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火》商央

24、蓝修（6）

　　就在靠近一座楼房的时候，我听见一声巨响。我浑身僵住，立刻回头向刚才有声音的地方看。应该就是后面那户人家发出来的，这一下关门如此剧烈，会不会与段洁洁有关？
　　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迅速翻墙进了那户人家，一楼所有门窗紧闭，这房子像是没有人住。然而几声轻笑忽然响起，我分不清是几个人，但不止一个。
　　怎样上楼？怎样上楼？！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喘气声。勉强立定原地，我想起初中时曾经跟着外婆在农村住过三年，那时外婆种田赚钱，而我和蓝威在上海郊区的学校里寄宿。
　　如果是楼房，如果有阁楼，那么这户人家一定有梯子。而大部分人家里堆满农具，很多人会将梯子放在楼房阴面的墙边。
　　试一试运气，试一试运气。
　　我转到这座房子的阴面——没有梯子！我忍不住一拳砸在墙上。
　　就在那一瞬间，我看见这座房子建在室外的水管。比一般人家生活用水的水管都要粗，一节一节被固定在墙上，向上看，水管附近有一扇紧闭的窗。
　　没有犹豫，我立刻从这根水管往上爬。只爬了两步，水管明显一晃，似乎有某个固定的部位松脱了。我扶着摇摇晃晃的水管继续向上，而后一脚将那扇窗子的玻璃踹碎，踩在了窗格上。
　　一定有人会来，一定很快就有人过来这里看，我要快，我要快！
　　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进了窗子，只知道当我站在地上看向这间屋子的门口，正有一个胖子目瞪口呆站在那里。我冲上前，他立刻喊了一声，“来人了！”

　　冲到门口的时候，我已经能够看见中间那个房间的一切。
　　一股热力猛然窜上我的头，几乎是立刻，我一拳打在了胖子脸上。
　　那胖子猝不及防，一下摔在两米之外。我刚一扭头脸上就有一下剧痛，眼前黑了一下，我发现自己已被按在墙角。卡住我脖子的人比我高，声音冷硬如铁，“招招手就让我们过去，然后一脚踢开，可能么？”
　　我被抵在墙上，看见满身伤痕的段洁洁。她双手被绑，嘴里勒紧一根麻绳，说不出话。她看着我，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喉咙里呜呜咽咽。
　　刚才的胖子早就爬起来，此刻搭腔，“你小子说让我们揍人，钱还没给就想反悔，还派个女的过来打发我们，玩儿我们呐！”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屋子里还有一人，他穿着黑色皮夹克，向卡着我脖子的人说，“老大，听声音的确跟电话里不一样。”
　　那被称作老大的人松开我脖子，“你是不是司浩然？”
　　我剧烈咳嗽，摇头。
　　“说话！”他一脚踹过来。
　　“我、不、是。”我倒在地上喘气，而后试图接近段洁洁。出乎意料的，并没有人阻止我。我解开她的捆绑，拦在她身前。
　　刚才制服我的人不再说话，也不再看我们，只是坐在沙发上喝罐装啤酒。
　　又是那个穿皮夹克的人开口，“司浩然让我们去教训几个人，说是给五千。价钱不错，我们接了，一直在等他打电话来告诉我们时间。结果人不但失踪了电话打不通，还让个女人来说这生意不做了……”
　　“这不是明摆着耍我们么！”那胖子打断他的话，“这女人有胆子过来，我们就有胆子让她回不去。你告诉司浩然，生意不做了，不是我们的原因是他自己不干，那五千块钱就绝不能不算数！”
　　我说，“好，我告诉他，现在能不能放我们走？”
　　“放你们走？让你小子去报警？那五千块钱是不是想让我们问警察要？”那皮夹克嗤笑一声，与一直没有再说话的精瘦男人对视了一眼。
　　“我给你们钱。”我扶着段洁洁站起来。
　　两个男人看向他们的老大。
　　那男人捻熄了手中的烟，“也行。”

