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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试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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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苏苏做了一个很血腥的梦。
梦里的人就是谢无寄,他一身赤色圆领衮龙袍,头戴金冠,衣着端正,装出副娴雅君子的样子。
手在腰间按着他那把未出鞘的飞霜剑的剑柄,上一瞬还开始笑着颔首,仿佛认同对方的主张,相谈甚欢。
下一瞬他风雷般地砍下对座人头。
而后并未看鲜血喷淋的小几,随着脸上的笑态慢慢消散,低头将剑徐徐入鞘。肩臂展开的姿态散漫,剑身滑出哧的一声。
元苏苏在帘幕后,脚底发凉,一动不动地看那具声音戛然而止的残体倒下去,血点一泼溅在眼前。
那脸颊和手上都溅着血却满不在意的人,抬起那双压在长眉下的眼来。狭长深黑,冷冽狂妄,无畏漠然。
他看着这道帘幕,仿佛能透过时间看见了她。
他按剑站着,隔帘朦胧地看着她,无比平静地问:“谁在那儿?”
……
元苏苏猛地坐起来,这梦是把她惊醒的。
她抚着胸口,靠在床围上喘气。半晌,她两手按着额头闭了闭眼。
真该死,她还是不该就这么轻易放过谢无寄,至少也该多吓一吓他才是。
谢无寄这个人笑的时候总是嘴笑眼不笑,只消嘴角一下去就发现他眼中从来都是冷漠。
见过他杀人时无谓而狠辣、甚至随性恣肆的样子,只怕这辈子都无法从那个虚假的笑容里缓过来。
她怀疑她死后,谢无寄也是用这样的笑容看着她的遗体,而后便抬手让人把她抬去埋了。
不,或许一把火烧了。
元苏苏紧闭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光是想一想就满怀怒火。
经历过起落之后的谢无寄,身边近侍几乎都已死绝。连黄杨也是受尽酷刑,在最后时刻被他骑马夜驰四百里宣旨,才留下一条命苟活的。
他很记仇,那些对他落井下石之人,后来都死得触目惊心。
宫变时他持剑行走宫道,只手一斩,几步一人,无处留行。飞霜剑杀成了血剑,他浑身浴血,胜似地狱恶鬼。
连贵妃都是在她眼前被洞穿腰腹而死,死时不能瞑目地挂在剑上,垂头看着元苏苏。
这给元苏苏留下了长久的心理阴影。
不行!
她不可能在这上面输给谢无寄,谢无寄亲手杀了那么多人都能受得了,她只是看看又怕什么?
不过是残肢断臂罢了,不过是人头罢了……只要多看一看,她迟早也能习惯。
元苏苏发誓过,这辈子一定不能再做一个有善心的人了,更不可能怕这种东西。
素采听见动静进来,隔着帘幔说:“小姐,要起了?”
“起吧。”元苏苏也睡不着了。
她下地,任侍女来来回回地给自己梳妆。
铜镜里天人一般的脸庞映着窗外天光,困倦地低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面庞如天边晓月方醒,光华素净却实在难敛。
素采低声回禀:“大殿下到了,是昨日到的江淮。本该住巡按御史府上,但巡按御史清廉,家中太简素,是巡盐御史府上去迎的。”
巡盐御史这个缺上一般都十分富裕,因而宅邸也向来多用于接驾,如今大皇子来了也一样。
元苏苏眼睫立刻便抬起来,来了精神:“可告诉了他我要见他?”
那倒是巧了,她正想看看这个巡盐御史到底是不是谢璩的人。谢璩往他那儿一住,元苏苏可想的更多了,只怕他们关系不简单。
办案办案,那么多机密的事都能放在巡盐御史眼皮底下,就不怕消息走漏了?
莫非大皇子真有借私盐谋利的心不成?
