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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钗头凤 ...

  •   一袭朱丹红袄描金边勾勒出宛如黄昏天边流霞的嫁衣,担着薄如蝉翼的绯色鲛纱。三千青丝用发带束起,头插蝴蝶钗,那点缀着米粒儿似的明珠的喜帕遮了她绝世容华。拦腰束以集萃山淡蓝软纱,恰到好处的勾勒出她玲珑巧致的身材。晚风微起,袖口的凤凰花悄悄散进她的衣袖,妖冶的裙摆轻轻起伏,似红尘深处的万丈繁华。

      唐婉垂下眼睛,入目即是一片红。听着轿外的唢呐喧哗声,心中泛起阵阵排山倒海般的酸涩,不甘,痛苦五味杂交,却唯独没有喜结连理该有的喜悦。

      那片鲜红的盖头,盖住的只是从眼角滑下的泪,而那盖不住的,是如揪心般的痛。

      凤凰金木雕的花轿稳稳当当的朝着永嘉郡王府里去。前头有六人分别敲着锣打着鼓吹着唢呐,后面抬着的,是浩浩荡荡的嫁妆。十里红妆。

      街道旁的百姓急忙为这花轿让行,唢呐声里满是喜庆,她侧耳细听,却听出了一丝悲凉。路边人们小声议论着:

      “诶,听说了吗?永嘉郡主娶的这姑娘可是被休过!”

      “啊?永嘉郡主这等身份,怎能娶一个被休过的女子?”

      “谁知道呢?听说当年郡主与被休女子的丈夫是好友,而之后不久,这姑娘就被休了!”

      “竟有此事?”

      “可不是嘛,就凭她,也配嫁入王府?”

      “还有啊,我听说永嘉郡王为了娶这女子,不惜顶撞自家父母,甚至放言今生非这唐家女子不娶!”

      “现在的女子啊…唉…”

      “花轿过来了,还是先避避吧。”

      花轿中的唐婉无言地听着两边的百姓议论自己,只是无声地流着泪,泪滴狠狠砸在手背上,似乎在告诉她,今生与务观算是无缘了。她闭上了眼睛,微扬着头,似乎在质问上天,何必?何必如此无情?何必拆散鸳鸯?

      只是因为我无法为你们添上子嗣??只是因为我们夫唱妇随,相敬如宾?

      ……

      公元1125年,陆游降生于世。三年后,唐婉呱呱坠地。

      陆唐两家结为世交,常常来往,大人们在厅里谈天说地,小孩子们就在旁边玩耍,陆游小小年纪并不喜欢什么玩具,就喜欢那一套笔墨纸砚。年仅五岁的唐婉看着一旁摆弄笔墨的陆游,怯生生地凑上去,缩在他后面看着他写字,

      蘸墨,挥笔。

      陆游提笔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一眨眼的功夫,一张木兰辞,立于纸上。

      “哇你好厉害啊!写字真好看。”唐婉拍着手,笑得十分灿烂,端详着一张四方纸,字形端正,顶天立地。细看笔画,激昂处,如群鸿戏海,舞鹤游天;平淡处,如清风出袖,明月入怀。远看满是稳重,近看是快要溢出来的少年意气。

      “哎呀过奖过奖。”陆游不好意思地回头,看到躲在自己身后看自己写字的小姑娘,热情地把笔递给她,“妹妹,要不要试试?”

      “可我不会呀。”唐婉略显害羞地低下头。

      “没关系,我教你呀。来,先这样握笔,然后蘸点墨水,先来写个横...”陆游抓着唐婉纤细的手,回锋,切,越走越细再越走越粗,收笔,一条标准的横。他一笔一画地教着她。大人们站在一边,看着两个孩子,相视一笑。

      渐渐地,陆游与唐婉熟了起来,两人的关系逐渐变得亲密,无话不谈。小孩子之间正好没什么忌讳,两人一起玩耍,陆家唐家的花园都被玩了个遍,他们会在池塘边看荷花,看蜻蜓,看清水里的鱼儿游来游去,会在假山里沿着小路探险,左转右转迷了路,就抬头看着石头缝里透进来的一片天空,会在树下扮演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一天午后,唐婉路过陆家亭子的时候,正巧看到陆游安安静静坐在石椅上,手上拿着的是不知道从哪个书阁里借来的书。风微过,轻轻撩起衣衫一角。少年偶尔皱起眉头,似乎是不理解文中含义。唐婉站在那里,只觉得少年的脸上不应该有皱纹,不应该有烦恼,就这么一直快快乐乐的,她就满足了。