　　我们得以下楼。
　　在院子里，那沉默狠厉的男人问我打算什么时候给，怎么给。
　　“明天，现金。”
　　他眯起眼睛看了看表，“三点半。黑子，你开车送他去最近的银行拿钱。”
　　段洁洁忽然说，“你相信我，为了不把事情闹大他一定会给你钱！我跟他都是法学院的学生，一旦身犯刑事案件，头一件事就是被学院开除……”
　　“嘁，大学生。”那男人冷笑一声，与另外两人交换轻蔑眼神。
　　我说，“我现在就去，不要动她。”
　　那皮夹克说，“放心，我们只要钱。”
　　出了院门，那胖子嘀嘀咕咕领我走向楼房旁边一辆卡车。与此同时，有幽长的警车声响起，由远及近，速度很快。
　　胖子变了脸色，扬手就要打过来，“你拖延时间！”
　　我架住他的手，心里焦灼如焚——段洁洁还在他们手上！
　　几乎就在一瞬间，那胖子嗷一声就倒在地上。我喘着粗气，看见拿着一根木棍的中年人。
　　“司机大哥！”
　　他拿着木棍的手抖得厉害，“不会、不会死了吧，我没想杀人，我……”
　　我环顾四周，捡起地上一根粗大木头，拉他一起向屋子院落走，“我引人出来，你在背后看见一个人就往他身上打知道么。”
　　他瞪大眼睛面孔抽搐，“还还还、还有人？！”
　　来不及了，来不及引什么人，我们刚走几步，那两人就追了出来。皮夹克拽着段洁洁，精瘦男人狠狠扫一眼地上的胖子，然后看向我，“是你？”
　　我立刻回答，“不，我也不知道警察这个时候会来！你放了她，钱我一定送到，不要带着她跟警察对抗，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他看着我，最后回头向皮夹克点了点头。
　　皮夹克将段洁洁扔在地上，一脚踹醒地上的胖子，“快走！”

　　那辆卡车很快就消失在我们面前。
　　司机扔了木棍，一下瘫倒在地上，“乖乖！”
　　我也顿时觉得脚下沉重浑身都痛，段洁洁慢慢从地上坐起来，看向了我。
　　静谧的空气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我们知道，现在的喘气是真的，刚才的恐慌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司浩然他……”
　　“回去再说吧。”我打断她，回头看司机，“大哥，你又开车回来了。”
　　司机点一点头，勉强说，“反正报警了，我不怕……反正报警了……”
　　“警察来了怎么说？”段洁洁揪着我的袖子，哭出来，“我就是不想让他做错，就是不想让他做错才来跟这些人说不用打人……如果事情闹到警察那里，很快什么都被查出来，法学院一样不会要他了！他买凶打人，他故意伤人啊他！”
　　她颤抖尖利的声音在一片空旷地里响着，“那些人说他是同性恋，说他总是去gay吧，他不能当优秀毕业生也就算了，可是他爸爸听见这个中风躺在医院啊！他爸爸不要他是同性恋，他爸爸绝不相信他是同性恋，他爸爸绝不能接受，绝不能接受从小到大优秀的儿子就这么毁了啊！”
　　我一愣，想起昨晚司浩然的无声恸哭。
　　“那些人害得他爸爸中风，到现在还躺在医院不能动不能说话，他恨那些人，他恨他们才一时想不开用这种方法报仇，蓝修，蓝修……你想一想，你想一想一会儿警察来了要怎么说……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他爸爸醒来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他用嘴、用嘴含着铅笔在纸上写字，他写‘毕业’两个字，他一边哭一边写‘毕业’两个字啊！”
　　我看着段洁洁嚎啕大哭，慢慢的，慢慢的，将她揽在了怀里。

　　司机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走吧，就当没来过。坐我车子走。”
　　我抬头看他。
　　他说，“我也有一个女儿在上大学。不求别的，我也希望她能顺利毕业。”他顿一顿，说，“我也希望她不要做错事，希望她做错事以后，还有改的机会。”
　　眼眶一热，我低下头。
　　掏出手机将电话卡扔掉的时候，我的眼泪终于滑下来。
　　我说，“有你这样的爸爸，你女儿真幸运。”
　　“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他走开两步，“不说了，我把车子开过来。”
　　回去的路上，段洁洁靠着我睡着了。
　　我望着车窗外荒草绵延的田地，很想知道我在这世上到底还有没有亲人。如果有，他们在哪里。

　　已经是十二月的夜晚。
　　则西此刻蜷缩在我的床上睡得正香，而我一个人走在黑咕隆咚的灯笼巷，因为寒冷，因为疲惫，因为孤独，我点燃手中的烟。
　　无数个夜里，我一个人走在灯笼巷。在今晚，这无数个夜被重合了，因为它们除了空荡荡的脚步声并无别的主题——无数个夜，等于一个；一个夜，等于无数个。
　　经过老巴家的院子，我看见二楼的灯火。他们或许在说话，或许在看电视，或许在改装小商品用来在春节的时候卖，或许在互相拥抱与抚慰。
　　我背靠着那扇锈迹斑驳但有美丽雕花的铁门坐下，想起小癫子，想起段洁洁，想起小城，想起司浩然，还有退却光芒的简维，再也不会用冷冽眼角看人的简维，当然，还有那个画家，心有梦想而再无生命的画家。
　　生活带给了我们什么。

　　一地烟蒂之后，天光渐渐亮起来。
　　关于那五千块钱，如果段洁洁不想把事情闹大，相信她会说服司浩然。
　　而我站起来，想起我还有想去的地方，还有想见的人。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卷完。
一切始料未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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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朋友说，文字现在变成记录、记忆和纪念了。
她说，嗯，有一天我要是写，我写他，写我们最终能够在一起。
唉，今天泪点太低，真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