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上穷之慧极必伤》白玦

82、妖 童

　　那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足以令沧海几度化桑田……

　　世间万千界主，某日同时收到了一封信帖。传书者是上古灵神——殷阙

　　帖上寥寥数字——

　　妖童入世，万界恪守概莫恣挠，但凭天命所定，否之必遭业报

　　此去经年，人间江南

　　黑发白衣，少年撑着一叶小蓬飘荡在满湖莲叶田田间

　　少年低着脑袋，面带轻笑，似在寻找着什么

　　风动，倾其衣袂如云如霞肆意舞动，满湖莲叶舞，荷花醉人香

　　少年忽弃手中长篙，足下轻点，一路踏叶而去……

　　湖心荷花盛开，白蓝红粉紫黄青，端得是扰人眼鼻

　　少年速度不缓，飞至半路忽然弯腰撷去一朵青蓝莲花，转身一路抵水而去

　　只一刹那，莲花化作一清丽绝尘的女子，被少年牵着手，随其一道在水面蕸间翩然起落……

　　“阿凉”女子轻唤其名，眉目间温婉似水如波流转

　　少年闻之，朗声一笑自在从容，莫说这湖光山色，便是天地云霞，都要黯然失色

　　“拂槛，我们成亲吧！”

　　“啊？”女子一愣，确是始料未及！

　　“我说拂槛我们成亲吧！从今以后，天塌地陷，化尘为灰，永不分离！”

　　女子一刹那羞红了脸，默默点头，如花笑靥

　　“哈哈！拂槛，我们今晚就成亲，我一刻也等不了了！”

　　清雅小筑，少年与女子自己布置喜堂，她们只有两个人与一匹驳马

　　就连拜天地时的媒人，也只得由她们自己来当

　　琉诉听到了动静，跑出院外，不时又被人牵引了进来，似与来人极为亲近

　　“凉儿”熟悉的声音传来

　　少年回头，那相似得可怕的容颜，打断了这场喜礼

　　“你来做什么！”不是说了，绝不答应的嘛！

　　“你要成亲了，我怎能不来”男子的失落与怅惘，叫少年看了也不免心疼

　　“……”

　　“我没什么送你，便也只有这壶喜酒……只要你开心，便随了你吧”
　　说罢，放下手中的酒壶，去影落寞

　　“阿凉”女子不由担心，说到底他们也是至亲骨肉，如今却为了自己断情相煎

　　“无事，我们拜堂吧”少年收回看那人离去的眼神，重又牵起了女子的手

　　女子穿着大红嫁衣，而少年却依旧穿着白色的长衫，黑发衬得她如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女子知道，少年该是霜发的，可她为了与自己留在人间，宁可放弃尊位，放弃通身灵力，成为这凡人模样，只求长相厮守……

　　“阿凉，你穿白色真好看，除了它再无能衬你的了”
　　所以便是喜服，也只想看你穿这白色的新裳

　　三拜，还来不及碰那一记额头，还来不及共饮那一双合卺

　　丝竹声，小筑四周从未有过这般杀气纵横！

　　“妖童大人与拂槛姑娘大喜，尔等特来恭贺！此一曲绝魂散，还请笑纳！”

　　妖界绝魂散，非舍命不可弹奏。这般豁得出去，除了那恋莲王至深的阴沉木精，还能有谁

　　妖童浅凉，万世不出天兽山。自她入世，各界便觊觎不绝！
　　妖童心冷，却独独钟情莲妖拂槛。莲族贪图妖童灵体，哄骗拂槛，险些害死了浅凉。那是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惨烈局面

　　那一日，所有前来的莲族无一人幸免，几近灭族！
　　看着那些溃烂破碎的莲花，浅凉忽然明白，贪欲竟是这么可怕的东西。便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王，也是逃脱不过贪欲的诱惑

　　阴沉木精恋莲王至深，自那一刻起，他与浅凉就是血海深仇！

　　少年不敢怠慢，就见她缓缓将女子拉至自己身后，一看便知是要护她周全！琉诉也露出森森獠牙，静候主人随时的指令！

　　若单单一曲绝魂，小小一个阴沉木精，妖童又怎会放在眼里
　　可周遭密密凿凿肆散不止的灵气，无疑泄露了这四周不知暗藏多少人，不是所有人都会为情所困，更多的无疑是贪图，想要分上一杯羹罢了！

　　兵戎相见那一刻，浅凉便知，今日之劫是难躲过去了！

　　妖童乃苍穹锦玉所化，是锦石之华，是灵源之髓。她有无穷无尽的灵源，可她留在了天兽山上。眼下，她只有无坚不摧的肉身，和誓要护心爱之人的决心！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周遭涌来的人像蝗虫过境，浅凉也无法脱身！

　　起初她还能护住拂槛，但不过多久便被冲散了，想让琉诉带她先走，却完全找不到踪迹！

　　绝魂散扰得她心气不平，内息四蹿，一口鲜血昏天黑地，数把利刃刺进身体，她呼不出痛，只是无奈地唤了一声
　　“阿凉”