      小孩子哪里懂那么多,只因为我中意你,所以你一定要开心。

      唐婉蹑手蹑脚地走到陆游身后,拍了拍他。

      “哎呀,是婉儿妹妹来了。”陆游惊了一跳,手里的书卷掉了地。

      “不然以为我是谁啊?还有什么妹妹不成?”她一边蹲下身子帮他捡书,一边玩笑道。

      “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唐婉装作带着怒气地问他,陆游对这莫名其妙的质问,顿时哑口无言,看着唐婉,一言不发。

      “算了,问你也没用。那你说说看,我是什么样的人?”唐婉叹了口气,坐在陆游旁边,看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

      不知为何,陆游还是不说话,也没有移开目光,唐琬虽不在意细节,但一直被这么盯着,也怪不好意思的,她拍了拍陆游,“让你回答问题呢,你老盯着我做什么?”

      “还不是唐妹妹太好看了嘛,美若天仙倾国倾城啊。”陆游嘴上调笑着,却尴尬地转过头,耳朵根通红。

      “罢了,问你也问不出什么来,告辞。”唐琬自讨没趣,被陆游三言两语说得自己也害臊,有些发蔫地站起身,朝亭外走去。不料,石板地受了潮,脚踩在上面直打滑,唐琬一个没站稳,身体朝后仰去。

      “小心!”陆游见唐琬马上就要倒在地上,急忙想拉住她,可惜没来得及。

      唐琬一屁股摔到地上。

      陆游急忙起身,伸出一只手,“快起来啊,地上潮,还冻感冒了呢。”

      唐婉抬头看他,顽皮地笑了笑,一拽,陆游霎时倒地。

      “哎!”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唐婉自己站起来,“湿了衣服,怎能不让你来一回。”说罢,拉住陆游,“好了,你起来吧。”

      陆游看着自己面前貌美的女孩,红唇白齿,眉眼间带着稚嫩和淘气,仿佛精灵一般。他忘了神,就这么一直愣愣地看着她,仿佛就算到了天荒地老也不愿撒手。他怕一撒手,她就会离他而去。

      “你…你干嘛呢!起不起来了!光天化日下占良家女子便宜,没想到哥哥轻薄的很呐!”唐婉脸上泛起了红晕,打掉陆游的手。整整衣裳就要走。

      陆游又抓住她纤细地手腕,终于站了起来,“以后,别离开我好吗?”

      “大白天说什么胡话呢?哪里什么离开不离开的?”唐婉快要尴尬死了,她甩开陆游的手,风一般跑进自己的院子,关上了门。

      这一幕正好被唐氏,也就是陆游的母亲看到,她看到自己儿子与唐家女儿相处极为融洽,或许,是时候为孩子的未来做打算了,她想。

      十几天后,陆家正式向唐家提亲,唐家也很乐意,便同意了这门婚事。约好在唐婉及笄那年与陆游成亲。

      公元1143年,唐婉及笄。陆家嫡长子与唐家嫡女结为连理,恩爱有加。

      几年后,陆游休唐婉,另娶一位王氏女为妻。

      唐琬坐在一个破屋内,看着陆游递过来的休书,泪如雨下:

      “务观哥哥,你曾经的海誓山盟,终究还是不作数了吗?”

      “婉儿,这辈子是我负了你,如果有来世,我一定去找你。”陆游的声音微微颤抖,可他死死地别过头去,好像不敢再看她一眼。唐琬手里死死攥着那一纸休书,红着眼眶,静静地看着陆游——自己心心念念爱着的务观哥哥。陆游无言,只看他肩膀起伏。

      “务观哥哥,婉儿要走了,”唐琬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步一挪地向门外走去,快要出门时,回头笑道,“愿君重拾折扇,风华再现,取以扶柳佳人,重遇今生良缘。再次相遇,我定忘尘无怨,谈笑风生不动情。”

