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到过人间》红途玫瑰

2、（一）

　　我再次回到世间的时候，天地已然换了颜色。多了许多我未曾见过的东西，也诞生了许多我不曾见过的生灵。其中数目最多的，我后来知道，叫做人类。
　　我被掩埋后不久，便陷入了沉睡。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想来是不短的，毕竟天地轮换不是瞬息而止的事情。
　　醒来后，我发觉自己似乎忘了些事情，但究竟忘记了什么，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后来索性就放弃了。
　　左右我只是一粒尘埃，记忆里也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随后我便离开了那片冰川，一路向南飞去。飞过荒山大漠，穿过绿野松林，趟过弯弯江河，游过无声的大海，跟着远归的候鸟，停在了一处人类的栖居地。
　　我躺在候鸟掉落的羽毛上，随着轻风悠然下落，却无意落进了一处柔软温暖的地方。
　　我抬头望去，看到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生灵。而我方才，恰好落在了他的手掌里。
　　他看起来，似乎并不意外我的出现。
　　他说：“你这小东西是打哪儿来的？倒是会享受。”他说着话，伸手将我身下的羽毛扯掉了,“还知道给自己找个舒服的床。”
　　床?那是什么?
　　我不懂,也不明白眼前这个生灵在说什么。
　　我脱离这个世间太久,久到无法快速地去适应这一切的变化。
　　生灵将我装进了他的包裹里，带着我一同赶路。
　　路上生灵喋喋不休，跟我讲他遇到的所有事情．渐渐地，我似乎能够听懂他说的话了，也知道了眼前这个生灵叫做人类，而他们所处之地，即是人间。

　　人类说，他是一名道士。
　　他给我解释了一路道士是什么，但是我没有听懂。

　　他带着我，一路向东，停在了一座美丽的村庄。
　　那是一个安宁祥和的小村庄。
　　道士说，这是他的家乡，但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
　　他幼时离家，跟随师父学习道法，云游四海，惩奸除恶，受过几年世人景仰，过过几年风光日子。只是后来师父去世，他又不善与人交际，于是越发低调，逐渐地消失在了人们的闲谈里。现如今，已经没有人记得他了。
　　而他的家乡，也跟他走的时候不一样了。
　　道士带我去了他的家，一座废弃的小院子。
　　他推开院门的时候，破旧的木门不堪重负，被轻轻一推，便齐齐倒在了地上，掀起一阵尘土。
　　我从包裹里钻出来，落在道士肩头，扭头看着他。
　　道士呆了片刻，这才转过头看我，不好意思地挠头笑笑，说：“见笑了，好久没人住了。”

　　我与道士在这间小院定了居。
　　道士说，这座村庄叫梨乡。
　　梨乡的人们都喜欢种梨树，于是道士也在小院里栽了三棵梨树苗。他说等来年结了果，我们就有梨吃了。
　　道士又说，梨乡已经没有他的亲人了，但梨乡的人温柔又善良，他很庆幸自己回来了。
　　他之所以这样说，我想，大概是因为那位老婆婆经常会来看他。
　　有一次，道士拿着老婆婆给他缝的新衣服到我面前炫耀：“小东西你看，这是秦婆婆专门为我做的哦，好看吗？”他问完却又说道：“哦对，我忘记你这小东西应该是看不出好坏的。”
　　好看的，我心说。
　　反正比你那个破了无数个洞的道袍好看。
　　但是道士听不见我的心声。
　　他美滋滋地换上了新衣服，然后把破洞的道袍规整地叠好，小心翼翼地放到了箱子最底下。
　　我想，如果送他衣服的秦婆婆在这里的话，可能会为他再多做几件。
　　因为他这个样子，实在像好多年没有穿过新衣服。
　　后来过了几天，道士出门回来，一言不发地脱下新衣服，又换上了他那件旧道袍。
　　他坐在桌边，望着院子里的梨树苗，时不时就叹一声气，看起来很是愁苦。
　　于是我飞上他的头顶，在他脑袋上蹦了几下。
　　他伸手将我抓了下来，放在手心里，看着我，又是非常惆怅地叹了声气。
　　于是我不动了，就躺在他手心里看着他，等他开口。
　　他隔了一会儿，又叹了声气，这才说道：“今天秦婆婆跟我说，希望我可以娶她孙女。”他苦恼地挠了挠头，“可是，师父说，我们道士是不能成亲的。”
　　他两只手把我捧到他脸前，整张脸快皱到了一起，“可是婆婆对我很好啊。”
　　也许她就是为了让你娶她孙女才对你好的。
　　这是基于这段时间我对人类的观察而得出的推论。
　　但是显然，道士并不这样想，他依然在烦恼。

