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舍离》珞卿九

2、美玉浮云

　　1
　　我看着熹微晨光中他向我跑来的影子，最终还是轻抚小腹笑了笑，向后倒去——
　　“云舒——”耳边除了风声，还有他的嘶喊。再见了，卫琰，你我生生世世，永不相见，永不相欠。
　　2
　　看着众人簇拥下的那个小姑娘的侧影，我陷入了沉思。
　　当今天子毫无作为，多地已然隐有起义之势，他却依然只顾寻欢作乐，却唯独对这先王遗腹子的小帝姬宠爱有加。
　　那当真就是那个云舒帝姬吗？她可真美…明明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啊！
　　这般莲荷皎皎的人儿，她的未来也会和其他帝姬王姬们一样被当做笼络人心的礼物下嫁吗？若我可以·…
　　娶妻娶贤，纳妾纳色，这帝姬们一个比一个荒唐，我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
　　摇摇头，我不再看她，转身随着众人离开了营地。
　　3
　　王兄带本宫来参加围猎，他和我说，若有哪个英俊儿郎入了本宫的眼，就将那人指给本宫做驸马。
　　可惜在场众多男子多是一群纨绔，本宫若嫁，也只嫁那种文安天下武定乾坤的英才。
　　那卫家公子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吧？他骑马拈弓的样子当真是一众世家子弟中最吸引本宫注意的。
　　好容易到了晚上，庆功宴上，本宫亲自斟了一杯佳酿捧到他面前：“卫郎，这杯酒，本宫亲自献你。”
　　我看着他假装从容地行礼道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耳朵却从耳根子红到了耳尖儿。
　　我一笑，浅浅一福，回了王兄身边。
　　但是我没看到王兄阴沉了些许的脸色。
　　4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喝下那杯酒的。
　　只是觉得她笑若桃花灿灿，那般明媚艳丽。
　　直到酒过三巡之后我感受到了帝王的阴沉的眸光。
　　卫家自认这些年已尽量不插手朝堂，怎的时至如今也还会被这江云尧无端地猜忌怀疑？
　　想来这百家围猎，表面上是为云舒帝姬寻找夫婿，实则是为帝王培养羽翼吗？
　　此时此刻，我竟一点都不希望我会成为云舒帝姬的驸马。
　　卫氏作为数朝望族，势力本就非同小可，而今又遭云尧帝的忌惮，这让我如何不防？
　　5
　　王兄生气了，因为本宫想嫁给卫家公子。
　　他说：“舒儿，天下男子除了那卫家的，尽你挑选便可，哪怕不能弱水择一，王兄便多许你几个面首便是。”
　　“王兄，臣妹只想要卫郎一人，求王兄成全。”
　　最终，我还是求来了那一张赐婚旨——我在太后寝宫前跪了两天一夜，求太后娘娘说服王兄方才请到这一张赐婚旨。
　　“舒儿，你当真想好了？”太后也是这般问本宫。
　　本宫不知道他们在顾忌些什么。
　　但是听说卫郎在接旨的时候仿佛并不是很高兴，为什么呢？
　　他难道不喜欢本宫，也不想做本宫的驸马吗？
　　6
　　帝姬她大可不必的。
　　听闻她在太后宫门口跪了很久，险些着了凉病了一场。
　　你怎么可以这么傻呢？
　　7
　　大婚前一日，王兄唤了本宫前去书房。
　　他屏退了其他人，将一个小巧玲珑的雕花盒子亲手放进我掌心：“舒儿——”
　　那夜的月色清澈如水，我的心却仿佛掉进了凛冬寒潭。
　　“王……王兄……你说……你让我……臣妹……臣妹不能……怎么能答应！”
　　本宫承认本宫害怕了，在一个从小就告诉我不要哭、也从不舍得让我哭的男子面前痛哭出声。
　　王兄竟命我下慢药毒杀卫琰！我怎舍得？
　　正当我准备扔下盒子离开的时候，王兄的手突然掐上我的脖子！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王兄红了眼的样子，那么可怕，和平日的谦谦君子截然不同，就仿佛地狱出来的恶鬼罗刹，虽然顶着一张美玉雕琢的脸，内心却只剩杀戮和血腥。