      “婉儿!别走!要不我再去求求我母亲,恳求她把你留下。只要你别离开我!”陆游终于回了头,拽住快要跨向门外的唐婉,哀求道。

      “不必了。”唐琬并没有回头,“你母亲的所说所做,我能理解。务观哥哥,我们…就这样吧。”她轻轻拂去陆游抓住自己衣袖的手,坚决地离开了屋子,一步也没有回头。出了门,眼里的泪夺眶而出,我们近在咫尺,我看不见你,亦看不见你我的未来。

      ……

      务观哥哥,哦不,这时我应该喊你陆公子。你可知当时我为何走的如此坚决?你是我年少就认准了一辈子的人,我怎会让你处于难堪的地步?今生今世,你我,怕是无缘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轿子停在永嘉郡王府外,彩凤掀起帘边一角,

      “小姐,该去过火盆了。彩凤带您过去吧。”

      “好。”这个字被她用不甘和愤怒在心里烤了好久,可说出来的时候就丢了锋芒,只剩下无奈和妥协。

      被人带着过了火盆,拜了天地,蒙着头的唐婉便被人引到洞房,坐在床边等待着夫君。

      过了好久,好久,终于听到了匆匆脚步声。正迟疑时,她的盖头已经被掀开。

      抬头,对上一对眼睛。

      那是一双溢出温情的桃花眼 ,一副温柔英俊的面孔,些许是喝了点酒,赵士程的脸有些红,他看着唐婉,有些欢喜又有些局促。

      这时,一旁的喜婆已经递上了合欢酒,示意两人对饮。

      赵士程没等唐婉自己端起,已经端起两杯,递给她一杯。她迟疑着接过,低头道谢。

      一拜天地,她满心的不愿意,

      二拜高堂,她眼里已有泪光,

      夫妻对拜,她不想直视对面,

      ——礼成

      待一系列礼仪都完毕,赵士程便亲手将唐婉的发冠取下来放置一旁,由于长时间带着发冠,额头已经被压出了红印子。赵士程轻轻摸着印子,好一阵心疼

      “发冠这么重,早知道我便让人给你取下来让你休息会了”

      “士程…”

      赵士程转过身,似微叹了一口气,“今日你也累了,早些休息吧!”然后脱下自己的帽子抱在手里往偏厅走起“我就睡在旁边,有事,你直接叫我”。

      闻言,唐婉一怔,没想到他竟包容自己至此,心中的愧疚又多了几分。

      “郡主,为何?你明知我已是被休之人…”她犹豫地开口。

      “谁说的?”语气有一些冷,他打断了她,转过身来,眼神与唐婉对上,桃花眼里尽是凌厉。末了,他闭了下眼,再抬头时眼里竟是同情。开口,

      “婉儿,我早知你心中无我,满心皆是陆兄 ,只愿与他结连理,共白头,但请原谅我的自私,我不愿看到你为陆家人所唾弃,被世人觜骂,我自知不及陆兄万分之一 ,我不奢求你能爱我有多深,只要每日多包容我些,日日复月月,月月复年年,希望年年复此生。既然不可能一见钟情,只愿日久生情吧。”

      唐婉听罢,眼泪再也忍不住滑下,眼眶通红,鼻子发酸,

      “我…唐婉三生有幸,能够得到郡主的青睐…唐婉此生足矣。”

      “不,是我三生有幸,才能遇见你,并成为你的夫君。婉儿,你放心,我成为你的夫君这一刻起,任何你不想要的、不喜欢的,厌倦的,我都不会逼你,你…尽可做你想做的。”

      话落,人已经抱着自己的衣服走进了偏厅。

      本是喜结连理人间喜事,奈何冠夫娇妇分而不眠

      唐婉愣愣地坐在床边,说不出话,也许,过去的一切都该放下了…永嘉郡主那么喜欢自己,自己还执着于过去的往往悲痛,未免有些过意不去?不过…自己真的能放下么?

      ……

      唐琬自己也不知道。她很清楚自己对士程无感,对陆游用情太深。

      ……

      夜深,没有一点亮光。丫头们已经熟睡。只留她一人抱膝坐着,呆呆瞪向窗外,膝上手帕湿透。

      几个月后,唐婉因太过于思念陆游,本就虚弱的身体再受打击,竟一病不起。赵士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连每日的公文都不阅了,天天请名医为她诊治,整天陪在唐婉身边。

      他看着始终不肯喝药的唐婉,狠狠心道,“婉儿,你若是不喝药,比他先去了,那你们三生三世始终不得相见!”