元苏苏皱了皱眉,突然觉得谢璩也不大靠谱。
素采:“已派人去禀了,大殿下说稍作休憩,午后派人来接小姐。”
“那就等着。”元苏苏抬头看了看铜镜,拔下了鬓边的一支簪子。
这簪子是她娘留给她的爱物,佩戴多年,乃至六年后也会同她一起倒在血泊中,还从头发上滑了下去。她现在看着有点膈应,但也不舍得丢,只能说:“近日不要戴这支簪子。”
梳头侍女答应“是”。
元苏苏算来也有两年不曾见谢璩了。
如今再见,心中所想又不同,不由有恍如隔世之感。
午后,谢璩的人便打马而来,与南阳侯略一表礼之后,便来迎元苏苏上马车。
元苏苏扶着侍女的手出来,来人撩开锦袍单膝一跪见礼,脸上带笑:“可是累着元小姐了,请。”
元苏苏看见熟悉的脸,心里那口久悬的气终于舒了下来,像是走到了实处,有了支撑,安心多了。
“走吧,别耽误时间了。”
她略抬下巴示意免礼,便上了马车。
这马车与元公爷要她低调而特意准备的那驾不同,这是皇子车驾,出行有其规格。
其庞伟宏峻、气势磅礴、声如雷震,迎面而来时足以达到震慑之效。
坐在车上,元苏苏终于有了回到京都的感觉。
谢璩还是对她一如既往的好,且也只对她一个人好,这是她最满意的。
她与谢璩身边的侍从属官时常相见,对其背后势力也大致清楚,知道他是一个勤勉大气的人,风评也向来不错。
唯一的问题,就是支持他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而元家,可以有鲜花着锦之盛,却不能有雪中送炭之情。
倘若真的是他登基。那元家便极有可能会从“独一份”,变为“其中之一”。
现在局势不明朗,还不知道陛下属意谁。
元公爷并不想要她掺和进谢璩和谢璨的争斗里,以免到时要是运气不好被斗下了马,便是她也要跟着倒霉了。
所以她也明白了,爹爹的意思是元家并不能那么早表明态度,防的是猜错陛下心思,叫陛下不悦。
经此一信,元苏苏的确也觉得自己看不明白陛下在想什么,也不确定谢璩到底有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靠谱。
元苏苏有点犯难了。
她觉得爹爹的想法不对,走到元家这个地步,哪有独善其身的?终究是得表态。
按爹爹保守的意思,现在不表明,等到分出胜负之后再站队,到那时局势已定。
那还能得到新皇的敬重吗?别人岂不会觉得他们是墙头草,再也挤不进权力中心?
元苏苏想要的只有烈火烹油、万人之上,无人可匹的尊荣富贵,绝非与人并驾齐驱,不分上下、乃至落于人后的地位。
她生来就在这样的教育下长大,也一向骄傲,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一个字,输。
因此,富贵险中求也使得,反正她一向胆子大,不像元公爷处处喜欢留后路。
还记得幼时,她与谢璨争执,只因他要抢她一个新做的木偶。周围数十个乳母保姆焦头烂额,唯恐这最金贵的两个小祖宗磕了碰了。
乳母小心劝诫她让着谢璨,他是九皇子,元苏苏硬是不让,最后把他手背咬出两块血印,等谢璨坐在地上嚎啕哭闹时她还甩了甩自己的小披风,抱着木偶冷脸走了。
一向是京都小霸王的谢璨,独独在她面前气势低一头,也只受过她的气。
元公爷知道后十分无奈,向陛下请罪,陛下只哈哈大笑,说朕的女侄有志气,不畏皇家,不屈强权。赤子心性可贵,何需罪责。
元苏苏因为这句话,一直很敬爱这位天子伯父。
她觉得他是个公正无私,又有眼光的好人,希望他长命百岁。
后来元公爷携她随陛下南巡,在长江北岸停憩。
她跟在爹爹身边,身后众多侍从高官围侍,两个皇子也恭敬低头,听陛下谈议河工之事。
须臾风吹木号,浪涛滚滚,猿啼清凄。
陛下看着滚滚东逝水,本就年岁渐长的他清嗽两声,扶着身旁内监,感慨念道:“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
知道陛下感慨年老,围中无人敢接,一时静默。
只有年仅八岁的元苏苏从人丛中钻过去,按在陛下腰上的剑柄,稚语清脆说:“那我斩断长江使水不流,时光可否相待?”
陛下愕然。
余下满围侍从官员,无一不震动,无一不惊撼。
这位天子伯父便将她抱起,哈哈笑说:“吾女心有大志,与吾同心。”
她便是在天子膝下,视同女儿一般养大。
见的,是普天下最金堆玉砌的荣华;享的,是人人俯首,敬畏叩拜的尊贵。
谢璩后来也叹息说:“还好你是个女儿。”
女儿家,再高的志向,最多也不过做他将来给得起的皇后。
元苏苏便刺他:“志高之人何分男女,狭隘。”
她不是元公爷那样表面跋扈内里油滑的人,她没有理由向人低头。
元苏苏已经开始后悔了,前世没有早些接触这些朝堂斗争,以致自己现在虽然大约知道未来的车轮如何转向,对细节却是两眼一抹黑。
她决定先探探谢璩的虚实,用经历了两世的目光,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她看得起的本事。
倘要没有,那自还有别人。
进了府城,元苏苏想起还在小馆中暂居的姐弟,招了素采来问:“他们这几日可有动静?”
