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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第三章

      贺淼淼无心之言,倒是歪打正着说中一二,蔺章现下的心情确实不怎么明丽。

      本朝往前数几代有位荒唐的帝王,后宫广罗天下美人,有粉黛近万,那位帝王便每日在宫苑中乘坐羊车,让羊随意行走,羊车停在哪里就在哪里过夜。

      他们这群士子无所事事地站在岸边,满怀期待地被一个女人挑来捡去。

      这和羊车望幸的掖庭宫人又有什么区别?

      要早知道这修禊集是因何而设,他是来都不会来,现下也是用尽了耐心才没甩手就走。

      背对众人,蔺章不必再遮掩情绪,一双眸子越发寒冷如冰,直看得对面亭中那几个鬼鬼祟祟的丫头提着裙子离开。

      身边的赵远仍在喋喋不休:“按照光济所说,我待那位长辈离开时才上门退亲,果然没起什么波澜。如今聘书已毁,我再没什么忧虑的。”

      光济是蔺章表字,同窗之间略熟识的便会互称表字以示亲近。赵远呵呵笑着,脸上说不出的憨厚老实,蔺章却暗暗蹙眉。

      具体的情形如何,蔺章已经记不大清了。那日他正愁着如何顺利送信去北境,心里藏着事,便没太留意赵远在耳边絮絮叨叨说些什么。

      只依稀记得是在说赵远与人定了亲,那家门户极富贵霸道,独女身染沉疴,金贵极了,每日都要吃人参、灵芝,耗资颇巨;或是赵远学业要紧,要光耀赵家门楣,志向先立业再成家,;又说赵家贫寒简薄,供养不起金尊玉贵的商户女……

      末了归于一句,说赵远并不想耽误人家,但是那家长辈于他有恩,又挟恩求报,非要让他迎娶女儿不可。赵远几次想要开口退亲,但每每对上那长辈便要气短几分,根本说不出口。

      蔺章满脑子糟心事,耳朵里又被塞了一堆糟心话,简直是烦不胜烦,便随口搪塞一句:“那便挑他不在的时候去退亲。”

      赵远醍醐灌顶,如获至宝地走了,现下看来,竟是将那句话奉为圭臬,竟真就上门退了亲。

      “不过是随口一说,当不得赵兄拳拳谢意。”蔺章道,“只是究竟是哪户人家,如此跋扈,竟敢欺压营平后人的赵家。”

      蔺章对旁人家的爱恨情仇不感兴趣,只是方才亭中的两个女郎,一个听口吻应当就是陆郡丞之女,另一个却不知道是谁。

      “我若说了,光济可不要告诉别人。”得蔺章点头应了,赵远复又左右看看,确定无人才低声同他道,“就是郡中的首富贺家。”

      原来是贺家,那个只远远看了一眼,便断定他败絮其中的,正是贺家女。

      倒是该感谢她,为自己省去一身麻烦。

      或许是因为心虚,赵远闲扯两句又说起正事。

      “散学前山长说了,待这次旬休后便要考校文章,你可知是因为什么?”见蔺章摇头,赵远又看了看左右,做贼似的走近两步,压低声音道,“我私下悄悄问过舍监,说是山长得了消息,不两月便有雒都大儒将要来访,还要到咱们学宫暂住!”

      这是花大力气打听来的机密,本不该随意说出来,可赵远实在是兴奋得藏不住。

      雒都大儒要来,学宫便急急要考校众士子文章,这意味简直再明白不过——郡中已经多年没有正经推举士子前往雒都太学,或许这位大儒前来,就是要考察诸学习德行才学。

      在这关节眼上,陆郡丞的女儿急急相看选亲,又要在诸士子中甄选,这实在意味深长。陆家原是雒都人,是随同左迁的柳使君一起来到天水郡的,陆家人眼高于顶,多年不曾在郡中相看,陆家千金的婚事也一直拖到了及笄还没定数,如今却突然要相看了。

      林林总总加起来,很容易便能推测出,那位雒都大儒怕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赵远兴奋得摩拳擦掌,却见身边的蔺章面沉如水,似有不愉。再一眨眼,方才所见仿佛只是幻觉,蔺章面上仍是他熟悉的谦和笑意。

      “赵兄可知晓是哪位大儒,姓甚名谁?”

