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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段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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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居室侧窗,就是一望无际的蔚蓝色海洋,落日余晖极美,映得漫天漫海都是如此颜色。此情此景,如今却要孤军作战了。玉卿霜这么想着,席坐在榻上斟茶,微微抿了口,静穆着感受天光下彻的溶溶暖意。
“难得的好天气啊。”
“谁说不是。”
甲板上正是一桌桌饭后“茶会”的时间,各门各派从洇溪办完事回大陆或是前来观游拜访的闲客都饶有兴致的聚坐在各个的桌上,分享一路以来的谈资。嘈嘈杂杂,细细密密的声音从各处传到她耳中,称得上在耳中鼎沸的人声让她不得不用指尖按压着耳骨。
“听说了吗?塞北那边最近又不太平,这不,宗门遣俺回去呢……这两年灵气暴动,这天下的态势啊,是越发不正常哟……”是个北方汉子的声音。
“那可不是呀,我帮你讲哦,就去年我刚到洇溪那会儿,有次见着洇溪谷百蝶齐飞的盛景,美啊!当时不知道讲究,后来才知道也是这几年嘛,白日里暗香涌动,夜里便百蝶齐飞,美不胜收。但也是事出反常必有妖咧……”是个南方女人,一口吴语软腔,甚是悦耳,玉卿霜于是不自觉听了下去。
不过另一桌上聚了同师门的一行年轻人说的几个字眼,引她警觉凝神细听。
“刚刚腰上别着墨玉令牌的,是洇溪谷的师姐吧……”一个可爱的小姑娘稀奇道。
——说的可不就是登船时的玉卿霜。
——这艘在洇溪海上来往航行的船,名为“致远”,是洇溪谷船队之中的客船,玉卿霜登船之时,自然是出示门派信物登上自家船的。只是彼时不算醒目,只能说这小姑娘观察细致。
青衣男子温柔地同小姑娘讲:“当真……能持墨玉令牌的,八成你要叫声师叔了。”
“可看起来,年龄似乎不大呀,至多不过十二三岁罢了。”一旁另一童子模样的小弟子猜测。
“要说刚才的那位洇溪谷小师姐长得可真眼熟……”可爱的小姑娘嘟着嘴再次感叹道,“只觉有些像上官师姐。”
“说什么呢!上官师姐怎么能是寻常人能比的。我们明面上称她师姐,但她是一族圣女,如何是我们能质喙的,我看你是果子酒喝多了,切莫要胡言了。”
“是……我的好师姐。”可爱小姑娘赶紧同声音严肃的女弟子撒娇认错。
玉卿霜点点耳骨,刚想强制收束起自己时不时发作的不可控的“顺风耳”之能,又听见一些引她凝神细听的声音。
依旧是她看不见的、只能谨慎细听的地方。
几个衣着各不相同的人坐在一道谨慎私计,其中两人看起来最为显贵,另一人须发尽白着一身蓝袍,看起来却是颇受尊敬。
“那一队人大抵来自冰原,切记不可得罪。”蓝袍大能看似寡言,却同同座的两位同行者提醒了良多。玉卿霜只听得到一个沉稳苍凉的声音,而后又是其他应和之声。
锦衣权贵样子的人恭敬一拱手:“是,先生。此行多亏您照拂,我同赵兄才可一路畅行,洽谈顺利。”
“是是,”一旁偏胖的油腻商贾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向蓝袍老者敬了敬酒,“多谢谢老先生!”
“不必。” 老者淡淡回应,抿了一口手中淡茶。却在抿茶瞬息时目光如炬,狠狠摔茶碗至窗边。
“何人!”他叱道。
玉卿霜赶紧指尖点穴,控制住听识。
那边情形于是再不入耳。
……
她拢了拢足边纱袍,安静地再抿了口香茶。
夜色低沉,甲板上的人陆陆续续少了起来,都渐渐回到了自己的客室休整,艨艟逐渐归于安静。
然。
其实非然。
半夜里,海上起伏跌宕,卿霜本以为好眠,然而不知是穴位解开了还是什么原因,却总听到些老鼠叽叽喳喳的声音。
凝神一听,乍是白日里那谢老先生同另一个声音的对话。
“极北最近有神迹出现,主上遣我们去调查,这两个目标你快些解决了。后日船达莫辞湾,我们便趁乱下船。”另一个声音对谢老先生这样叮嘱道。
“明白!”谢老先生苍老的声音极富特色,与白日有些区别的是,此刻他的声音多了几许憔悴。
卿霜想的是……目标?两个目标?解决……这些字眼,乍一听实在不太对劲。想着多注意些,若只是些什么取物小事便罢,倘若是生杀大事,自己师门之德,实在不容自己独善其身的。
可声音来处毕竟是警惕的谢老先生,卿霜不敢久听,在那处空气有轻微翕动之时,立刻抽回了听识。
幽深海面如此静谧,沉浮船只默不作声地前行又不时滞缓。直到尖锐的叫声打破这种安静,犹如碎石破镜一般,于是镜面浮现起蛛网般的裂纹。
“出事儿啦!出事儿啦!”伴随着瓢碗落地声和众人惊呼,黎明被血色的朝阳一点点打开。
“吱呀”,玉卿霜推门而出,船舱内的主行道上,她隐约看到一个透明的白衣剑客,又瞬间消失在她的视觉后效之中。
危险!
