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火》商央

13、蓝修（6）

　　天使坐在高高的云端，注定遥不可及，然而被称作魔鬼的，就一定堕落于泥沼么？

　　我领司浩然去我家，拿了一些碘酒和棉签给他。他将脸上和手臂上的伤口涂了个遍，于是满身黄褐色痕迹。涂完了，他倒在沙发里，仰头看天花板上的碎玻璃，眼睛里映出半个星空，“嘿，这玩意儿好。”
　　我累得很，就着白开水啃一个干面包，心想是该睡一觉了。司浩然的声音有点儿远，我模模糊糊听见他一阵鬼叫，“你房间怎么整得跟闺房一样，女里女气贴那么多花布，哎哟喂，还把自己的照片贴了满墙！”
　　我向房间望过去，门半开着，蚊帐内空空如也，床上只剩下一本书。放下水杯和面包，我走到床边将那本书拿起，是《呼啸山庄》。硬质的封皮，翻动的时候我看见一枚书签，覆盖着这样一些字——

　　“我给我自己一点安宁而已。如今我将要舒服多了；等我到那儿的时候你也能使我在地下躺得住了。扰及了她吗？不！她扰了我日日夜夜，十八年以来——不断的——毫无怜悯的——一直到昨夜；昨夜我平静了，我梦见我靠着那长眠者睡我最后的一觉，我的心停止了跳动，我的脸冰冷地偎着她的脸……你知道在她死后我发狂了；每天每天我永远在祈求她的灵魂回到我这儿来！我很相信鬼魂，我相信它们能够，而且的确是生存在我们中间！她下葬的那天，下了雪。晚上我到墓园那儿去。风刮得阴冷如冬——四周是一片凄凉……我是单独一个人，而且我知道就这两码厚的松土是我们之间唯一的障碍，我对我自己说——‘我要把她再抱在我的怀里！如果她是冰冷的，我就认为是北风吹得我冷；如果她不动，那她是睡觉。’我从工具房拿到一把铲子，开始用我的全力去掘——挖到棺木了；我用我的手来搞；钉子四周的木头开始咯吱地响着；我马上就要得到我的目的物了，那时我仿佛听到上面有人叹气，就在坟边，而且俯身向下。‘如果我能掀开这个’我咕噜着，‘我愿他们用土把我们俩都埋起来！’我就更拚命地掀。在我耳边，又有一声叹息。我好像觉得那叹息的暖气代替了那夹着雨雪的风。我知道身边并没有血肉之躯的活物；但是，正如人们感到在黑暗中有什么活人走近，可又并不能辨别是什么一样，我也那么确切地感到凯蒂在那儿：不是在我脚下，而是在地上。一种突然的轻松愉快的感觉从我心里涌出来，流过四肢。我放弃了我那悲痛的工作，马上获得了慰藉：说不出来的慰藉。她和我同在，在我又填平墓穴时，她逗留着，并且又领我回家……到我的屋子和她的屋子里。我急躁地向四周望——我觉得她在我身边——我几乎看得见她，可是我看不见！我当时急得要冒出血来，出于苦苦的渴望——出于狂热的祈求只要看她一眼！我一眼也看不到。正如她生前一样像魔鬼似的捉弄我！而且，自此以后，或多或少，我就总是被那种不可容忍的折磨所捉弄！地狱呀！我的神经总是这么紧张……当我同哈里顿坐在屋里的时候，仿佛我一走出去就会遇见她；当我在旷野散步的时候，仿佛我一回去就会遇见她。当我从家里出来时，我忙着回去；我肯定！她一定是在山庄的什么地方，而当我在她的屋子里睡觉时——我又非出来不可。我躺不住；因为我刚闭上眼，她要么就是在窗外，要么就溜进窗格，要么走进屋里来，要么甚至将她可爱的头靠在我的枕上，像她小时候那样。而我必须睁开眼睛看看。因此我在一夜间睁眼闭眼一百次——永远是失望！它折磨我！……现在，既然我看见了她，我平静了——稍微平静了一点。那是一种奇怪的杀人方法：不是一寸寸的，而是像头发丝那样的一丝丝地割，十八年来就用幽灵样的希望来引诱我！”

　　我像被烫到了手，猛然又翻至书的封面——《呼啸山庄》，仍然是这四个字，但又好像有了什么变化。中学里我曾经读过它，如今只记得那片常年阴风呼啸的荒原，扭曲的树枝嘶吼一样伸向天空，苦苦爱着的人未能安眠于地底，灵魂游荡。
　　灵魂游荡。
　　我想起在桥洞底下，小癫子曾经问我梦想是什么。那个时侯我回答，活到老就已经是奢望。我这样的生命，能够负担得起一个梦想么？如果可以，它会是什么，它该是什么？
　　“司浩然，你的梦想是什么？”我拿小癫子的问题，来问他。
　　他原本立在墙边看满墙照片，这时候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孤意若秋，“希望能有一天，同性恋为世人所接受，为律法所认可，为道德所允许。”他略微激动起来，眼睛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如果可以称之为爱，那么蓝修，我曾经爱过一个男人，以至于在我迄今的生命里，我一直在不同人身上找他的影子。前几天我上网逛论坛，忽然看见一句话——也许我们终其一生，只是在寻找最初喜欢的人。”
　　他忽然笑了，局促不安，“真是酸掉大牙，但是……看见那句话的时候，我忽然想起那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就对着屏幕哭了，眼泪停不下来。”

