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上穷之慧极必伤》白玦

113、迟 暮

　　月色朦胧，夜空半云半清，依稀绵薄细雨洒落。空旷的院内，一袭白衣澄澄静立，任雨丝飘散发间

　　司久手执一把黄油布伞，走近了便看到这样一幅情景

　　延陵无垂手而立，发丝上粘了薄薄一层雨雾，淡淡月光微醺，透着晶莹剔亮，长发似润满了鲜血浓稠欲滴
　　此刻她眼眸低垂似在出神，连司久走近也未发觉

　　良久，司久开口打破了这宁静，“三日已去，幻王可曾考虑好了？”

　　延陵无闻声，缓缓转过脸来看他。半晌，几不可闻地抬起嘴角点下头
　　“我选第三样”
　　片刻微顿，那口中发出的声响不急不缓，却带着不可违逆的决绝！

　　“延陵无愿倾尽所有，助天地灵能成逆鳞诀”

　　司久闻之眉间一动，“幻王这当真是考虑清楚了？”

　　延陵无抬眼看那不明不暗的弦月，“我心已决”

　　“不后悔？”

　　延陵无复看向司久，竟是笑了，“有什么可后悔的。倾心其人，亡己之身；此天经地义之事，谈何后悔？”

　　“幻王真能舍得下这一切么？”司久似乎非常疑惑于她的这个决定。毕竟，虚无幻王拥有世间最独绝的出身，她是天生地养魔神共育的贵胄，为了区区一个凡人而放弃性命，未免太过张大其事了！

　　“人活一世最大不过求一个完满，无论是浅凉还是延陵无，我都已经活得太久了，这样永无止尽的活着又何来的完满。若是命道注定我只得这最后的结局，那这一纸休符还是我自己来画得好！”
　　幻王自始至终眼中含笑，像位即上战场的少年将军，为了她的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若真要说舍得，那是骗人的。延陵无不怕死，却怕西缄攸难过……我也想活下去，也想与西儿天荒地老永不分离。可命不遂我，即便再不舍得，该放也只得放了……”

　　延陵无笑着笑着，便从眼角滑落一道泪痕，沉默不语，薄薄月色照映下的半边脸颊无所动容……

　　延陵无离开时，雨开始大了，司久目送那道背影离去，看那袭白衣一点点淹没在连天雨幕之间

　　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底，天也渐渐放晴，司久收起黄油布伞，抬脸看向天幕，薄唇轻启不知是在质问于谁，“你满意了？！”

　　许久许久之后，一道细细绵绵的声响传入司久耳内，“还不够！”
　　那尾音带着欢喜与俏笑，飘散而去，迷离荡然……

　　南来岛上最有名的酒肆二楼，一袭白影去了鞋袜，手中端捏着一把灰粽酒碟，坐在扶栏上荡着双脚，不时朗声而笑，惊起下头行人驻足抬头，随后自是一番惊艳！

　　里间西缄攸一手扶住腰，一手把着相同的酒碟，无奈地看向窗边似在撒酒疯的延陵无

　　这已是第九日了！
　　她堂堂苍渊王朝储君殿下这九天来是犯了哪位太岁，是而要糟这般罪受！

　　这九天来，延陵无是一天赛过一天的不正常，每日都揪着自己畅游南来岛各处风光，品尝明风海众色美味！
　　最可怕的是晚上！狼贪虎视！欲壑难填！简直叫人难以启齿！

　　便光看九殿下那酸痛到快要直不起的腰，还有那浓得和化了戏妆似的眼圈，这份“辛劳”也就不言而喻了！

　　倒是这位始作俑者，神仙体魄照样是精神充沛乐此不疲，只可怜了西九殿下即便脱凡换骨，也是承受不起啊！

　　“西儿西儿！快来看呐！那人的鞋子穿岔了！”延陵无边说边笑，还伸出细长食指对着下头指指点点，立刻引来一众围观！西缄攸本就恼火她近日不知节制，见之此相更是来气，忍着腰痛冲上前一把揪住那人后领子，猛一拽便将人给拉回屋内！

　　九殿下火急火燎，哪里还有了往日的气度，只想将这痴人好骂一顿！
　　“你可定是吃醉了！大庭广众咿咿呀呀！嫌不丢人呐！”

　　哪知延陵无被训了还不知收敛，竟还死皮赖脸和西缄攸扯起皮来。当然，最后还得是九殿下先服的软，又有谁能赖得过这无赖客卿呢？

　　饭点过去，延陵无又拉上西缄攸去逛了圈街市。西缄攸看向前方几步双手都握满了吃食的身影，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勾起

　　某一刹那，西缄攸甚至想，这般普通百姓乐得自在悠闲的生活，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越是相处，她越是确认，在自己心中早已有了比江山社稷更要紧的存在……
　　西缄攸想着想着，便停下步子微低下头笑了起来。她没看到，前头延陵无默默转头，呆愣地看着她，眼中波光流转情意缱绻，却又在她抬头之时，拂风拭去，无迹无痕……