　　拂槛轻唤，琉诉嘶鸣！
　　少年跃过百把刀锋，却只眼见她倒地，被一双无形的手拉进了地里！

　　“拂槛！！！”浅凉大呼！冥界人！竟连冥界人也要插手吗！

　　追着那缕红便入地而去！

　　原来冥王也是做了准备的，知那些妖类莫不敢擅闯他冥界，这满城黑甲的架势，不是山雨欲来又是什么！

　　“拂槛！”惊鸿一瞥，就见那身红色嫁衣被数十冥卫用玄锁拉走！

　　“阿凉！”拂槛回头，她果真追来了！
　　“别管我了，你走吧！回锦玉华阁去，苍玉大人会护你周全的！不要为我再做牺牲了！否则，否则拂槛身死也不会心安的！”
　　她真的已经为自己舍弃太多了！她舍弃了锦玉华阁少主的身份，与自己箪瓢陋室炊粱跨卫，为自己背负血债情愿躲躲藏藏……她本该是结驷连镳的万兽之主，天地宠爱加身，却因自己遭受这些劫难。她为她做的，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当真害怕那白衣染血，如此这般，倒还不如自己放手作罢！

　　“拂槛，你胡说些什么！待我败退冥兵，一定带你回去！……我们的大礼，还没成呢……”
　　她既许诺拂槛终生，又怎能说弃便弃

　　“你这是何苦？！”拂槛已有预感，今日，她是走不出这冥界大门了

　　冥王也要妖童！冥子带兵上阵，浅凉一把软剑之下，不知多少冥兵命丧忘川河下……待杀红了眼，那拂槛一针一线亲手制的新裳，也已撒满了冥界众人的血！

　　妖童被逼至了绝境！拂槛在三生石前看到浅凉斑鬓霜白，她宁肯耗尽魂力，化为原石，也要救她出去！

　　冥王亲自上阵，与冥子二人联手，却只堪堪只与她打个不分伯仲！

　　冥后素来心善，自己的丈夫儿子好战斗勇，虽是不同意他们这般做法，但看着那杀伤她冥界无数，此刻正与她丈夫儿子恶斗之人，她还是取出自己的兵器——幽冥鬼刀，加入了战火

　　冥子第一个被浅凉刺破身体，挑出了整颗心脏。冥后看得呆了！直到冥子落入忘川，终如梦初醒！

　　终是愤恨满心，手下那一分留情也去了！

　　战得精疲力竭！拂槛看着那人身上一道道纵横深刻的伤口，痛得心都麻木了

　　那一刀，生生砍入了浅凉的血里肉里，碰击骨头的声音，是那般碎人心肠！

　　那一剑，堪堪刺进了冥王的命里魂里，脏腑碎裂的声音，是那般无情决绝！

　　冥后来不及去拉住轰然倒下的冥子冥王

　　浅凉亦来不及去救被冥兵之魂拉入忘川的拂槛

　　她惧水！没了拂槛在身边，她根本不敢触碰水！

　　但此刻，她毫不犹豫地跳入了忘川！

　　灌入肺腑的河水令她难以呼吸，不可一世的妖童在忘川内拼命挣扎，甚至惊恐地忘记了自己的来意！
　　猛然一股巨大的力道将她推出水面，直落回岸上！

　　她知道那是拂槛，要多大的力道与决绝，才能甘愿舍弃自己更快沉溺，也要助她逃离！浅凉几乎是下意识地在落回岸上一刻，反手拉住了拂槛的一只手！

　　“别松手！我拉你上来！”她拉住了她的手，可河里还有无数只手缠住她的四肢，拼命将她往忘川深渊拖拽！

　　那一战已耗尽了浅凉所有的气力，她匍匐在岸边，手臂已经沉入了水中，奈何她如何努力，都无法将这千斤坠的人儿拉回来

　　“阿凉”她忽然笑了，一如她们初见那一面
　　“许是我们没有缘分吧，天注定我一个小妖无福消受你对我的情意，我们就此作别吧……忘了我，解了我这枷锁，你便还是妖童……天注定，我缚不住你的”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头上取下一支玉钗，那是浅凉送给她的定情之物

　　“不要！！”
　　不是怪那玉钗扎穿了手掌，而是恨自己吃痛放开了手！

　　一道孤凄哀寂的身影在忘川河畔声嘶力竭地痛呼，似乎她的整片天都塌了……

　　魂力散尽，心神俱疲，晕厥过去之前，一道妖异的紫光忽然裹挟住浅凉离开
　　昏沉之间，她好似听到了冥后的声嘶力竭，“浅凉！浅凉！不共戴天！我与你血海之仇势不两立！终有一天我要食你血寝你皮！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浅凉昏沉间轻轻一声冷哼，不共戴天？血海之仇？
　　贪心过罗刹，处处无奈何……

　　昏死在那无边无际的虚空之内，浅凉心绪无限飘荡，如无主之魂，不知何处可归家

　　却是有人，偏要她醒来

　　“你醒了”温柔和煦的声音

　　浅凉忍不住唤了一声“拂…槛……”，却只听到一声哀叹

　　艰难睁眼，就见眼前围着不少人，数十个少女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还有两个男子
　　一个雍容绰约出尘绝世，另一个睥睨桀骜叱咤凛然

