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火》商央

22、蓝修（4）

　　凌晨回到家，我看见一个女孩坐在我家门口。她戴着眼镜，文弱纤瘦的样子。我想她可能是找错了地方。她看见我，站起来，声音里都是不确定，有种战战兢兢的感觉，“你是蓝修么？”
　　我点了点头，心里想，我家的门也许是桃花木做的。
　　她立刻变了眼神，镜片后的目光，有戒备也有黯然。她说，“啊，你……真是好看。”
　　这真不是一个男人喜欢听见的话，难道我是个娘儿们么？通报姓名以后，得到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然后她说，“我是段洁洁，我来找司浩然。”
　　我想起司浩然的未接电话，继而觉得诧异，“他应该在里面啊。”
　　段洁洁低下头，轻声说，“我……他不让我进去。他不开门。”
　　神经病司浩然！我在心里骂。再怎么说门口是一个女孩子，难道让她在这里等了一夜么？我打开门，让她进了我的屋子。
　　司浩然似乎是从床上一跃而起，看见我身后的段洁洁，立刻又滚回床上，用被子罩住了头。段洁洁站在门口，红了眼圈。
　　这样一个女孩子，来找他，然后等他，最后执意要见到他，恐怕是很难的事情吧。这样的女孩绝不是另一个小癫子，我偷偷打量段洁洁腼腆的面容，心想，没小癫子脸皮厚，没小癫子天不怕地不怕，没小癫子一头扎入不计后果。
　　我请她坐，然后照例进房间去踹司浩然。
　　司浩然装死，还假装说梦话，“大半夜的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我抱着双臂居高临下，“起来，滚。”
　　他一把掀开被子，真发乱得像假发，“靠，你赶我走？！”
　　我说，“我不认识你这么损的男人。”
　　他踩着拖鞋踢踢踏踏走到段洁洁面前，后者立刻红了脸，埋头不敢看他。这厮便叫唤，“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姐姐喂，我求求您老人家了，现在倒霉的是我不是你，为什么我反而要低声下气安慰别人？”他说最后一句话，已经转过头来很不满地看着我。
　　段洁洁像背书一样，“学校网上有很多招聘信息，我帮你看了一下有很多都很适合你；学校发了就业指导册，我帮你拿了一份；还有一些信息要填的，明天就是截止日期了，还得上交两张一寸肖像照；我、我还听说，有一门课你的期末论文还没有交……”
　　“你管我！”司浩然吼起来，然后勉强放柔声音，“段洁洁同学，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吧？你何必要弄得人人以为你是我老婆呢？”
　　女孩立刻流下了眼泪，但她竟然还坐在那里，没有嚎啕大哭或者夺门而逃。司浩然蔫儿了一样坐在她身边，低声道歉。段洁洁摇了摇头，“你回学校吧，快毕业了，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不想看见那帮小人。”
　　“那……那你在学校附近租个小房子，等有事情的时候回去也方便，从这里到学校要一个多小时呢……”段洁洁看一看我，眼睛湿漉漉的。
　　我说，“你跟她走吧，过两天等我领养手续办好了，我得接则西过来住。”
　　司浩然不接话，仍然坐在沙发上。我不再旁观，扔下一句“走的时候关门”便去冲澡了。并不是说我有多么爱干净，只不过从魔堡回来以后，衣服和皮肤上的味道容易勾起我抽烟喝酒的念头，只能冲一冲再睡。
　　等我从卫生间出来，他俩已经离开。窗外仍然夜色浓重，已经是十一月底了。不知为何发给小癫子的短信都没有回音，之前我们每周会有信件往来，最近也停了。
　　等醒过来……等醒过来一定要打个电话给她，然后……然后得去跑则西的领养手续。
　　一下扑倒在床上，我很快睡着了。

