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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沈从容(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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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在说出那样的话以后,在我去英国的第二年,蓝修还是在我世界里消失了。
很奇怪的,就像要走的终究会走,我反倒可以安慰自己,一切提心吊胆都可以结束了,那些挥之不去的行将别离的预感,那些近在眼前却不可捉摸的失落,那些在欢笑与甜蜜中早已酝酿的眼泪——
都结束了。
话剧演员真的死在了幕终的戏台上,木偶被割断了头顶四肢的细线僵坐发呆,离群的飞鸟在孤单展翅时被猎人一枪射下,荒野的太阳粘连在地平线上,饥寒交迫的小女孩擦亮最后一根火柴永远睡去——
任何一个故事,终于都有了结局。
06年圣诞节我回了一次南京,老爹仍然不愿见我,但以他的性格居然参加了监狱里一个新年节目的排演。站在大合唱最后一排的,是我发色斑白而神采不再的父亲,他耷拉着肩膀,略微佝偻,嘴唇一开一合,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昭叔手机拍下的画面模糊而短暂,但老爹一双眼睛分明在透过镜头看着我。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只有风儿在轻轻唱
夜色多么好心儿多爽朗
在这迷人的晚上
小河静静流微微翻波浪
水面映着银色月光
一阵清风一阵歌声
多么幽静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
默默看着我不作声
我想开口讲但又不敢讲
多少话儿留在心上
长夜快过去天色蒙蒙亮
衷心祝福你好姑娘
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在手风琴的乐声中,他看着想象中的我,我看着想象中的他。很多的话再也不必开口,但我永远不会忘记。
推开旧宅的院落大门,黄昏的光线将我的影子斜斜拉长在枯叶满园。
屋门后的地板上躺着一封信,薄薄一层灰覆盖了许泽清隽飘忽的字体。她说当我在岁月的某个间隙里看见这些字,她也不知自己已经在哪里,朝九晚五抑或昼伏夜出,嫁人生子抑或仍旧孤独,但她必然不会在沈辽身边,因为,“要陪他走的路已经走过了”。
为什么呢,你依然无法获得爱情与幸福。
我将纸张折好放回信封,夹在我两年前写满小说片段的素描本里。窗外是适时飘落的细雪,我想起昭叔告诉我沈辽已经订婚,当时我一闪而过的念头是——将上海那家蛋糕店送给你们作订婚礼物。
两年前我毫不掩饰内心的愤怒在你面前一脚踹翻了垃圾筒,两年后我也不会将心中油然而生的祝福视而不见。理智上我从不认为你做错,情感上我也已经对你当初的选择释然。
原来始终不能放下的,是你。
昭叔告诉我,蛋糕店已经在南京开了三家分铺。我偶然路过其中一家,站在玻璃橱窗外欣赏可爱精致的糕点,两个柜员匆匆忙忙放下手里的工作站到我身边,生疏的面容上是意味不明的笑容,她们请我视察这家分铺的经营情况。
我惊讶得很,而她们立刻拉我入内坐下,送上了一杯港式奶茶。
加了肉桂粉和香草粉的港式奶茶。
是谁在做这一切?让员工熟悉我的样貌和口味,不去质疑我这甩手掌柜的地位,无论这员工任期长短,无论这分铺开在何地。
从蛋糕店出来,在夜晚的南京街头闲逛,我还是为沈辽准备了一份订婚礼物,是一只英国古牧犬——他中学里每天清晨都与欧几里得一起跑步,直到它年老死去。欧几里得毛长个大,眼睛永远湿漉漉,表情永远温吞吞。它是沈辽十岁那年的生日礼物,它是一只英国古牧犬。
当然,如果沈辽的准新娘对动物毛发过敏或者对大狗怀有恐惧心理,我也很乐意见到,而且会怀着恶意哈哈大笑。因为许泽也喜欢英国古牧犬。在我们骑着单车一起上学放学的时光里,我不止一次答应她要送这样一只大狗作为她的结婚礼物。
我去高中班主任老宋家看见了头发卷卷眼睛黑黑的小师弟。他已经学会走路,学会断断续续说一句两句话,虽然看见我以后,他哇一声哭得不可收拾。我龇牙咧嘴做出各种鬼脸哄他,最终也没能够博君一笑。
当小师弟吮着鲜香乳白的鱼汤沉沉睡去,师母翻出一对手套递给我,笑说自从生了小子以后,就经常会想起我来。有一天她终于开始为我织一对手套,而后一次一次因为丑得拿不出手而拆掉。
她向我吐一吐舌头,露出小孩子一样的笑容。
我随她一起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终于也忘记要流。