　　“我叫陵，他是延，此处是神界。你魂力殚竭，还有皮肉伤，要好好静养”

　　“神王？魔尊？”浅凉诧异于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不错”延开口应答

　　“是你带我出了冥界？”浅凉把视线从陵身上转向了延

　　延点头，下一刻浅凉似是如梦初醒，追问那件最要紧的事情！

　　“那拂槛呢！你有没有救她出来！”

　　可是沉默将她的希望再一次熄灭，延避开了她迫切又逐渐暗淡的眼神

　　“我到之时，她已被拖至弱水……你该知道的，弱水化骨销魂，堕弱水者，再无轮回”

　　浅凉的泪已经流干了。她知道拂槛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

　　浅凉像一尊雕像，久久无言。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开口了，神色空洞，如丧灵魄

　　“你们也想要吗？”

　　延陵二人对视一眼，妖童有洞穿人心的能力，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浅凉见他们无言，竟率先开口，“你们救了我，想要，便拿去吧”，灵源之髓的妖童，如行将就木的老者，垂垂颓矣

　　延命其余人退下，他拉过陵的手，异常坚定地看着浅凉
　　“我与陵逆天相爱，历经万难才走到一起。我们想，有一个属于我们的血脉继承……陵的灵海可以育化魂识，天外天的灵丝可以哺之成形。只需六万年，就可得魔神混血！只是，我们缺一样要紧之物”

　　“我知道，魔尊与神王缺的，是苍穹锦玉”浅凉看着他二人坚定的模样，死去一般的心，笑了
　　世人都想要她这块灵玉，不是想修为造法，就是想一步登天
　　唯独他们。魔尊神王创界造万物，逆天相恋的故事她听过。他们不惜与天相争，终成眷属。唯独他们，是为了情之一字，而需要自己这块灵玉
　　浅凉这一笑，乃是发自内心，再不带半点讥讽冷意

　　“我们只需一小块……”陵欣喜万分，他没想到妖童会答应得这么轻巧

　　浅凉摇头，她抓住了陵的衣袖
　　“我已生无可恋，却连个转世轮回的机会都没有……我成全你们，你们也成全我吧”

　　浅凉此言叫他二人大惊，良久说不出话来

　　浅凉在内心好笑，那些拼了性命，毁了自界的人，做了那么多何处有分到一丝一毫，却是神王魔尊，以情动人

　　情，本是世上最美最纯的所在，可偏偏有很多人，为了一己贪欲，去毁别人的情！

　　“延！陵！把凉儿还给我！”突如其来的喧闹打破一室沉寂！

　　一道黑色身影破门而入，转瞬来到了床边

　　看着床上形容憔悴，伤痕累累的浅凉，他的心仿佛被野兽利爪反复撕抓，痛苦不堪

　　“凉儿…”轻触上她冰凉的面颊，眉头不禁皱蹙起来“与我回去吧，别再想着什么拂槛了。我们回家，你还是我的乖凉儿！”，说着便要将浅凉抱起

　　“哥”
　　浅凉拦住了他伸将过来的手，倏而笑了。自那次他雷霆震怒，浅凉为了拂槛宁肯与其断绝关系，她就再没这么叫过他

　　一张忧戚的脸，因她这一声唤，露出一道略显苦涩的笑

　　“哥，浅凉要走了，拂槛已去，我再无可恋，你就当我死了吧”

　　黑衣人满目震惊，不可置信！良久，才颤抖着开口
　　“……你骗我的。你骗我的是不是！你一定是在怪哥哥！怪哥哥上次对你发那么大的脾气！我发誓不会了！乖凉儿，哥哥再也不会了！我哪里舍得……”
　　浅凉的笑容，让他自己停下了这无力的自我安慰
　　神色终变，满目憎恨！
　　“我不信！那个女人怎么可能！怎么可以让你为她连命都不要！我不信！！”

　　“哥，我已经决定了”

　　“你骗我！你骗我！你怎么可能舍下我！自出生起便陪伴你的人，是我！是我啊！你可看清了是我！不是那个女人！”

　　“哥，放手吧。容我最后喊你一声，兴许我们就不会相见了，便是再见，我也不再是浅凉了”

　　“兄长，珍重”黑衣人充耳不闻，他不接受！他觉得浅凉就是在气他骗他！他摇着头逃也似的离开，连背影都写满了不可置信与绝望

　　浅凉看着他消失的身影，可惜，连最后的告别，都没有……

　　‘妖童入世，万界恪守概莫恣挠，但凭天命所定，否之必遭业报’

　　上古灵神的警告是真的

　　妖界深受大搓，冥界血流成河，各界皆遭杀伐。而在数万年后，魔神二界，又多了一位少主人……

　　这是一段被万界封存的记忆与隐晦，没有人愿意去提及它，甚至只是回想它，都因其残忍悲凉而感到后怕

　　妖童本是赤子，奈何一欲生万念起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