　　那一晚，我看着道士房间里的烛火一夜未熄。

　　第二天，道士一大早起来，穿上了他的新衣服，搬出了他藏在床底的小箱子，挺胸抬头，一脸庄重地出了门。
　　他说，他要提亲。
　　然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抱着箱子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我跑到他头顶，蹦跶着询问提亲的结果，但他只是把我从头顶拂去，顶着一张大红脸回了屋。
　　我有些好奇。
　　于是飞出了院子。
　　我飞过一户人家的时候，听见院中坐着的两个妇人在说“提亲”，于是我便落在了这家屋顶，听着底下的妇人说话。
　　其中那名身材高挑的妇人说：“你听说了吗，咱们村里刚来的那个小伙子，今早去秦老婆子家提亲了，你猜那小伙子怎么说的？”
　　另一名身材矮小的妇人问：“怎么说的？”
　　高挑妇人没忍住笑了笑，说：“他说，要是秦老婆子同意，他明天就能成亲。哎哟，可乐死我了，他不知道人家秦家小姑娘今年才十二岁吗？哈哈哈哈哈哈……”
　　矮小妇人听完跟她一起笑了起来。
　　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会笑，但是听她们的语气，好像这确实是一件非常好笑的事情。
　　她们的笑声和神态太具有感染力，于是我没忍住也跟着她们笑了几声。
　　虽然我知道她们是在笑道士。
　　她们笑够了，那名矮小妇人又问：“那这小伙子，知道那姑娘脑子不好不？”
　　“应该知道吧。”高挑妇人说，“不然他为啥提亲，总不能是秦老婆子缺德诓他吧。”
　　矮小妇人想了想，说：“那可说不准。毕竟谁家摊上个脑子不好的姑娘都不好过。现在不抓紧找个人定下，等以后那姑娘再大点，就更没人愿意娶个傻子了。”
　　傻子？那是什么？
　　她们后面的话，我没有继续听。
　　我记挂着家里那个大红脸的道士，了解过事情始末后，便回了小院。

　　我回到小院的时候，大红脸的道士已然恢复了正常，正坐在屋檐下，举着手里的小金铃，瞧得专心致志。
　　他看见我回来，眉开眼笑地招呼我过去。
　　他把手里金铃递到我面前，神神秘秘地跟我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金色的护花铃。其实护花铃很普遍，金色的护花铃也很普遍，但你知道不一样的是什么吗？不一样的就是，这是秦婆婆给我的，她孙女的嫁妆，也是定亲信物。”
　　他好像很开心，晃着手里的护花铃，乐呵呵地看了半天。
　　人类真是复杂。
　　我落到他肩头，跟他一起看着那个小金铃。
　　明明之前还惆怅地说自己不能成亲，这会儿拿到定亲信物，却笑得合不拢嘴了。
　　金铃随着骤起的西风，叮铃响了几声，跟檐上摇摆的风铃一唱一和，浅绿色的流苏坠在金铃下，一起一落，好像醉了风。
　　人类的情绪仿佛会传染。
　　看着道士上扬的嘴角，弯弯的眉眼，我心里竟然莫名的也有些开心。
　　我跃上金铃，趴在它身上，跟着叮铃的律动来回摇晃着。道士瞧见了，晃了晃手里的金铃，笑得更开心了。

　　日子安宁地过着。
　　道士依然时常外出，回来时，会给我带许多我没有见过的小玩意儿。
　　定亲之后，他去见过那个女孩。
　　他说，那是个安静腼腆的姑娘，长得白白净净的，就像人间的小仙女。
　　他那副害羞又窃喜的模样，让我觉得很稀奇。
　　而后的许多日子里，他经常去看望那个女孩儿。每次从女孩儿那儿回来，他都会开心地拉着我讲，这次女孩儿又给了他些什么物什。
　　有时候是一件衣服，有时候是一双鞋子，有时候是一顿丰盛的午餐。

　　这年冬天的时候，安静了一年的村庄突然吵闹了起来。
　　彼时道士正在屋里冲我显摆那姑娘给他缝制的冬衣，忽而听见村里一声巨响。
　　道士嘴角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他扭头看着门外愣了愣，而后快步冲了出去。
　　我跟着他飘过去，只看见了不断升腾的滚滚浓烟。
　　我想跟上他出去看看，可是飞到院门口，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拦住了。
　　我在原地转了几圈，而后停下，飘在空中，静静地看着外面。
　　伴着浓烟弥漫的，还有刺目的火光。猩红的火海让我想起了冰川下埋葬的岩浆。
　　令我突然感到了一瞬窒息。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小村庄里见到如此可怖的大火，也不知道道士身上那些所谓惩奸除恶的本事能否应付得来，亦无从得知，为什么我会被困在这个小院里。
　　大火和浓烟包裹了整个村庄，我看不到任何人的影子，更找不到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