      赵远摇摇头,舍监是偷看山长书信才探知此事,并不清楚具体细节,更别说那位大儒的名姓了。
      但这又有什么干系:“能得山长如此看重,必是极有名望、极能说得上话的大儒。要是能被选中,推举至雒都太学,通过考试之后就能任官,也算没有白费多年苦读……”

      青云仕途仿佛就在眼前,赵远满怀激情,蔺章却仍是神色淡淡,仿佛一切都同他没有关系。

      这确实与他无关。

      蔺章虽是学宫榜首,才学过人,却是恶日出生。

      赵远难得生出几分愧疚,情绪收敛几分:“光济,你也不要太过妄自菲薄。”他自觉戳中蔺章伤心事,宽慰他道,“你是多年学宫榜首,说不定那位大儒不会拘泥于常俗……而且,就算去不了雒都,能得一纸荐书也很好,下邳、建康,都是好去处。”

      下邳、建康都是藩王封地治所,就算不能去雒都任官,能被征辟也是很好的去处。

      但藩王和皇帝是一家的,都是宁氏宗室,皇帝重出身,难道藩王就不看重了吗?话虽这么说,但赵远自己也清楚,应当是不成的。

      才学不够,尚且能努力进益,出生的日子不对,又如何能改变呢?

      蔺章虽并未妄自菲薄,但大略能猜到赵远在想什么。

      “多谢赵兄,只是我的情形赵兄也清楚,就算真侥幸被大儒看中,只怕也是难以立足,反而平白浪费了机缘……”

      他语气平淡地说着套话,神色如常,凤眸中不起丝毫波澜。赵远却依稀从那若无其事的表象窥见几分逞强。

      学宫士子多如牛毛,大儒身份贵重,只怕不能一一见过所有人,这回山长要求考校文章,想来也是现在学里考察一番,挑拣出有前途的再让拜会。

      蔺章才学过人,单比文章必能占得头名。但会见大儒的位置就这么几个,他占了一个,便会将其他人挤下去。

      赵远面上嗟叹同情,暗暗窃喜,又劝蔺章几句,叫他不要自哀自伤,却再不提不要放弃的话。

      便继续往前走,二人各怀心事,一时都没有说话。

      才走没几步,忽而鼻尖一凉,蔺章停下脚步,抬起过分精致的眉眼望向天穹。

      “下雨了。”

      豆大雨珠一颗颗打在地上,不一会儿就迅速连成片声势浩大的雨幕,憋闷多日的雨水倾泻而下,河水飞速涨上来,岸边彩棚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女眷们花容失色,声声娇喝惊呼。

      早在第一滴雨落下时,桃枝便护着贺淼淼登上马车,车架刚晃悠悠动起来,便听见一声惊雷炸响。

      “嚯,这样大的雨!”桃枝咋舌,拿出布帕给贺淼淼擦拭身上水迹,“姑娘,没淋着吧?”

      方才走得急了几步,贺淼淼俯在车壁边上,捂着胸口急喘了一会儿,缓过气来才摇摇头:“多亏姐姐细心,并没淋着。”

      饶是听她这样说了,桃枝仍是上上下下都检查过一遍才安心。

      “早前姑娘说有正经事,便是来当散财童子?”桃枝嘟囔,“送礼这等事交给旁人不就行了,咱家又不是没有下人,何必劳动姑娘亲自跑这一趟,还差点淋了雨。”

      紧接着,她又想起方才所见,怒拍大腿。

      “赵远那厮当真是个混的,欠咱的钱还没还清呢,这时候又要去攀陆家的高枝儿了,我呸!”

