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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太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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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得对,”钱芊道:“我陪你去。”
连潇轻轻地“嗯”了一声,目光柔和下来:“劳你总是为我着想。”
钱芊待他很好,他知道。桩桩件件,也全部都记在心中。
“我俩谁跟谁啊,”钱芊摆手,示意他别客气。
纵然她这么说,可连潇还是忍不住想,自来到书中世界之后,对他最好的人便是钱芊了。
虽不善言辞,但连潇对周遭人事的感知却很敏锐。也不知从何时起,他人的每个动作,甚至是每句话,落在连潇眼中,皆犹如待解的难题,透过现象去看本质,便能推测出其背后的七八分意思,察觉到那其中裹挟的目的性。
可唯有钱芊,是不一样的。
只为了一次“你以命护我”的恩情,她便倾囊相授,事事以他的利益为先。而这一切的背后,并不沾染其他私欲。
在连潇自小到大生长的环境之中,他所接触到的那些尔虞我诈,如同淤泥般阴暗肮脏的心思数不胜数,然而从未见过像钱芊这般行事随性,发乎本心之人。
“走吧,去见见那位祭酒。”
清脆的笑音将他从越陷越深的思绪中牵扯回来,连潇抬首,映入瞳孔的是一双桃花眼,盈盈带笑,浟湙潋滟。
他温润的目光落在那双柔似春风的眼睫,点了点头,应声:“好。”
见二人商量妥当,嵇朝谦便作领路,带着他们穿过青石雕花的长廊,绕过南北宫巍峨壮观的宫殿群,一路行至国子监的后门。
仿若踏入另一片洞天,清新而芬芳的气息迎面而来,不知名的藤蔓攀爬上朱红宫墙,开出朵朵荼白的小花,墙边青芜处处,几乎盖过小腿。一扇凋敝的木门就躲藏在这片依翠偎红当中,锋锐的门角经风历雨,早已被琢磨得圆润褪色,独有几分侘寂之美。
嵇朝谦推开门,随着“吱呀”声响,青碧竹海便出现在几人眼前。
沿着竹林中唯一一条狭窄蜿蜒的小道步步入深,直至尽头,便见竹屋竹篱,袅袅炊烟。
竹屋前的小院里,鸡鸣犬狺,栽着一棵银杏,树下可见三道人影,两道围坐在石桌边,一道立于旁边。
嵇朝谦拔高声调,远远地便喊道:“祭酒大人,我带了两位贵客来。”
这一声,引得三人皆抬首望来。
其中一人是名老者,苍颜白发,沟壑虽遍布干瘪如树皮的肌肤,然而精神矍铄,深陷于眼窝的双目炯炯,不见浑浊。
他抚须一笑,声音苍老:“好好,今日我这贱地倒是蓬荜生光。”
这应该就是那位国子监祭酒了,来的路上,几人聊过不少,钱芊将自己的名字告知了嵇朝谦,也问过了嵇朝谦关于这位国子监祭酒的事,据说他名为松丹灵,今已是一百八十岁高龄,观其境界,在大乘期。
凡人修炼,哪怕天赋再高,结出金丹之后,境界的提升也会逐渐变得缓慢,由元婴至渡劫,若不是凤毛麟角的绝世天才,此五境一步步修炼来,须得上百年。而凡人的寿命虽然会因为修炼而延长,但总归是有极限的,不能在极限内飞升成功,便会归于尘土。
这位祭酒能活到现在不容易,但怕是也快走到尽头了。
“咳咳,既然先生有贵客到来,那么延笙便先告辞了。”
松丹灵身旁所坐之人缓缓起身,侧过脸,乃是一位面如冠玉,气质儒雅的男子,约莫而立,着月白锦袍,下摆乃是天青色海水江崖纹,金银双丝滚边,腰束穗绦,外披深色鹤氅。
他那张脸,虽生得俊气,但奈何过分消瘦,棱角分明,面白如纸,唇色也淡,眉目之间萦绕着恹恹不散的病气。
开口还未吐字,便举起手中帕子,掩唇低咳了几声。
“太子殿下请留步,”嵇朝谦忙招手道:“此事与太子殿下亦有关系。”
赵延笙长眉一扬,道:“哦?”
嵇朝谦侧身,将身后之人迎进小院:“这两位乃是缙国的连潇殿下以及钱芊姑娘。”
赵延笙望向眼前清冷之姿的少年,眸底倒是生出几分讶异来,但很快便被掩去,犹如没入深潭的石子,顷刻不见踪迹。他无甚血色的唇微微翘起:“连潇公子,许久不见了。”
仔细回想,上次见到少年,还是在对方作为质子被缙国送来的那天。
为表尊重,赵延笙推开了不少公事,形色倥偬地赶去迎接,然而只面见过一次,他就对少年失去了兴趣。
不得不说,缙国的国君很会挑人,送了个最不受宠,也是最不堪大任的皇子过来,连安插眼线,派人过去监视都十分没必要。
只是不知如今他又有何资格被嵇朝谦称为“贵客”。
虽然在自己的印象里,连潇其实并没有见过这位太子殿下,但他还是很有礼貌地说道:
“你好。”
赵延笙唇边的笑意渐渐隐没。
“放肆。”一直站在赵延笙身后的男子忽然出声厉喝,他脸上覆有金色面具,不见真容,劲衣软甲裹身,腰间佩有长剑。
“面见太子殿下,为何不行礼?”