      病榻上的唐婉到底还是猛地睁开眼,坐起身抢过他手中的碗,一口气全喝了下去,赵士程拦都拦不住,到底是呛了两下。药有五味,辛补肝,咸补心,甘补肾,酸补脾,苦补肺。很多人只喝一口就会作呕不止,何况是身体虚弱的她?没想到,她为了他,愿意受这么大的苦。这一时,赵士程竟有点厌烦好友,同时,又暗自嫉妒她对他的情。不知,她是否会为了我?赵士程忍不住暗想。

      到底是赵士程的一番话把唐婉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自那以后,赵士程辞去了府中的官职,天天陪着唐婉去沈园赏花作乐。

      沈园,他明白那是什么地方。可她眼中的期盼和请求,他能不答应吗?别说去沈园,就算她让他现在去死,他也绝不会说一个不字。

      太医曾说唐姑娘的体质偏寒,再单相思过度,身体状况直线下降,故所谓思念成疾。询得红枣银耳木瓜汤于其身最益,故每天早上亲自下厨,为唐婉煮一碗热乎乎的汤,送到她面前。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红枣银耳木瓜汤每天都准时送到,飘着热气。唐婉经过几个月的调养,身体状况逐渐变好,脸上也不再是憔悴,时常挂着笑意。她跟赵士程也逐渐亲昵,出去采花赏园的次数越来越多,她不知道,自己的心房正在对另一个温柔的人而打开。

      几天后,是赵士程的生辰。

      生辰宴会前一天晚上,唐婉问他:

      “有多少人会来?”

      “不多,这次我就请了跟我关系比较好的人来赴宴。”

      “那…”唐婉不敢看赵士程的眼睛

      “陆公子?是的,他会来。”他的声音里没什么波澜,仿佛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士程,我有些累了,先睡了。”唐婉听到他的名字,心里一颤,动作明显有些慌乱,被子都没盖好。

      赵士程温柔地弯下腰,帮她整理好被子,出去并带上了门。

      那晚,唐婉久久无法入睡,内心五味杂交。她说不清自己是期待明天,还是抗拒明天的到来。她很清楚,自己是渴望看见他的,但…自己的生活轨迹又要再次被打乱,她不想再接受一次分离…

      不管她愿不愿意,第二天还是如期到来了,来宾还是不少,府上难的如此喧闹。唐婉跟在赵士程后面,含笑向各位来宾敬酒。

      宴席开始了,她在人群中也没有寻到他的身影。

      “赵兄。”

      声音从背后传来,她心一颤,哆嗦地转过身,阔别多年,再次相见时,未曾走近、未曾张口多言,我就早已认出你。

      “陆兄?!最近怎么样啊?”赵士程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寒暄道。

      “还能怎么样啊?不就是写写诗,作作画呗,又顺老母的心意考了个功名,忙着公事,竟没时间陪着娘子,不如赵兄你啊。”

      看着两个男人握着酒杯,谈笑风生,她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用余光悄悄打量着陆游,他看上去…过的很好啊…

      “陆兄,我先去那边敬酒了,等会再来找你。”

      “好。”

      望着赵士程离去的背影,端着酒杯的陆游注意到旁边有人在看着他,抬起头。

      两人四目相对。

      唐婉张了张嘴,过往的一幕幕,瞬间闪过脑海,曾经的誓言,一遍遍响过耳畔。一句看似平常的问候、一句埋藏在心底许久的思念,均如哽噎在喉。

      气氛突然变得尴尬。

      “唐夫人,好久不见。”终究还是陆游先开了口。

      “陆公子,别来无恙。”她陪笑行礼,敬上一杯酒。

      “今天…就你一个人来?”唐婉小心翼翼地问

      “娘子最近有点受了点风寒,身体不适就没能来赴宴。”陆游一饮而尽,叹了口气。

      “……”

      唐婉试图从他的眼里读出他们的过去,但他的眼里平平静静,犹如大海,没有泛起一点波澜。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那时候我还经常在你读书的时候逗你玩。”唐琬犹豫着,换了个话题,

      “记得。”

      “当时我还不小心把你推到地上了。”她说着,眼里终于泛起了笑意。

      “哎,那都是过去了,没必要揪着不放。”可说到下一句,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

      唐婉愣住了,好不容易暖起的气氛,再次冰冷到极点。她细细地观察陆游的面色,还是那么平静,没有一点起伏。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你可曾想起旧事和旧时的我们?难道我们的过去,你都忘了么?