　　日头偏西之时，延陵无非缠着西缄攸到海滩去

　　话说起来，她们来这南来岛也不是头一回了，可这明风海岸却是第一回来

　　遥遥朝海那头望去，天空乌云密布，暴雨连珠，而南来岛的上头却是晴空一片。也奇怪，天雨已遍及天下，却唯独下不到南来岛来。不过，这或也兴许是浅城在护着自己与辜岚栎的血脉也不定

　　延陵无去了靴袜，挽起裤腿，赤脚走在细软的沙粒上，殷红的夕阳余晖将满岸海沙镀上一层瑰丽艳色。西缄攸来到一块大礁石上，看着眼中白色衣袂随海风飘浮游离，半个身影隐在暗光之中，另外半身却被照得发红，隐隐刺得西缄攸连眼都快睁不开了

　　西缄攸被此景所惑，心想自己手头要有文房四宝多好，这番景致不成画真是可惜了！

　　她心下刚想完，须臾之间，眼前礁石下方已出现一方书案，上头笔墨纸砚摆列齐整。西缄攸猛一抬头，便见前方延陵无转过身来，身前落下长长一道影，背光而立，西缄攸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感觉出她在笑

　　西缄攸朝她欣然一笑，一跃跳下礁石，来到书案前，挑了只中长狼毫，铺开案上宣纸，抬笔闭目……
　　良久，西缄攸缓缓睁开眼，手腕一转自那砚台一撇一捺，旋即落笔……

　　延陵无就站在那处静静看着西缄攸头也不抬倾心作画
　　许久过后，方才转过身，朝着那日头落下的地方走去……

　　西缄攸丹青功底深厚，落毫洋洋洒洒笔触坚实，不出半个时辰的功夫，画便成了！正欲收笔，抬头那刻却猛然间发现眼前的人不见了！西缄攸立刻便慌了神，这可是在海边，有那人最惧怕的水，漫无边际的水！

　　西缄攸立时甩下笔，也不管画了，冲到海边放眼去找，伴着口中大喊着延陵无的名字！

　　猛一眼扫到海面上一点白色，西缄攸想都没想便冲扑了过去！

　　那处水深已是用脚踩不住的了，西缄攸抬手一把抓过，却只是空空荡荡一件白衣，心下不由更慌更惧！
　　“延陵无！延陵无你在哪儿！……”

　　西缄攸在无边无际的海水中转着圈朝这四处疯喊，却始终没有回应

　　西缄攸就快急红了眼，连呼喊都带上了惊恐的哽咽

　　“哗啦”一声水响兀自从身后传来，西缄攸猛地转身，便看到一道殷红身影从水中跃出，艳丽绵长的发尾在夕阳辉映下甩出一个迷醉人心的弧度！

　　西缄攸的心瞬间漏跳了两拍，只是眨眼间，那人影便扑了上来！一把按上西缄攸的肩颈，一双湿润咸涩的唇也随即覆了上来！

　　巨大的冲力使得西缄攸一个倒栽，整个人都朝着后头翻去，二人双双往水下沉去！

　　此一刻，呼吸只剩彼此的唇齿相依，西缄攸在水下睁开眼睛，猛烈的刺激平复过后，呈现眼前的是从未见过的惊艳！
　　秾稠的艳发在水中弥散，有如一朵盛开到了极致的牡丹，隔着一层水看那人眉眼，更像是雾里看花不堪真切，越是迷离恍然越是叫人欲罢不能。缠缚而来的纤长手臂仿佛海底深处的怪物，将西缄攸捆绑得紧紧的，而那熟悉的唇此刻正如无底黑洞般夺取着她所剩无多的气息
　　水下的交缠如此奇妙，仿佛世间万物脱离，唯独此人尚在，与自己相濡以沫唇齿相依

　　跃出水面那刻，二人都只剩猛喘粗气的劲儿了，额头抵着额头，耳间皆是彼此慌乱高频的呼吸

　　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西缄攸张口便骂！
　　“延陵无你不要命了？！”，可她哪知自己眼中的笑意，却是挡也挡不住

　　眼前人显然还没有缓过来，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她。西缄攸见她嘴角勾笑，面上滑过颗颗水珠，更将那颜色衬托得清澈明丽。延陵无将脑袋依入西缄攸颈窝，用上了迄今为止最轻巧最柔软的音调
　　“只要我的西儿高兴，命什么的，我才不要呢！”

　　……

　　入夜，二人洗去一身疲惫，西缄攸将傍晚那副画又摊了出来。本来是要收尾的，却可惜被延陵无那一惊，一笔没收好，反倒留了好大一块赃污在上头

　　西缄攸可惜地皱起眉，忽而后腰被人搂住，一具温热的身体贴上背心。一只手自后方探来握住自己的右手，执起那笔狼毫，点墨，作画

　　西缄攸的手被牵动着在画上流连半晌，那片墨渍竟被改作了海面之上相拥的两片模糊人影。西缄攸惊讶之余，又见那手引着自己在边缘画上了一方桌案，一片人影，一纸丹青……

　　这是西缄攸此生经历过最美的一个傍晚，是她见识过的最美的一轮夕阳，更是她与延陵无度过的，最后一个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