素采低头:“一直随分从时,在馆中等待小姐的消息。另地契已交割好了,即刻便可搬过去。”
元苏苏颔首:“叫人去安置行李,隐秘些。”
下了车,元苏苏便眸光一扫,大略看了一眼。
看起来这位巡盐御史的确有实权,家底也很殷实。御史府上高楼馆阁,林立竟不差京都。
谢璩所居的地方,更是轩峻华美,与王府无异。
他已站在堂外迎她,一袭衣袍端正高大,儒雅俊美,负手含笑:“妹妹来了。”
院子里左右屈膝跪着数十侍婢内监,院外亲卫森严,把院子守得如铁桶一般。
她一来后,便只有她和谢璩两人站着。
元苏苏乌发浓厚,简素珠翠随步态动摇。而身量又纤长,人裹在雪白披风里,只眼眸随着行走所向转动间,便有珠玉光华辉映满堂之圣洁。
元苏苏的五官生得并不秀气,比之时下推崇的柔弱温婉,更是英气大方一些。
陛下说她鼻梁高,有贵相,嘴唇相较之下便薄、长,不似樱桃小口。
加之她平日并不爱笑,长眉一带,嘴角也不弯,看着总叫人觉得有心事;更是美得太盛,不近人情,叫人不敢接近。
她敛了敛眼皮看身旁跪侍埋首的人,又看向谢璩。
谢璩如今还是和她前世所见的一个样。
温润得如同一块玉璧,无处不精,无处不美,总是让人挑不出瑕疵。甚至她也从未见过他动气的样子。
元苏苏小时候和他说事觉得轻松,毕竟谢璩大多数时候不会反驳她,如陛下一般总是对她纵着。可现在看着,这也不太像个活人脾气。
她有点狐疑。
元苏苏没什么表情,却也美得惊人,叫人不敢看她抬眼。她鸦羽般细密的眼睫平静无波地一颤,语气不怎么好,说:“早就想来了。大哥贵人事忙,还有空见我?”
谢璩笑,伸了出手臂来,叫她扶上。他转身亲带她踏上台阶,慢步进了正堂。
“第一个见的便是妹妹。”
元苏苏自披风中伸出手,扶着他冰凉锦缎的衣袖。削玉一般的手指垂下,指尖剔透,目不斜视,越过整齐跪侍两侧的内监进了去。
谢璩的住处,她的侍女也是进不去的。
皇室森严巍峨,她自小就身处其中,早习以为常。
本来这个时间,她理应正在为谢璩谢璨争执牵连了自己而生气,谢璩知道她的脾气,所以迎她进去之后,也不多作寒暄,只站在自己案后继续负手翻查案卷,请她坐下。
待内侍上了茶之后,他才说:“你素好岕茶,给你带了些,还望妹妹消消气。”
“茶能清心,清的也是你们让我堵的心。”元苏苏垂眼饮了小口,珠饰随之垂下,出声洋洋盈耳,犹如玉碎,“谢璨怄死了没有?”
离京前,他求娶没娶成,反被她痛骂一顿,还遭了大皇子党非议。
谢璩对她不客气也并不雅观的话也十分习惯,这位京都头一等的大小姐,别人只看她面如砌玉,如天宫来人,不敢久视、恐坠梦中。
实际上脾气十分我行我素,几乎不对不喜欢的人积口德。
当然了,在她面前,任谁也实难说出苛责的话。
谢璩也道心坚定,并不会过多直视她,提笔说:“他赌了一阵子气,向父皇要了庄子跑马,如今又无事了。”
“只除了更加与你针锋相对,只恨不能把你踩在马蹄下是吧。”
谢璩微笑:“妹妹聪慧。”
元苏苏喝完放下茶盏的瞬息,已有内侍恭敬地从她手上双手接过,放去一旁。
上茶的和接茶的内侍各是一人,都是察言观色的好手,只默然服侍,顷刻便如人俑一般交手垂袖,并排默立在一旁。
如不细细观察,很少能注意到他们。
元苏苏以前就并未注意过,此刻却是头一遭看了他们一眼。
谢璩喜静,服侍他的人是不说话的。
元苏苏有时到他府上,只觉得安静得落针可闻,只除了起坐行走时的衣裙鞋履之声窸窣隐约。
不过比起其他皇室中人的古怪习性,谢璩这还算是十分正常,甚至都不曾为人诟病过。
从前没觉得。
这重活一世,带着种种偏见而来,元苏苏才有些觉得谢璩的脾性怪瘆人的。
即便是她后来被关在长乐宫里,身边的宫人并不与她说话,也同样害怕新皇谢无寄的喜怒莫辨,却也至少能听见他们下去交谈时的声响。
自发的静默,和被严格标准要求出来的死寂,还是有差别的,她甚至不能在谢璩附近听到虫鸣。
元苏苏若有所思,诧异地抬了抬眉。
这才第一面,从前在她心里算得上无懈可击的谢璩形象,竟然就有了些诡异。
一想起谢无寄悖逆伦常的疯,谢璨唯我独尊的暴,和谢璩幽诡的静。她不由发自内心地哂笑,难道皇室的变态还是一脉相承的,这几个卧龙凤雏还真是各有长处。
像是察觉元苏苏的反应不对,谢璩抬了抬头。
“找我要做什么?”他十分了解元苏苏的脾气,替她问了,又带笑垂眼下去,握笔继续写字。
一向不过分的要求,元苏苏提了,他都能很好地满足她。
大概他以为,她想回京,或是想教训谢璨,或者只是单纯地想找他们发脾气。
他都可以帮她满足。
元苏苏所说的却不是任何一句他想过的话。
“你是来查私盐案的?”她不再提谢璨,而是倚着玫瑰椅精巧的扶手,单刀直入,“我想在案子里捞个人,你看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