      “唐夫人,还有事么?”陆游微微躬身。

      “……”她想说话,想和他回忆以前的故事,就算这样站在他面前,也好啊。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家里的娘子还需要照顾。还有,记得代我向赵兄说声抱歉。”陆游放下手中的酒杯,微微欠身,准备向门外走去。

      “等等!”

      “夫人还有事?”

      “我们的过去…你都不记得了吗?”陆游眼里的光暗淡了些许,嘴角也有些抽搐,但他很快恢复了原先的表情,

      “夫人,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可是,我们…”陆游的眼神打断了唐婉急促的话语,缓缓开口道。

      “ 是的,我们回不去了。毕竟,人生还要继续。”

      他最后回头看了站在原地的唐婉,顿了顿,

      “夫人,保重。”他垂下眼帘,轻声道,仿佛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他走了,在她的目光中走了,没有回头。

      唐婉慢慢地蹲在地上,一滴泪,随着她的脸颊的轮廓构成一缕光彩,仿佛是寂静的北极里那一道道孤独的极光。她想起自己那句再愚蠢不过的“谈笑风生不动情”,哪来的谈笑风生,哪里不会动情!

      爱上一个人,进一步没有资格,退一步舍不得,即便放手了,思念一点点涌上,似痛非痛的感觉蔓布全身。

      我们,只能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再相见,我们也只是昔日的故人。

      我们,可以像素未蒙面的熟人那样去寒暄、关怀,却再也无法心无感怀。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温柔的手扶住了她抽动的肩膀,抬头,对上的是依旧那一双温柔的桃花眼,他将她扶起,轻轻地搂进怀里。

      “士程…”

      “我的肩膀,可不是摆设。”

      这一刻,唐婉再也忍不住了,在赵士程的肩头哭了很久,很久。赵士程也没有过多的询问,只是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安慰着她。

      陆游其实并没有走,他隔着粉墙,透过缝隙向里面看着。他看到唐婉哭得梨花带雨,他克制住想要冲过去搂着她安慰她的冲动,握紧拳头,无力地看着她,心中恨透了自己。

      他恨自己,没有能力去保护自己心爱的她;他恨自己,为了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不惜放狠话离开;他恨自己,为了孝,放弃了爱...

      下一秒,他看到赵士程跑过来搂着她,温柔至极。他知道,她唐婉心中依旧留有一块空地留给他,而这块空地他未曾踏足过半分。他爱她,他不愿意让她受苦。

      也许婉儿在这里更好些,有个关心她的夫君,有这么大的花园,应该比一个他要好的太多了。他想问你心中还有我吗?呵,往事历历在目,陆游没有脸问出这样的话,去伤害唐婉。

      可是...她刚刚好像想和我说什么,但...她还是没说出口啊。我当然想和她说话,和她回忆以前的故事,哪怕站在她面前,也好啊。

      他心中感慨万千,不知为何走到沈园——哦,那是他们相识的地方。唉,时光匆匆一去不复返啊。我们…终究还是回不去。陆游拿出随身携带的一壶酒,看着不远处的永嘉郡主府,拿起酒,仰面喝下。

      那时春光正好,不知何处微风正起,陆游的发丝在风中飘动。

      啧,古人没说错,眼泪是咸的,还有一点酸涩。陆游想。

      喝完酒,他在就对着粉壁,沉吟半晌,写下了动人的千古名诗: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写罢,搁笔而去。万般不舍,万般无奈,只留在这“错,错,错”和“莫,莫,莫”里。

      再见一面,请君一杯酒,敬年少时的我们;敬君前程似锦,得偿所愿

      那天之后,赵士程依旧常常带着唐婉去沈园赏花,令她奇怪的是,他并未开口问她那天发生了什么,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自从那次过后,唐婉知道,她的心死了。

      一年后,唐婉再来玩的时候,只是没想到看到了当时陆游留下的笔迹。

      那可是她最熟悉的手法。

      她靠近前去,读了一遍后,潸然泪下。他还记得。原来,他还没忘了我吗?

