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uth and Lies》寂冥

4、3

　　看到德国在西欧战场上的赫赫战功，意大利王国首相兼战时统帅部最高统帅，贝尔托墨索里尼亦是不甘落后，相继向英、法两国宣战，出兵进攻法国南部及索马里、肯尼亚、苏丹、埃及等英属国家，意图一举建立那仅存于他幻想之中的“地中海帝国”。
　　而在一系列无实质军事价值的侵略战争胜利之后，墨索里尼欲一鼓作气，乘胜追击，想借此机会一并攻占埃及，不料遭遇英军顽强抵抗，本就不甚坚实的军事后盾顿时溃不成军，德国无奈之下派出非洲军团进行支援，也因此，使其将对俄进军的战略计划推迟了五个月之久……
　　那时，正在悠然享受“闪电战”所攫取的胜利果实的阿道夫希特勒不曾想到，就是这五个月的拖延，让他不可一世的第三帝国军人，遭遇了苏联50年以来最寒冷的冬天。
　　或许，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

　　1940年10月。
　　“罗马的美丽十月天”，正如当地人直白而浪漫的语言所描绘的，10月是这座意大利首都一年中最为晴朗明媚的时节。
　　而真田此刻的心情，也如这十月天般，美丽。
　　艳俗至极了的词，可除了它又真找不出其它合适的。
　　有张东方面孔的年轻人不由自主地牵了下嘴角，却又在下一刻警觉而尴尬地拉低了棒球帽帽檐。
　　——若是让他那群“不拘小节”的学生们看见这位平日里把脸绷得跟巴洛克雕塑似的法学教授，站在许愿池旁三岔口的路边上傻笑……
　　真田心里一凉，从某种方面而言，他还真是怕了这群意大利小子“所谓的”直率与浪漫。
　　咬咬牙，甩去了心里那些无聊的念头，真田从夹克衫上衣兜里掏出包烟。
　　青烟袅袅，淡淡的带些辛辣味道的香，眼前是阳光如清澈的液体黄金般淋在那立于特雷维喷泉正中的海神身上，洁白的雕塑折射出点点银色的光芒，晃在人眼里，真如希腊神话中神祗背后的圣光般夺目耀眼。
　　池边是络绎不绝的人群，埃及战败的消息似乎并未给意大利人那与生俱来的洒脱情怀笼上阴影。真田抬眼，正瞧见一对情侣手拉着手，留着黑色大波浪卷长发的姑娘耸动了下秀挺的鼻梁，脸颊上几颗淡褐色的雀斑皱在一起又舒展开来，风情万种的青绿色眼睛里闪烁着幸福的光彩。
　　她旁边的男孩俯下头，在少女的脸颊上印下个宠溺的吻。
　　下一刻，两道银光划空而过，在他们背后的池水中溅起两蓬水花，飞起来的水珠被那明媚的光芒一照，闪亮闪亮，仿佛晶莹剔透的碎水晶。
　　两人对视一笑，默契地同时一扬手，又抛了两次。
　　传说，在许愿池里投三次硬币，第一枚是寻到恋人，第二枚是真心相爱，第三枚是天长地久。
　　真田心里突然闪过个影子，猝不及防地就这么蹦出来，害他有些慌张地垂下了眼睛。
　　而就像命运安排好了似地，刚一低头，身旁就传来呼唤自己的声音。
　　“午安，先生。”
　　真田抬头循声望去，却在下一刻呆在了当场。
　　来人倒是对他的怔忡不以为意，自然而然地挽起他的胳膊，那健壮的臂膀似是忘了怎么弯曲似地僵直着像根木头。
　　“抱歉，打扮花了些时间。”
　　那人居然还朝他眨了眨眼！
　　二十多岁的年轻教授陡然觉得身体里燃起了把无名火，火烧火燎地快要把他从内到外都烤个焦透！
　　强咽下口吐沫，真田又仔细打量了边身旁的人，或者说是“少女”，只见这十五六岁的姑娘一头比罗马十月天的阳光还灿烂的金发，米白色的连衣裙摆晃在膝盖处，顺着风一张一合，骨肉均匀的小腿，脚上蹬着双纯白色的低跟皮鞋。
　　他再将视线转回到“她”脸上，一双月长石似地眼睛带着些戏谑的莞尔，刻意修建过的细眉毛微微上挑，一颦一笑皆是风情，浪漫的蛊惑的单纯的温柔的，又不失那一丝丝冷淡睿智底色的，醉人风情。
　　“‘海……洋’？”半响，他才哑声低问道。
　　“少女”回了他个肯定的微笑，或许是逆光的缘故，他被这笑容晃了个怔神，也就在他大脑短线的这一瞬，“少女”突然踮起脚尖凑过来，一团温热的气息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呵到他耳朵上，酥麻麻一个激灵，差点让他没听清那人说的话。
　　“被人跟踪，扮情侣，回你的公寓。”
　　脸颊上掠过丝湿润，等真田回过神来，“少女”已经回到原来的位置，笑盈盈地挽着他的胳膊，半拉半拽地走向许愿池。