　　“江云舒！你记着，你是我江氏血脉，你是这大楚帝姬！”王兄几乎咬牙切齿地低吼出这句话。
　　眼前一阵阵晕眩，我几乎不能呼吸，但是当我以为自己会被掐死的时候王兄突然松开了手。
　　“舒儿……”
　　王兄的眼神里，有慌乱，有挣扎，有怜爱，有勃勃野心，还有一些一闪而过来不及捕捉的东西。
　　我含了泪，假意承下，大婚当晚便当着卫琰的面将那包药化入酒中，泼进了花盆。
　　8
　　长兄如父，她竟然违抗呵护她长大的王兄的旨意？
　　云舒，你何必？
　　我看着身侧睡熟的女子，她，是我的妻，但是我却不能也不敢和她交心。
　　本是至亲的妻子，却成为我最该防备的人。连这本该是洞房花烛夜的时候，竟也掺杂了几分算计和筹谋。
　　对不起，云舒··
　　9
　　他当真待我极好，本宫能感觉到，他看我的眼神中有着灼灼的深情。
　　——还有一些躲闪和挣扎。
　　本宫知道，他在防备我；卫氏一族都很防备我。
　　我无可奈何，索性连中馈也不曾沾手过，一并一如既地往由老夫人把持。
　　本宫能做的，无非就是孝敬舅姑，侍奉公婆。还有……在王兄的逼迫下护我的卫郎周全。
　　他是我的夫，是我爱的人。
　　10
　　她怀孕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
　　这几年江云尧越发的荒唐，强占臣妇、大兴选秀、荒淫无道、挥霍铺陈、苛捐杂税，百姓饿殍遍野，怨声载道。
　　卫氏一族已联合几大世家准备寻找契机推翻昏君暴政，还百姓盛世安宁。
　　当然，也多谢云舒迟迟不肯下手杀我。
　　她大抵是不愿也不舍的吧……
　　她是一个好妻子，温柔，贤惠，可她也是江家的女人。
　　看着她充满幸福和惊喜的眉眼，我真的觉得，她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但是云舒，希望你到时千万不要怨恨于我。千万不要……
　　事成之后，我们便归隐山林，再不问世事，好不好？
　　11
　　孩子五个月了，很健康，也很调皮，每天都会在本宫的肚子里踢踢打打的，从不老实。
　　五年了，我终于可以和卫郎有一个孩子了……不过，我希望是个女孩子……这样，王兄就不会借着孩子对卫家做多逼迫。
　　这些年，明里暗里我做了不少令王兄失望或者愤怒的事情，但我不后悔。
　　卫琰，他是我的夫君，是我江云舒最爱的男人。
　　不过卫郎最近早出晚归的，似乎更忙了，而卫家人近来对我的防备越发的严重，我一笑置之不作理睬。
　　左眼一直跳，仿佛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祈祷一切都是我多想了。
　　12
　　她被江云尧接走了？
　　该死，那昏君接她回宫做什么？
　　他们兄妹之间的关系不是已经很僵了么？
　　不，大事当前我不能为了儿女私情乱了阵脚。
　　江云尧是云舒的哥哥，他不会伤害她的，一定不会。
　　13
　　我被王兄软禁在了思政殿的偏殿，除了一日三餐有固定的人来送，我接触不到其他人，也听不到外面的消息。
　　王兄每日晚餐的时候都会过来坐坐，看着我的眼神里有失望，有挣扎，看向我的小腹的时候…还有一丝怨恨……
　　他在恨我为什么这一次要违逆他的想法，为什么数年来迟迟不肯诛杀卫郎。
　　王兄，我不能，因为他是我的夫。
　　可是王兄告诉我说，我的夫君，他要起兵造反，推翻江氏的大楚。
　　我心跳骤然一停，果然，要出事了。
　　王兄还告诉我，从当年答应娶我、到而今我们有了这孩子都是卫郎的计划之一，就是为了能够最大程度上削减王兄的力量和锐气。
　　我？是卫郎的工具吗？
　　或许吧，那些都不重要了，我想。
　　14
　　起义军攻破王城，一路进入王宫的过程可以说极其顺利。
　　当我把剑指向江云尧胸口的时候，这依然气定神闲的男人就坐在明灭的灯火之中。
　　满面嘲讽，似乎觉得这场失败是那么云淡风轻。
　　他冷笑：“你以为最终还是你赢了吗？不，我们都输了。”