      再读一遍,她仿佛能看到他写下这首词的时候手微微颤抖,眼里泪光闪烁。那约好的山盟,总是入梦。

      唐婉抚摸着深凹进去的痕迹,那是她唯一能触碰到的关于陆游的事物。我真的好爱你,我相信你也是欢喜我的。可是,为什么我们的结局却是你娶了别人 ,而我嫁给他人。那么,下辈子请不要遇见我好吗?这辈子,我已经因为你困苦了半辈子了,务观哥哥。

      她擦净脸上的泪水,站起身,离开了沈园。

      她刚从沈园回来,在门口听到了老太太和赵士程的谈话声。她正想进去拜会之际,确发觉直接进入不太好,便只好尽心等待。

      老太太轻喝一声:“跪下!”吓了唐婉一跳。

      赵士程双膝跪下,“你与那姓唐的已婚多年,你不论如何尽心尽力地待她,她却依旧心中无你。倘若她为我赵家延绵子嗣也便罢了,可她三年来却迟迟无一点音讯,只沉溺在往日旧情中,此等为人,怎配为你之妻?”

      老夫人说急了,拿起她的拐杖直扣地面,“我的儿啊,你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手杖每与地面的碰撞声,都仿佛撞在赵士程心上质问他。

      “请母亲原谅…儿愧对列祖列宗。”老太太所言句句属实,直击他的软肋,让人无法反驳。

      “即时止损,如此道理,你理应清楚。”老太太一字一顿,吐字清楚地说着,眼神不住往门口飘着,似乎不仅对赵士程说,也是说给在屏风后的唐婉听。

      “早就听闻那陆家是因她无法诞下子嗣而休了她,如今她亦是如此,竟然如此,那我便自做主张为你再觅一门良缘。好为我们赵家延绵子嗣。”说罢,指着站在赵士程后面的两位女子,“这是我为你准备的侍妾,你不为我赵家子嗣考虑,我老太婆也是要的。这两人,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听言,赵士程急急抬眼,“母亲之愿,小儿…不能从命。”

      “怎么,你为了那个女人,付出的还不够多吗?你竟然不顾祖宗礼法,执意要与我,列祖列宗而闹掰,罔顾三纲五常吗?!”老太太气愤地站起身,手中的拐杖重重地敲击着地面。

      “母亲,小儿此生并无他求,惟只求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赵士程言辞恳切,每个字都好像敲打在唐婉的心上。

      “简直可笑!这两个侍妾,你不收也得收!”老太太气愤地拄着拐杖,破门而出。唐琬愣愣地站在门外的走廊上,寒风吹过她的发梢,飘起,落下。

      “婉儿,你…听到了?”赵士程前脚刚出门,就看到站在旁边的唐婉,急忙走过来,握住她的手。

      唐婉无言地点了点头。

      “放心婉儿,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的。那两个侍妾,我看都不会看,更别说碰她们了。”

      听闻,唐婉抬头,那双桃花眼真的好温柔,她差点就沉溺其中了。

      “对不起…”

      “你不用说对不起,你并没有做错什么。”赵士程打断了唐琬的话,转而深情地问,“婉儿,你可会写词?”

      “略知一二。”

      “那…你可愿为我写词?”唐琬惊愕地看着他,他的耳朵根红了一圈,不知道说这句话需要他多大的勇气。

      “自然是愿意的。不知你想要什么样的词?”

      “这么说…你同意了?”他搜寻着她的目光,她含笑,点头。

      “太好了!我是说,只要是你写的,我都喜欢”他的语气还是那么温柔,真像那年的他…她止住了自己的念头,踮起脚尖,在赵士程的脸庞上留下轻轻一吻。

      他是他,他是他。

      晚上,她铺开纸,磨了墨,蘸了笔,却静不下心来。

      到底给他写个什么呢?她想了半天,发现自己还在默念着陆游那几句情真意切。她心里仔细赏玩着每一个字,越想越悲,越想越怨。索性披衣起身,不带丫头,自己拎盏小灯,走到了沈园那段粉墙前。

      她又看了一眼他的词,深吸一口气,笔下自动涌出了好多字来。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两首词一左一右,贴的好近好近。