　　“好不容易来一次，扔完硬币再去你那吧。”
　　真田一个踉跄，脚不由自主地动起来。
　　——这是演戏、这是演戏、这是演戏！
　　可当他从上衣兜里摸出三枚硬币时，当他听着身旁的人数着“一二三”时，当他鬼使神差地手臂向后一样把那凉冰冰的金属片往后扔时，当他听到水池里传来“扑通”的落水声时……
　　他想起了就在片刻之前，那对站在相同位置的年轻情侣，那种名为幸福的光彩，那个宠溺爱怜的吻，那蓬晶亮晶亮的碎水晶……
　　他想起那个传说，传说在许愿池里投三次硬币，第一枚是寻到恋人，第二枚是真心相爱，第三枚是天长地久。
　　他惊讶，惊讶于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想起这些，惊讶于自己为什么会无端端地脸上腾起片燥热，更惊讶于为什么这一切一切的“想起”与“惊讶”都源于身旁这个扮作“少女”的法国少年。
　　——维维恩冯奈威尔。
　　明明，自他加入组织到现在，两人见面的时间加在一起的总和也不到一天。
　　反倒是他这个刊物编辑，看维维恩的画的时间比看画家本人的时间要多出去不止十倍。
　　细腻的，温柔的，却又凌厉，倔强，隐忍中透着些年少轻狂，真田每次看到他的画就想起他的人，一个清晰又模糊的影子，而光是这样想着，面部刚毅的线条就会不由自主地柔和起来，仿佛冰封融化的春水，吐露新芽的嫩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表情于他是多么的不寻常，又是何等的温柔，与爱怜……
　　乱糟糟这么想着、想着、想着，心里有什么蓦然裂开个缝，里面的什么东西见了光，先是畏缩了下，随即便饥渴万分地探出头来，疯长、疯长、疯长……
　　当真田再回过神时，他发现那双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蓝宝石般的眼睛竟然赫然就在咫尺，圆圆地瞪着。
　　而他的唇，正贴着两片温软而柔嫩的……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
　　他猛然直起身，力道之大让两人都向后退了半步。
　　他喘息着，竭力想平复那脱缰野马似地心跳，而对面的人的胸膛也正剧烈地起伏着，圆瞪着的眼里满是惊愕，还有丝近乎狂暴的怒火与羞耻。
　　真田很想打自己一巴掌！
　　可现在不行，不行，不行！他的行踪败露，正被某个暗处的人死死盯着，此刻他需要做的是把维维恩带回家，让那个跟踪者误以为这个年轻有为的格罗教授只是出来和情人约会……
　　“演、戏。”真田用口型对少年无声地说道。
　　对方也是明白大局的人，此刻虽然气得涨红了脸，也只是攥紧了拳头，眼帘一垂，再抬时已换作片刻前那单纯而明媚的笑颜。
　　真田拉着他的手，循着回家的路。他能感觉掌心里的手指有些微的颤抖，那颤抖传到他胸口，就变作一颤一颤的疼痛。
　　啊，这回家的路，这美丽的十月天，要是都没有尽头就好了，就好了，就好了。
　　教堂的钟声惊醒了在地面上俯身啄食的白鸽，于是扑扇扇一阵响，坠在人间的云彩又腾上了天，半空中飘下几片洁白的尾羽，那是天使的翅，上帝的笔。
　　啊，要是能一直就这么手拉着手，走在罗马的街道上，闻着咖啡的香，迎着清爽的风，走下去，不间断地、一直走到世界尽头，就好了，就好了。
　　哪家咖啡馆正开着收音机，广播带着恼人的嘈杂背景音回荡在这宁谧的温馨的明媚的清爽的，美丽的午后。
　　——德意志帝国继法国之后，又相继占领罗马尼亚油田，罗马尼亚、匈牙利、保加利亚、南斯拉夫……
　　啊，如果我们能相遇在和平的时代，没有枪支炮火，没有侵占反抗，没有阴谋欺骗的时代，就好了，就好了……
　　可如果那样，我还能找得到你吗？跨过半个地球，和你相遇吗？
　　传说，在许愿池里投三次硬币，第一枚是寻到恋人，第二枚是真心相爱，第三枚是天长地久。
　　我们投了三次硬币，传说又是否，会为了一个谎言而兑现？
　　真田眼睛突然热起来，酸酸地胀胀地热，压低的帽檐遮得住阳光却挡不住风，凉凉的风吹在脸上，带着草木芬芳，他不断地在心底说，那风里，有战场的硝烟，有党卫军的罪恶，有死难者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