奇诡的空气流向带来的风声,同时伴随着心中的警兆瞬间响起。玉卿霜几乎是瞬间一个起跃,借着陪伴自己多年的藤蔓缠绕着横梁的拉扯力,跳到五米之外。
而她所站的原地,却是一道深深地剑痕,然即便此刻,她甚至连持剑人的影子都难以找到。
但至少证明初时所见的透明白色人影是真。
《幻归秘闻》之中曾记载过这种接近隐身的功法,但是在百年之前的筭鹤先生之后,这功法盖已失传。筭鹤先生是当时极为德高望重的人,从不以此功法偷袭暗害,反而以一特殊材质的荧色红绫束发,故而即便身隐,而难隐红绫。
既然是筭鹤后人,品行应当不会不端而刻意偷袭,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卿霜这样一想,又一道料想不及的剑光如轻鸿而至,卿霜则张开听识,辨不得此人所在却能以剑声辨位,以凌霄花藤缠上不见踪影的白衣客,细长的凌霄花藤被一剑斩下许多,不曾沾到空气中虚无的身影,但一个来回也知,来人之能远高于己,并不似要取她性命。
于是卿霜肃容端谨而语:“阁下可是筭鹤先生后人,此番是否有何误会,还望明示。”声音清灵,语调温和。
卿霜很少同外人交流,或说这是她严格意义上第一次同陌生人交涉。她也并未注意到,自己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做着大人言辞有些许怪异,颇令人忍俊不禁。然而她前世毕竟已经是个成人,又无刻意矫饰的癖好,新壳之下灵魂苍老些,总也是很难装出稚嫩不知世事模样的,所以她总给人安静的温柔的表象,即使从外观之还只是个青葱少女。
“昨夜我见你听了谢先生的对话。”语调低沉,以卿霜之耳识听来,如隔岸潮生或江夜风来。
卿霜缓缓转身之间,冷漠的蒙面剑客身形显露,正站在自己身后三尺,左手举剑归鞘,语气听不出起伏,不像寻仇,也不像刻意找茬,倒像是一种试探……或者说,提醒。
“抱歉。”卿霜会意点头,以为来人之意警告居多。
“谢先生今日死在舱内。”对方平铺直叙地述说着一个平淡朴实的事实,补充说明前文内容。
卿霜有些惊讶。她刚想摇头否认,那人继续说道。
“确实,不是你。”白衣的剑客蒙着半张面具,雕花且夸张,可此人白衣纤弱姿容惊艳,是有些相得益彰藏而愈美之意在的。不过白衣客依旧是平铺直叙的语气,却无端从这话中听出了“你太弱,不是你”的感觉。
船椽有松木香,空气一滞,乃是卿霜不知从何回应与开口,她只好轻轻颔首算作回应:“嗯。”
很快一些人走到了廊间转角之后,大概目标是往事发地过去,而一旁的白衣人身形微微显隐间,便整个消失在玉卿霜视野之中。不知是排除了玉卿霜的嫌疑不欲多说还是听到有不远处即将经过此处的脚步声而不愿出现人前。
“方才此处有响动,可是姑娘与那凶手交手了?”却是先前迎她上船的洇溪管事老者徐伯赶过来,恭敬地询问道。
“不是。大抵是谢先生的朋友误以为我是那凶手,同我打了个招呼。”卿霜认真回答着。
徐伯颔首:“那便好。”仿佛命案与否不及玉卿霜无恙之重。
“可否带我前往?”此事恐怕牵扯比她想象得深,于情于理当去看看。
“是,您请随我来。”徐伯引着玉卿霜一路行到走廊尽头又转了弯继续前行。
卿霜微讶,她原以为自己听的是壁角,谁想原来挺远……她揉了揉耳骨,跟着徐伯抬步往事发地走去,直到衣角全然消失在正回廊上。
在这个被耳识之疾所囿的年岁,此刻的玉卿霜完全不能想象这个危机重重的早晨会成为十几年后寤寐思服的起点,彼时再回忆,一切都不似今日一般客观疏冷,一段几乎算不上是初见的回忆都能被往后的她拾起后不断美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