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说》缥夭

1、令居（一）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来河西走廊探访了，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竟然在无意间找到了一座古城。
　　寥寥人境，残风戚戚，朔漠孤城。
　　它竟在无人区里挺过了千年的风蚀，屹立至今。
　　“天啊！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们在无人区绕了两天，竟然找到了一座古城？！”队里有人感叹道。
　　他们下车察看。
　　眼前的这座古城和永泰龟城的构建有异曲同工之处，但看起来要久远许多。这是一座关城，从外围夯土的形状与材质判断，似乎是出自两汉时期。如果真的是两汉时期的关城，那么至今就有两千多年的历史……的确是奇迹。
　　汉代，祁安微微一愣。这是她最熟悉最热爱的时代，每每听到汉代，她都会想到那个人。看到汉代的关城与郡城，也难免会或多或少地想起那座恢弘繁盛的长安城。
　　她伸手轻轻抚摸上古城的外墙。纵然是举世无双的长安，经过千年时光更迭后又能剩下什么呢？她曾去过西安的未央宫遗址，如今的未央宫已经变成了仅剩几片残垣的荒地。长安……还能窥得几分汉时的模样？
　　倒是这里。远在了无人烟的戈壁滩，捱过了千年风沙的侵蚀，留下了较为完整的模样。
　　“祁安，祁安，快来看！”队长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她顺着队长声音的方向看过去，那里围着这次沙漠探险小分队的好些人。
　　“这是什么装饰吗？”有人问，“这是什么字体啊？上面写的是什么？”
　　“这是砖吗？可为什么是圆的？”有人疑惑不已。
　　“这是隶书吗？还是小篆？”
　　众人陷入了激烈的讨论中，祁安朝着他们走去。
　　“这是小篆吧，这个字……是居？居……今，居今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这座城在居今？”有人说。
　　“什么今啊，这里多了一竖！这是令。”有人反驳。
　　“居令？这座城叫居令？”
　　“哪有你这么读古文的？要从右往左读！这座城……叫令——居。”有人大声读道。
　　令居。
　　祁安的脚步忽然顿了顿，她迅速拨开人群走到里面。地上躺着几块零零散散的瓦当，本来的圆形碎成了好几块。她缓缓蹲下，捡起一块半圆在手里仔细端详。
　　上面半块刻着纹饰，下面半块用阴篆刻着她熟悉的两个字：令居。
　　她心脏忽然抽痛了一下。
　　“祁安，你听过这个名字吗？”有人询问她。
　　令居，令居塞。她何止是听过，她简直铭刻于心。
　　“祁安，你怎么了……”有人小声地问道。
　　她惊觉自己的失态，装作被风沙糊了眼睛，抬手擦去眼角的泪珠。
　　“令居塞。”她说，“是西汉的关城。《汉书》载：‘骠骑将军击破匈奴右地，降浑邪，休屠王，遂空起地，始筑令居以西。’故令居而始。”她开口解释。
　　她之前还看过有人说令居塞就是现在罗城滩附近，早已消失百年之久。没能见到他修筑的那座关城，她一直感到惋惜。可如今世人口中消失的令居塞竟然出现在了她眼前，近在迟尺的距离让她心里百感交集。
　　也许是因为关于令居的记载太少，罗城滩的遗址根本就不是《汉书》里所记载的令居。也许这千年来根本没有人找到过它。这里不通人烟，一代又一代，百年又千年，原住居民越来越少，直至消失殆尽……剩下这座孤城，留存至今。
　　周围的人听到她说这有可能是座汉代关城，纷纷开始拍照留恋。可以近距离触摸与感受这座千年古城，无疑是他们这次沙漠探险之旅里浓墨重彩的一笔。人生在世，有几回这样奇特的际遇呢？只叹这里网络不通，不能马上分享出去惊艳其他人。队长提出今天在这里扎营休息，大家都欣然同意。
　　祁安仍旧蹲在那片破碎的瓦当面前，看着上面的“令居”字样陷入了沉思，久久不能回神。思绪烦乱的她在古城里呆到夜半才去帐篷休息。
　　再睁开眼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所有东西都不见了！古城不见了！同行的伙伴也全都不见了！眼前只剩下这片茫茫无际的戈壁！
　　她焦急地在周围找寻，忽然间狂风骤起，黄沙弥漫，整个世界摇摇欲坠。混沌之中她看见了远处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陌生，是因为她从没真实地见到过。熟悉，是因为她早在脑海里想象过无数次。
