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镇山河》萧玄渝

2、点检如今无一半

　　天魔究竟算是什么东西？
　　谁也说不明白。

　　只道是忽而有一天，世俗村落的天空上一丝漆黑的裂缝无声降临，暴虐的魔气与罡风自其中缓慢而隐蔽地传递过来。

　　但那裂缝实在太小了，像一只远远窥视的眼睛。
　　因次起初修真界中无论仙修还是魔修，都是未曾发觉这道裂缝。

　　直到一日，有一位临近的小宗门仙修追杀一魔修至这处世俗村落处的人间集市——

　　那魔修本已后继无力，只待伏诛，却兀自像吸收了什么大补之物一样，力量攀升起来，仙修不明所以，当即避其锋芒。
　　魔修恃力忘形，向仙修发起攻击来，可谁知其甫一反击，竟然爆体。

　　仙修也算是个聪明角色，猜到魔修是修为低微，不堪承受大补而死，当即一抬头，想要寻找源头何物，结果竟看见晴朗天空下，裂缝中冒出一个青面獠牙，头生双角的怪物来。

　　仙修大骇，当机立断地远遁回了宗门，上报宗门，可惜消息未被重视，仅止步于这小宗门。

　　自此，天魔之乱开始了。

　　深夜子时，天上的星星涂抹了鸦黑的天空，闪亮地挂在空中。

　　燕青霜猛地睁开了眼睛，身子扬起，濒临崩断的弦一样。
　　她剧烈地喘息，微动了动身，便觉浑身都是汗津津的，心跳如擂鼓，眼花耳鸣，心中脑中一片空白。

　　半晌她才缓了过来，伸出了一只手，放在眼前，白净软小——完完全全是小孩子的手掌。

　　百年后的燕青霜与此间年方七岁的燕青霜的灵魂于此刻完完全全地融合在了一起，不分你我，盖因这二魂本就是一人。
　　刚刚的反应正是年幼的身体无法承受庞大的神识而产生的不良之状。

　　也证明了，前生种种并非幻梦一场。
　　她怔愣许久，才想起收回手，一咬牙，干脆就着七岁的燕青霜抱元守一的姿势，强行催动了这身体严重不能承受的神识，将神魂沉入了被神识强行拓出的识海。

　　顾喻之一定还给她留了什么，一定——
　　没有原因，没有道理，只是她的一种直觉。

　　识海中的燕青霜还是成年人的模样，一身黑色劲装，墨色长发散乱，随便插着几根碧色小剑发簪，衬得她肤色白皙。
　　——她其实很美，只是一身凛冽的杀伐剑气常让人遗忘这一点。

　　燕青霜环视一圈，放眼望去尽是望不尽的乱石狂风，远处是崎岖的岩壁，夕阳洒下余晖，有几朵近乎透明的花朵坚强攀着怪岩生长。

　　这是她领悟剑意的长风谷处，现在看来，竟有几分怀念。

　　她并未将视线停留在某处，而是转身面对忽然出现的男子，准确的说，是一个虚影。

　　“喻之。”燕青霜轻轻地说，她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姐姐、青霜。”男子笑盈盈地说，“时间不多，我们长话短说。”

　　“你在说……什么？”
　　燕青霜说罢，忽而一顿。
　　——她竟在慢慢变矮！

　　随着身量变矮，她浑身弥漫上灼热的苦楚，像是骨头在一寸一寸地融化，皮肉在火焰中渐渐消融。
　　燕青霜咬牙忍着，半声不吭，目光不离顾喻之。

　　“你果然是对的，姑息只能养奸，苟且未可偷生。可惜那些蠢物不能明你苦心。”
　　顾喻之轻缓地说道。

　　“可惜，你我手中权利皆不稳固，不然那些个老东西的话，便当是他们未言即可。”

