得天都塌了。
他甚至没有等到杜航完全离开。
头顶的太阳正是一天中最灿烂的时候,只有断了生机的人才会觉得冰冷彻骨。
那些不停飞翔盘旋的白鸽,看起来是多么自由。
有一刻他想,如果他也能飞就好了。
少年张开双手,自高台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