　　“卫琰，当初舒儿下嫁前一夜，你可知她是如何拒绝孤王要她杀你的要求的？孤王相信你从来未曾见过舒儿那般坚定决绝的样子，即使她被孤王扼住咽喉也绝不妥协，那样的她，那般美丽，你可曾见过？”
　　握剑的手已然在微微发颤，我似乎察觉到了眼前的男人对她的什么特殊感觉。
　　“舒儿再柔弱也是我江家血脉，她的倔强你应该不会更清楚了，你今□□宫，便是彻底斩断了和她之间的所有情意！卫琰，你终究还是输了！”
　　“孤王承认舒儿爱你，但是……她不会属于你，也不会属于孤王……”
　　我扔下剑，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一路询问寻找，奈何王宫真的太大了，我最终还是在熹微晨光中的城楼上发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一月不见，她瘦了……
　　光着脚站在这里，会很凉的……
　　不，不要！看着她突然的决绝的动作，我几乎用尽了我毕生的力气向她跑去。
　　“舒儿不要——”我看着她从城楼上一跃而下。
　　风吹起来染了血的衣裙，仿佛残破的蝴蝶一般迅速从城楼上坠下，最后又变成一朵鲜艳却颓败的花……
　　我知道，我永远的失去了我的舒儿。
　　我还没告诉过她，当年猎场惊鸿一瞥，我便已经喜欢上她了，我爱她。
　　我也和她一样希望我们的孩子可以出生在这个世上，如果是个女儿一定和她一样好看。
　　对不起，云舒……
　　番外
　　我从来没想过，在我的陪伴下长大的舒儿竟然可以为了一个随时会谋反的人违逆我的想法，因为从小到大，我才是那个最呵护她宠她爱她的那个人！
　　若非那卫琰的出现，舒儿不会离开我，不会成为别人的妻。
　　我在嫉妒，我也在不断暗地打听有关于她的事。
　　她和我说她很幸福，但是我听闻卫家人对她却颇多防备，中馈甚至也不肯让她着手接管。
　　卫家有问题绝非一天两天，我本不愿她下嫁，但我更不忍心看她再跪在重华宫门口苦苦哀求太后。
　　终究是我无法拒绝她的想法。
　　婚后她几次回宫，都会和我有一些不愉快。
　　我恨她爱着卫琰，也气她为了他不肯再听我的话。
　　也恨自己不能爱她护她将她留在身边，扣在宫里一辈子。
　　卫琰啊卫琰……孤王当真嫉妒你嫉妒得要发狂。
　　那侍郎的发妻……眼睛长得真像她……这宫中众多的妾妃，哪个和她不像？
　　她怀孕了，那个人的孩子。
　　舒儿本该是我的，可是她却成了别人的妻，别人的母。
　　我最终还是没能抵得过心中的嫉妒和怨恨，将舒儿强行扣留在了西偏殿。
　　我迁怒于她，每日除了送膳不许任何人见她。
　　却又按捺不住心里的嫉妒，每日都去西偏殿去看她，即使她不再像小时那般叫我哥哥，也不再与我亲近。
　　我感觉到，她在恨我。
　　这个从小就最喜欢跟着我的孩子现在在恨我，为了她的丈夫，为了那个乱臣贼子。
　　烈酒一杯接着一杯地灌进喉咙里，灼的我胃疼——可是这疼痛远没有舒儿带给我的万分之一。
　　她不知道我爱她，我又怎敢让她知道我爱她？
　　堂堂大楚的王君，爱上了同父异母的妹妹？！
　　我本安排好了一切，若她大婚前一日肯听了我的话，毒杀卫氏一族，清洗反对我的世家势力，我便能给她安排一个新的身份，让她进宫做我的王后……
　　不，哪怕她不愿做王后，我依然可以留她在我的身边，时时相见也好。
　　一切都迟了。世家军队已经攻破王宫，我也派人解了她的禁足。
　　卫琰把剑抵在我的胸口上，让我交出他的舒儿。
　　卫琰啊卫琰，你聪明一世，却终于让舒儿成为了你的软肋。
　　你当真觉得舒儿还会肯和你在一起吗？
　　不！舒儿不会属于你，也不会属于我！
　　舒儿那么倔强的女子，还会原谅他吗？不！永远都不会！
　　我看着他发了狂一般扔了剑飞奔出去的背影，冷笑。
　　舒儿，我大概知道你将要做什么了，等等王兄，王兄就过来陪你……
　　卫琰！你一定想不到，云舒帝姬最终，还是孤王的。
　　《楚书·帝王纪》：废帝云尧君，性乖张暴戾，独宠长帝姬云舒。为政苛责不仁，残害忠贤，为众世家所伐，寻自戕。同日，云舒帝姬薨逝，楚地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