　　燕青霜眉毛一挑，有心训导两句，想要开口，忽然想起。
　　这不过是一个虚影。

　　“天魔。我这些年研究，发现天魔此物躯壳坚固，神魂却是虚弱。我对其修炼方法有几多猜测，临激发回溯之光时，听闻其言，隐约有所悟。

　　“我们这一方世界之外，或许还有更高层次的世界，毕竟，那天魔所具有的出窍期实在太多了，堪称杀之不尽。而他们所说的通道，恐怕便是晋升上级世界的方法。只是我们的世界，似是失却了这一通道。姐姐……记得那回转罗盘上的话吗？”

　　燕青霜跟着他一起说出那句话——
　　“一人得而飞升，千万人得其余荫而得升。”

　　即使浑身疼痛难忍，她依旧勾起了唇角。

　　“姐姐，你向来天下第一，飞升想必不在话下。
　　“现今，我使用那罗盘献祭，自当形神俱灭，那就都依仗你啦。”

　　燕青霜已经缩小到接近外界身体的大小，她平静地注视着顾喻之。

　　——傻子。
　　她在心里想。

　　怎么不自己来啊，她本就无知无觉，与死无异，献祭罗盘正合适，何必……

　　“青霜心里肯定嫌我，何必我来用这东西——”顾喻之狡黠地眨了眨眼，“不要这么凶嘛，凶你也骂不到我。”

　　燕青霜翻了个白眼，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来，她的身体已经停止缩小，顾喻之的虚影也已虚幻得近乎没有。

　　“傻子。”她轻声道。

　　“……姐姐。”
　　顾喻之轻声说，“你在冰中这十年，对不起，辜负你的期待了。”

　　青年从纹着金色浪花的袖袍开始，虚影一点点地散做光点，飘散在空中，消解无痕，比之百年后的洞穴中更缓慢，也更清楚地呈现在了燕青霜的眼前。
　　燕青霜伸出手去，却搂了一把空，光点从指缝中漏出，不为她而留。

　　她心里有些古怪。
　　下意识忽略了顾喻之的那句，形神俱灭，当即闭目调息，稳固自己的神识。

　　半晌，终于能够静下心来浏览小燕青霜的记忆。

　　短暂的岁月记忆很清晰，七岁的稚童除却神智不清的孩童之时，其余都是清清楚楚。
　　清楚得燕青霜差点以为自己疯了。

　　——她不可置信地把这短短几年的时光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这才好像后知后觉。
　　顾喻之刚才说，形神俱灭……形神俱灭——！

　　小燕青霜的记忆中没有关于的“顾喻之”一丝一毫，或者说，这世界本来就没有这个人一般。
　　她没有恶毒父母，亦没有弟弟，更没有了燕青霜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燕青霜心神大怮，顿时从调息状态被打回了现实，身上受到了反噬，周身经脉隐隐作痛，差点一口心血喷出。
　　她没来得及顾及身体情况，狠狠一拳砸向床榻。

　　若是百年后，这一拳挥出足以地动山摇，可如今孩子的小拳头落下，只在关节处留下了红痕，床榻都不曾晃一下。

　　浅色的被褥洇上了深色的痕迹。
　　一颗泪珠砸在手背，她摸摸脸，原来是眼泪自己掉下来了。

　　燕青霜愣愣地搓了搓手指，是湿润的。
　　哦。原来是她哭了。
　　面对恶毒父母，她不哭；面对友人蒙冤而去，她不哭；面对举世皆敌，她不哭。
　　九天魔女没有眼泪。

　　燕青霜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明月，既想挥剑劈砍，又想放声嘶喊，可她手里没有霜月，可她不是九天魔女，她除了夜半小窗里投下的月光，再无熟知。
　　她除了自己，一无所有。

　　可燕青霜分明曾与顾喻之共探过长风谷的尽头，赏过花藏海的落阳，比拼过听风阁里的排名，谈笑在七星塔的顶峰之处。
　　可她们分明互相较劲互相证道，却又互为砥砺互相依靠。
　　就像一条完整的阴阳鱼，前后咬合，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个体。

　　而现在，而现在。

　　这世间何其寂寥，竟只得踽踽独行。

　　但是一切容不得她难过，她勉强打起精神来，审视现在的处境。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时间点……山海剑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