      放下笔的那一刻,唐婉感到自己的身体顿时轻了不少,她含泪笑着倒在地上,那一刻,她好像看到了那日的花园,好像看到了陆游坐在石桌边手捧着书,他细细地看着书,微风吹起他两边的头发。突然,陆游抬起头,好像是看到了她,眼里一片柔和,她听见,陆游在喊她:“婉儿。”

      唐婉闭上眼睛,闭眼时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的回忆和情感,终是变成了一片空白。一段悲哀的感情,由一方的去世收尾。

      再见一面,回卿一杯酒,敬卿终觅良人,愿卿从此平安顺遂,喜乐安康

      当赵士程将唐婉从沈园抱回时,她已奄奄一息,不过三日,香消玉损。

      十年,始终不得汝心;十年,始终不得汝爱。既然你是“怕人寻问,咽泪装欢”,又何必再在沈园墙头和上一阕?赵士程在唐婉的灵前不吃不喝,跪了一天一夜。他看到了,他全都看到了。

      “婉儿,你在沈园粉墙上的诗我都看到了。婉儿,那首词不是写给我的对吧?我这一片真心,你何时会回过头,看我一眼…”火炉就放在脚边,他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难,难,难!瞒!瞒!瞒!

      原来说为我写诗是假的,说忘记他也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无妨淡泊,但求长久,让我守在你身边,哪怕你做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也心满意足了。

      我只要让你好好活着。我不要你做我的什么活人死人,我只要你做我的人。可是你最后为什么偏偏要留下我一人…

      园中,冷冷清清。晚风微凉,身边佳人不再。他拿起身边的一壶酒,看着婉儿写在粉墙上 ,已有些斑驳的诗词,泪湿衣襟。一壶酒喝下,身旁的昙花开了,可他不在乎,她不在了,世上姹紫嫣红,与我又有何意义呢?那天晚上,赵士程一夜未归,就是看着唐婉的字迹,不停的喝酒。我的才华不输陆游,为何你就不肯回头看我一眼?就一眼…

      之后,赵士程把自己关在屋内,日日看着唐婉遗留下的东西,睹物思人,以泪洗面。十三年后,或许是想通了,为国请命,只求战死沙场去寻找他的婉儿了。

      如果这辈子不能在一起,那么下辈子,请你一定要好好珍惜我,因为,我累了,真的挺累的。

      唐婉死后,陆游仍然常去沈园。风景依旧,眼前春光明媚,水波荡漾,莺啼燕语,却丝毫不可爱繁荣,只是一眼望去的哀伤。他叹息已久,这声叹息却比他叹南宋,叹金人更要深沉。那个忧国忧民,壮志未酬的爱国诗人写下了一生里极为稀少的情诗。

      城上斜阳画角哀,

      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

      曾是惊鸿照影来。

      他在粉墙旁看梅花,一枝花儿穿墙而来,小巧玲珑的花瓣,红色艳丽,白色素雅,浓郁的香气,芬芳扑鼻,可不就是她的模样。

      城南小陌又逢春,

      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埋泉下土,

      墨痕犹鏁壁间尘。

      回到家中,陆游还是心心念念那枝梅花,那模样,那香气,无一不让他怀念着那个精灵一般,又才情过人的美丽女子。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挥毫写下了另一首沈园绝句。

      路近城南已怕行,

      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

      绿蘸寺桥春水生。

      秋天,他还会来到这里,看黄叶,看菊花,看一潭秋水,正像她的眼眸。天高云淡,金风送爽,吹到身上只是凉。那段粉墙还在,但字迹已经模糊,可她的那几句话牢牢地刻在陆游心上,久久不能忘。

      枫叶初丹桷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怀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浦龛一炷香。

      他采了菊花,放回家里,对着瞪了良久,闻着花香,好像她身上的幽香。

      采得黄花做枕囊,曲屏深幌闷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少日曾题菊枕诗,囊编残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四十年后,待陆游再回沈园时,他再次看着唐婉写给他的话,虽然时隔久远,依然刻骨铭心。他愣住了,在字前站了很久,很久。

      爱,为什么会如此深沉,生死以之,以致在“美人做土”、“红粉成灰”之后六十年里,还让他用将枯的血泪吟出“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的断肠诗句,唐婉若地下有知,今生亦足矣。

      人间的万事可以消磨殆尽,而情爱的清香却历久弥新。

      情丝痴缠,事多变迁,一世一心愿,一生为一人。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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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钗头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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