“因为他也没有向我行礼。”冷淡却依旧很有礼貌的声音如是说道。
除了钱芊,其余四人,皆是死一般的寂静。
钱芊以拳抵唇,愣是憋住了,没有笑出声。
她悄悄扯了扯连潇的衣袖,而后清了清嗓子,道:“礼之一字,乃是为表敬意而生,敬人者,人恒敬之,唯有尊敬他人之人,才可得到他人的尊敬,是以行礼,应当是二者相互的才对。”
“区区质子,有何资格让太子殿下对你行礼?”男子不悦地呵斥。
“辛龙。”赵延笙轻慢地抬眸,看了他一眼,男子这才悻悻然住嘴。
“姑娘所说,不无道理。”
在钱芊出声时,赵延笙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了一圈,掩帕咳嗽几声,再度扬起一丝淡笑:“且我与连潇公子皆为皇子,只是属国不同,身份地位却是平等,让你向我行礼,的确不该。今日就不谈这些虚礼了,不知嵇先生带连潇公子来,是有何事?”
他主动打破由行礼而挑起的尴尬,还无比圆滑地给自己找了台阶下,顺带彰显出自己的大度,倒像是个会来事的人,钱芊不免多看了这位太子几眼。
“坐下谈吧。”松丹灵捋着白须,笑眯眯地道。
嵇朝谦暗暗抹汗,松了一口气。
除了那名叫“辛龙”的男子没有坐下,其他人刚围石桌坐下,嵇朝谦就迫不及待地开口道:“连潇殿下今日在无字碑前悟道了!”
仅是悟道而已,若是生来与剑之一器有很深的缘分,那么自会被那无字碑上的划痕吸引过去,这种冥冥之中的引力不可言说,也说不清楚,恰似两人相遇,第一面便倾盖如故。
能站在石碑之前悟道自然是好的,也足见其在剑道上天赋异禀,而运气再好些,说不定还能悟出圣人所留的剑意,使自己的剑意更上一层楼,但只是如此,还远远不够。
若不能看出那三道划痕乃是在写字,便就和以往那些所谓的“剑道天才”没什么两样,他们对于国子监而言,屡见不鲜,否则何来那两千多道划痕。
此种悟道,并不能算作真正的悟道。
赵延笙与松丹灵心中并未将此太当回事,直到嵇朝谦又道:“连潇殿下悟的乃是三位圣人所留下的划痕,不仅如此,殿下已悟出这三道划痕是在写同一个字。”
此言一出,赵延笙和松丹灵倒真是有些惊了。面色显而易见的发生了变化。
尤其是松丹灵,深邃的双目陡然迸射出精光,追问道:“连潇殿下可看出是何字?”
连潇摇头,道:“此字少了笔画,我仅悟出那三位前辈当时是在以刃为笔,书写同一字,却未能悟到更深层去,知晓他们到底是在写什么字。”
松丹灵眸中的光芒犹如金乌西落,黯淡下去。他悠悠长叹,自嘲般地叹惋道:“我这把老骨头啊,活得已经够久了,但唯有一毕生夙愿,不到实现,我还不想长眠,那便是有朝一日能看到这字被人彻底悟出,亲手在那石碑上添写下最后一笔。”
赵延笙出言安慰道:“先生会看到的。”
话虽如此,可松丹灵仍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颓沮之气顿时在几人间蔓延开来。
“其实要悟出这个字并不难。”连潇忽然道。
一众目光齐刷刷望向他。
赵延笙定定地看着他:“这么说,连潇公子有办法?”
连潇沉吟道:“并不能算是办法,我的意思是,我还没有学过剑。”
“……”
赵延笙再一次沉默了。
不仅是他,就连松丹灵和嵇朝谦也跟着沉默了。
如果没有误解的话,连潇是在说,如果他开始学剑,就能悟出石碑上所写的是什么字了。
这是何种狂妄至极的言论?
“连潇殿下,还请莫要再开玩笑了。”松丹灵苍老的脸庞上难得笑意消减,带上了几分严肃。
就连嵇朝谦也忍不住了,他本是想请连潇过来,合众人所悟出的道,试试能否推敲出石碑上的是何字,哪料竟听到如此狂言,遂道:
“连潇殿下,你可知坐在你身侧的,我大梁的太子殿下,他虽自小体弱多病,就连太医也言他无法长寿,只能依靠修炼与灵丹续命。然而若论天赋与根骨之优秀,整个大梁国内找不出第二人,他仅而立之岁,却登化神之境,天下化神期以内无敌手。且太子殿下自幼学剑,在剑意上的悟性,剑法上造诣,早已远超这国子监内的所有夫子,甚至包括祭酒大人。他与你一样,皆是站在石碑前悟道之人,并且悟道之时还不足总角,可他都未能悟出那是何字,连潇殿下又有何勇气能够口出此言?”
连潇等他全部说完,平静地道:“我没有在开玩笑,也不需要悟那么久。”
这话说的,实在是让人出离愤怒了。
嵇朝谦本意是想说连太子殿下悟了近二十年的道,也未能悟出石碑上的字,连潇连剑都没学过,又有什么自信自己能够悟出,孰料在对方眼里,居然还嫌太子殿下悟道悟的太久。
而且别说太子殿下了,祭酒大人悟了一百五十年的道,至今也未能悟出来。
他以为那是什么字,这么容易便能够悟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