　　醒来仍是一个中午，小癫子的电话打不通。我匆匆往卫生局赶，带着大大小小的单据。然而处理人告诉我，不合格。
　　“领养人必须身体健康，无严重疾病或传染疾病，而你是乙肝大三阳症状，这不是说你必然就没法领养了，你知道，我们医务人员不会戴着有色眼镜看这个，我们知道它的威胁性没有那么大，甚至它还不如一般的感冒容易传染……只是说，领养条件绝对会很严格。不过……说句不归我管的，你的生活来源也说明你并不适合进行领养，目前看来，你并没有能力为这个孩子提供较好的生活环境和教育环境。”
　　处理人将眼镜推了一推，把所有单据退给我，“综合考虑，你这个领养手续肯定办不下来。现在孤儿院的福利提上去了，院方会倾向于找相对有能力的领养人来带走孩子，否则宁肯让孩子住在孤儿院里。”
　　谢过处理人，我拿着一堆单据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有心无力，这是最糟糕的感觉，而回想起来，有心无力的事情实在太多。
　　我去孤儿院看了则西。
　　她抱着阿布坐在墙角，并不愿加入其它小朋友的游戏。仔细看的话，她的脖子上有未消退的红斑。混蛋，我明明告诉过那些警察，则西对鸡蛋过敏。
　　她看见我，尖叫一声从屋子里跑出来，问我什么时候领她回去。
　　“妈妈没有打电话找我么？”她问。
　　我看着她，有些不确定她问的是什么。因为她的神情失去了几天前的信任，反倒像是一种拷问。我回答，“没有……国际长途很贵。”
　　她说，“骗人。”然后低下头去，紧紧抱住了阿布。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妈妈死掉了。”
　　是肯定句。
　　我吓一跳，然后立刻被愤怒袭击了，我奋力想要隐瞒的被揭穿了，我奋力想要保护的，也还是被伤害了。
　　则西说，“肯定是的，我后来梦见那些血了。”她又说，“是血，不是颜料。”
　　这个九岁的小女孩没有哭，我反而有点不知所措。或许，就算是一个孩子，也有她自己的观察和思考。于是我索性将领养手续的事情和盘托出，她静静听着，最后问我，“什么叫乙肝大三阳症状？”
　　我想了想，说，“也许，也可以算作是一种病吧。”
　　她“哦”了一声，然后说，“那又怎么样呢？”
　　于是我还告诉她，因为我生活条件不好，可能没有办法给她买很多好吃的，或者送她去比较好的学校读书。但是她不愿意听我说下去了，她直接问我，“那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我想了想说，“很快。”

　　难得的晴天里，我去找老巴和方素素。
　　院落还是老样子，摊开一地小商品在晒，方素素行走其间，时不时俯身翻看。那辆摩托车仍然孤零零立在角落里——我曾经骑着它一路追到机场，然后跟小癫子说我陪她一起疯。
　　站在铁门之外，铁锈的气味让我想起很久远的一个拥抱。
　　后来方素素终于看见了我，面带歉意来给我开门。我比划手势，问她在做什么。她静静笑了，说是看一看圣诞节卖剩下的小商品之间，有没有改一改包装可以在春节卖的。
　　老巴回来时天色已晚，方素素早已做好四菜一汤留我吃饭。我开始将则西的事情从头到尾地叙述，希望他们能代替我去办领养手续，但她会由我一个人照顾，不会麻烦到他们。期间老巴喝光了一瓶啤酒，方素素已经吃完了饭，坐在一旁看我们说话，她的沉静令人安心。
　　是在领养手续一切妥当，我们四人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老巴才跟我说起灯笼巷拆迁事宜就要在年后动工，就在我去找他的那一天，他已经完成了一些必要手续。我知道，当灯笼巷惟一的独门院落已经同意拆迁，我们这些筒子楼，没有别的选择。
　　以后要去哪里呢？
　　老巴习惯开着他那台废品站拖回的破彩电吃饭，此刻它有些失真的声音嘈杂热闹，轰轰烈烈响在我耳边，在我心中空旷失落的地方来回徘徊。
　　“沈从容……”
　　“沈从容……”
　　“沈从容……”
　　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喊这个名字。
　　呃？一抬头我看见老巴的筷子停留在嘴边迟迟不动，电视机的明暗光线在他脸上投下随时变幻的阴影。
　　转身，我看见那则新闻——
　　她被围在一大堆的话筒和摄像机中惊慌失措，而后有人分散开记者护着她前行。混乱之中，一个摄像机重重碰到她的额头，眼见鲜血冒了出来，护着她的人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可乐罐子砸向记者。闪光灯顷刻之间淹没了她，她变得比阿布还要脆弱。
　　这是……这是我的小癫子么？我浑身僵直，看着那些不断变化的字幕。她父亲是娱乐公司巨头，所以这是当作娱乐新闻播出的。但是这条新闻娱乐了谁？！
　　沈穆涉嫌多年前的谋杀案已被拘留？
　　而这新闻似乎不是直播，事情到底已经发生了多久？！
　　小癫子……小癫子！
　　我在心中喊她，不知道喊她要做什么，但我一遍一遍在心中喊她。
　　手机震动。
　　我恍恍惚惚接了电话，很长一片寂静和间杂的喘息之后，我听见司浩然压低的声音，“蓝修……”

作者有话说

　　谢谢所有看到这里的人，谢谢你们告诉我读后感，谢谢所有的建议，你们让我清晰知道了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