　　他在沙发上盘腿坐下，并不看我，却低头问我要不要听下去。我递给他一根烟，他摆摆手，将它轻轻放在了桌上，“我从小家教严，我爸更是出土文物一样的老封建，我妈虽不插手我爸的那套教子方针，但在我八岁那年，却好说歹说让我爸答应送我去学钢琴，给我找了一个钢琴老师。对我来说，能够逃脱家里死气沉沉的氛围是最开心的，有了学习钢琴的理由，我就每个周末都去那个老师家里练琴。他脾气很怪，兴致来了自己把钢琴弹到天昏地暗也不教我也不管我，他的情绪，基本取决于他当天弹了什么曲子，大哭大笑是常有的事情。一开始我总是被吓到，但是后来……后来方舟把我领到他的房间里去，我们一起打电动。”
　　他波澜不惊的神情中，终于流露一丝微笑，“方舟是钢琴老师的儿子，大我五岁。我学琴七年，尽管后来找了更好的钢琴老师，但一直没有跟他断了联系。有一回我代表省里去钢琴比赛，拿了奖，回来却听说方舟死了。”他轻轻一颤，终于伸手将桌上的烟拿过来，点了放在唇边狠狠吸几口，“我当时就疯了，回家砸了钢琴，也砸伤了手，再也不弹琴。”
　　“你看，要等他死了，我才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
　　如神射手百步穿杨，箭箭扎心。我听完这句话，也觉得自己疯了，千百种念头在身体里此起彼伏、盘旋呼啸。司浩然却还要重拳出击，添一句，“怎么死不重要了，反正死了，死了，住在了照片里。”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转头去看小城的照片，却看见老E跟我说的梦——人人撑着黑伞独行的雨里，小城坐在墓碑上笑。笑着笑着，变成了泪水涟涟的小癫子，抽抽噎噎埋怨我不陪她一起疯。
　　我吓一跳，立刻抬手看表——九点二十。
　　我拿起钥匙就跑，不管不顾地奔出了灯笼巷，对着街上的滚滚车轮和喧嚣人声却忽觉失明失聪，在骤然降临的黑暗里不知身在何处。摇一摇头，我回转方向往老巴那里跑，老远看见立在院子里咬半根油条的老巴，我歇斯底里，“老巴，借个车！”
　　老巴瞪圆了眼睛，油条也忘记去嚼，塞得满嘴鼓鼓囊囊，就这么看我从雕花大门翻越而入，直向院落墙角的摩托车而去。等我发动车子掀起一阵油门的巨响，他终于反应过来，挪去大门那里给我开锁。
　　穿竖条睡衣的老巴立在雕花大门边，边咀嚼油条边问我，“你疯了？”我心中狂喜，骑车冲出门去，拐弯的时候，在后视镜里瞧见司浩然刚追出来的身影。
　　老子是疯了，老子早该疯了——

　　我一路疯到了机场。
　　摩托车一推，我向机场大厅狂奔，偶尔脚下得停顿，否则便要撞到玻璃上去。这地方未免太大，老子像被关进玻璃瓶的苍蝇，飞着飞着就要以为走投无路。我心中忆起那摆满酸梅糖的坟，想再不会有那天的晴空万里；忆起夏夜外婆的悠长小调，想再不会有那晚的璀璨星辰；忆起白朵来了又走了，想起无数个用“值得”二字催眠自己的时刻；忆起小癫子，我便想陪她一起疯。
　　她笑了，她哭了，她被我气跑了一次又一次，而后依然大言不惭态度嚣张地回来，回来陪我一起过卑微的生活。她说一切真实的话，她做一切不现实的事，她敏感，但百折不挠。
　　傻子啊，傻子！
　　我一路狂奔，心里吹着灯笼巷常年的穿堂风，吹一地零落花草，吹落电线杆和晾衣架上的红嘴小鸟。
　　她要疯，我就陪她疯，有生之年只要她还是这个傻子，我就绝不清醒！这辈子只有她弃我，我绝不再弃她！我命短她命长，但只要我活一天，她才是那光芒夺目的火，我只做那不长眼睛的蛾！
　　我喘着粗气立在机场大厅，幻听出飞机冲上云霄的声音，大大小小的零件摩擦来摩擦去，载着我的小癫子，消失在云端。

　　“蓝修。”
　　我心里重重一锤，回头看见小癫子就站在三步开外，呆愣愣看着我不敢近前。
　　我想笑，笑不出来，指一指高悬的钟，“九点五十五。”
　　她什么也不说，扔下包就整个地撞过来，眼泪烧在我胸口，滚烫一片。我紧紧抱住她，吻在她薄荷香气的头发上，“我陪你疯，一直到你喊停，或者到我死。”
　　她在我怀中摇头，声音只剩下苍白的呜咽，反反复复，颠来倒去，说我“不会死”。我拍一拍她的头，另一只手替她拿起地上的行李包，“走吧，乖孩子，去学校。”
　　临走的时候她抽抽噎噎，“就算是空难，小爷也值了！”
　　我只告诉她，“小爷，你这句话，可也捎带了飞机上几百来号人呢。”
　　她踮脚在我脸上轻轻掠过一个吻，而后匆匆挥手，“我一到宿舍就给你写信。”

作者有话说

　　再度发疯，码字到凌晨四点半。留念。
蓝修部分完结，我总是不满意，但也无可奈何。
谢谢你们看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