从老宋家出来,走在长满梧桐树的街道,我打车去了鸡鸣寺。它依然立在并不漆黑的夜里,立在天边蓝紫青灰的颜色里。它依然嗅不到任何烟火气味,也依然听不到丝毫喧嚣人声。它依然包容而沉默,默默聆听所有祈祷跟许愿,默默承载所有记忆与泪水。
它依然是它。
而我沿着那条上坡路慢慢地走,最终停留在那些古城墙下。
很轻很轻的,我将鼻子贴上青灰色的长砖。
两年过去了,两年。
任何气息都不曾留下,任何。
我不是老爹入狱后就穷困落魄的沈从容,我手头仍有公司百分之十五的股份,是有着绝对话语权和决策权的大股东;我名下还有南京家宅两栋,上海与南京的蛋糕店分铺共七家;我在英国读书,用打零工的钱和奖学金维持生活,周末与同学乘坐在往返于整个欧洲的列车,享受欧盟一体的旅游优惠;我在瑞士的银行户口上,有我每年收到的生日礼物所转换成的现金。
我不会一无所有。
我也不再一无所知。
某一天当我想起二十岁的年少轻狂与一厢情愿,我会允许自己有几秒钟的失神。几秒钟,嘴唇开合之间,一,二,三,四,五。
五声之后,沈从容,你就应该醒过来继续你的生活。
然后,上帝在云端轻轻啜饮一杯红酒的时间里,08年的春天到来了。毕业已不再遥遥无期,很快我就可以拿着毕业证书去见老爹。
到了四月份,课业基本结束,每天都有郊游和聚会等着我们一个班三十个学生。直到有一天,红色卷发的贝蒂与瘦瘦高高的肖恩宣布他们要在毕业前结婚。口哨与欢呼瞬间爆发,他们在哄闹声中拥抱亲吻。金色的阳光洒下来,所有人都笑容灿烂。
那一天傍晚火烧云蔓延了半壁天空,我们在肖恩家的草坪上举行烧烤舞会。德国学生安德烈独自一人切着洋葱,眼睛是海一样的深蓝。那时我坐在游泳池边,低头阅读他写给我的诗集。在某一个瞬间我抬起头来,目光穿越奔走笑闹的同学们,看见他沉静的微笑。
川流不息的时光中,笑容重合。
我放下诗集,捏住自己的鼻子,一下跳进了游泳池。眼耳口鼻瞬间被淹没,一长串气泡咕噜噜升腾上去,我看见头顶摇摇晃晃的光。
“我叫蓝修,蓝色的蓝,修理的修。”
“你真实得可怕。”
“咦,会背诗的小癫子。”
“可能因为活够了吧。”
“就像你说的,你一罐,我一罐。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世界里,你一个世界,我一个世界。”
“沈从容,一路顺风。”
“我会陪你一起疯,贫穷和疾病不能成为阻挡,有一天当我们白发苍苍,还会一起走在雪地里。”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有人拽住了我的手臂。
我在泳池中站稳,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蓝色眼睛,哈哈大笑。他也笑,湿漉漉的褐色头发遮住眉眼。我问他跳下来做什么,这么浅的游泳池哪里会淹死人。
“嘿,我切着洋葱,上一秒看见你安静读诗,下一秒就听见你跳进泳池……你总是做荒唐事,又任性又大胆,做一切我一直想做但没有做的事情!”他笑起来,“荒唐妞!”
他伸手拉我出了泳池,与我赤脚走在青草地里。欢声笑语和烟熏火燎都离得远了,我们走到一处靠近街道的角落,有萨克斯的乐声远远飘过来,安德烈轻声问我是否就快回国。
我点一点头,而后转头看他,“你呢,毕业以后什么打算?”
“我拿到了汉堡大学法学院的接受信,还有,我会去中国找你。”他弯腰,额头抵着我的,气息里是清冷的咸涩,像海。
“哇哦,恭喜!”我踮脚,响亮吻在他的额头,“还有,随时欢迎你,我的朋友。”
夜风轻柔,街角吹萨克斯的人换了一首曲子,而我停下脚步,怔在那音乐里,“我们去看一看,如果他也叫文森特,我就敢吻他。”
安德烈笑着摇头,“仅仅因为这首曲子叫《文森特》?”但他仍然跟着我,渐渐走近了那个街角。隔着铁质围栏,我喊那个乐手,“嘿,能近一些么?”
音乐并未停止,那乐手缓缓走近,手持萨克斯的姿态,像一直拥抱着他的爱人与其共舞。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币递过去,在乐手取钱的一瞬间,我看见他苍白修长的手指,“还是这首曲子,再来一次。”
我趴在围栏上静静听着,风中飘来白玫瑰的香气,我的头发仍然在滴水,我一直看着他的手指,像在做梦。
“Vincent, where are you?”
“He is in my song.”那乐手笑了。
“Vincent, where are you?”
“Looking for someone called Vincent?”那乐手静静看着我。
“Vincent, where are you,where are you, where are you…”
“Oh, don’t…”他用修长手指抹去我的眼泪,声音似在梦中吟唱,“don’t c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