　　他的披风被吹得扬起一角。一身玄甲威风凛凛，连背影都气宇轩昂。
　　他站在那里，撑起了这片支离破碎的天地。
　　祁安呆呆地看着，一瞬间失去了言语。她没有见过他，但看着那个身影她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他。她喊出他的名字，他没有回头。
　　“他听不见的。”一个陌生的男声在身后响起，“因为这是我的记忆。”
　　祁安转过身。她不知道眼前的人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的，她打量着他，一身白衣，束发加冠，丰神俊朗……他是古人？还是鬼神？什么叫做他的记忆？这是海市蜃楼？还是她的梦境？
　　“你是谁？”祁安开口问道。
　　他微微一笑，直直地盯着她，长眉俊目，温柔似水。
　　“我是令居。”他说。
　　什么？令居？“什么意思？令居……”她疑惑不已。
　　“我是城灵。”自称令居的男子解释道，“令居城的城灵。”
　　城灵？她更加疑惑了，“你不是人？你是令居城的……魂魄？”
　　男子点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祁安看向远处的身影，“那他呢？”眼前的男子是令居城城灵，那他的身影就是令居记忆中的画面？
　　“他不是你喜欢的人吗？”令居看着她。
　　喜欢的人。“你怎么知道？”她有些讶异，眼前这个令居怎么什么都知道？
　　令居轻笑起来，“你对我的执念不都是来自于他吗？”
　　不错。她对令居城的执念的确来自于他，但这个城灵用人形说出这句话，她总觉得怪怪的。
　　“你不是想见他吗？”令居说。
　　“可我为什么不能过去，也看不清他的模样？”她问。
　　他愣了愣，“你不能过去是因为这只是我的记忆，你们不在一个世界。”他说，“至于模样……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两千年了，他的模样在我的记忆里也模糊了。”令居侧过头望着她。
　　他的话让祁安红了眼眶。是啊，两千年了，还能剩下什么呢？他亲自督建的关城都不记得他的模样了，她却还在奢求再见他一面。
　　“这画面在你记忆里是什么年份？你还记得吗？”她问。
　　“我诞生的那年，元狩二年。”令居回答。
　　元狩二年，她在心中回忆。
　　两次河西之战，加上河西纳降，让河西地区并入大汉版图。其中斩杀加上纳降的匈奴数额高达十四万众……自此之后少年成了匈奴人听到名字就会胆寒惧怕的对手，成了大汉战无不胜的战神。
　　“你的名字是他取的吗？”她转过头。
　　令居点点头，“征河西，以令民安居。故称令居。”
　　令民安居，她猜到了。他心中所求一直都是为大汉，为陛下，为万民。如果她现在是在梦里，这样模糊的身影，梦醒之久也许很难记得。
　　看着她怅然的模样，令居笑了笑，“跟我来。”他说。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拉着向前走，一瞬间天地在她眼前暗了下来。面前的景象更是让她震惊地说不出话。千年前那座安居乐业的令居城，此刻就在她眼前。
　　城中商铺林立，灯火阑珊；天上星月辉映，夜色迷醉，惬意悠然；另有城门口守卫在此的将士，气势十足……她白天见到的那座令居城只剩下沧桑，哪里能看到千年前这样繁华的景象？
　　这副模样才真的称得上是丝绸之路上的要塞，两千多年前的大汉关城。
　　“这是元狩五年的我。”令居说。
　　“元狩五年……”她喃喃道。已经离铸建过去三年，离元狩六年只剩一年了，“元狩五年的时候，他回来过吗？”她问。
　　令居笑而不语，示意她看向城门的位置。
　　城门不远的位置，几个人正朝这边策马过来。守卫的将士端详着远处的身影，片刻后他认出了那个带头的人，欣喜地朝里呼喊道：“将军回来了，将军回来了。”
　　跟他们一样的激动的还有祁安。她看着那个穿着常服的男子骑马走近，看不清他的脸，但身段与气场已经扣人心弦。
　　他在城门跟士兵说了几句话，她想走近听他们说了什么，可还是不能走过去。她只好默默地站在原地。
　　“他几乎每年都会回来河西。”一旁的令居开口道。他陷入了回忆，眼底闪过几丝哀伤，“直到元狩六年。”
　　听到元狩六年，她的眼神黯淡下去。元狩六年是她最讨厌的一年，而秋九月成了她最讨厌的季节。
　　“我想看完有关他的所有记忆。”她恳切的目光望着他，泪水在眼眶打转。
　　令居与她对视，“好。”他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