      贺淼淼颊上晕红渐散,牵起唇角摇摇头,从车壁暗格中抽出一块板子搭在面前,又拿出纸笔摊开摆好。

      这马车是贺金财转为她做的,车上一应器具都照着她的习惯设置,桃枝也熟门熟路地拿出砚台墨块给她研墨。

      “自然是要亲自送的,大家仆人最爱拜高踩低,若是让人瞧见不过是一对陶尊,一把绸扇,这礼恐怕都送不到柳夫人和陆娘子面前。”

      桃枝歪着头想了想:“姑娘说的有理。但是为何一定要让她们亲眼看见礼物呢……”

      贺淼淼不答,笑着展开图卷,继续从上回中断的地方往下画,她凝着眉,专心作画的模样,别有一番静谧的美好。

      桃枝歪着头想了想: “难道……姑娘是想替绣庄揽生意?”

      “不愧是桃枝姐姐,就是聪明。”贺淼淼赞许地点点头,眉宇间藏着些许得意,“陆娘子要结亲,也不知道在赶什么急,连郎君都要现成遴选,只怕一时一刻的,婚仪并不能筹备周全。陆家身份高,陆娘子的婚事场面必然盛大,新嫁娘的婚服、遮面扇、花冠披帛乃至足下踏着的喜毡,还有随从仆侍女的喜衣,柳夫人要穿的行头,还有新妇过门之后要穿的红衣服……这些可都是生意。”

      当然,柳夫人出身雒都,见惯金银奢靡,或许看不上绣庄的小小机巧,可陆苓仙是个爱玩爱闹、爱出风头的,说不得就会动心。
      就算碰不了最要紧的婚服,若能承制其中一两样,那也是很大一笔数目了。

      最要紧的是,若能通过这场婚仪打响名声,让郡中上下都知道有这样一家,曾承办过郡丞婚事的绣庄,那以后的生意便不用愁了。

      但是今日突然暴雨,这修禊集会没办成,也不知道陆家有没有选到合心意的女婿。

      也不知道陆苓仙究竟会嫁给谁。

      想到方才在亭中,两人躲在树后偷偷打量郎君的模样,真是好笑又滑稽。

      贺淼淼眉眼弯弯,想到那双含霜凤眸时又笑意一滞。

      那位郎君,可真是吓人啊……

      贺淼淼摇摇头,甩开那些无关紧要的画面,专心对付手上活计。

      等家里铺子一样一样立起来,以后阿爹就不必再四处奔波,他们父女也能长久团聚了。

      外头电闪雷鸣,贺淼淼却每一笔都落得又快又稳,就好像所有图样都在心中描绘过千百遍,才能下笔如神。

      “等会儿进城之后不忙回家,先去一趟绣庄,两个月前就把花样送过去了,样品到现在还没来,我得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绣庄所用的花样子都是贺淼淼亲自画出,精巧的绣工或许能打动陆苓仙,可是要打动见多识广的柳夫人,没有点真东西是不成的。

      贺淼淼极快极稳地画好剩下半幅花样子。桃枝小心地接过来,晾在自己身边,只觉得自家姑娘随手画出来的,竟比绣房画师仔细钻研得还要新奇好看。

      画完了一张,贺淼淼揉一揉眼睛,又扯出一张新纸开始作画。

      桃枝不由劝道:“姑娘,车上这样昏暗,还是回去点上灯烛再画吧。而且绣庄的事情,明日打发个人去问问就是,外头雨下得这么大,别等会儿再淋着雨了。”

      “不成,”贺淼淼却很坚持,“难得出趟门,下回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趁着我精神还好,便将能做的先做……”

      话音戛然而止,桃枝极迅捷地冲上前,一手扶住贺淼淼滑倒的身体,用肩膀抵住,一手迅速收拢木板上的纸笔器具。

      这样的事,她已做过许多次,就连一滴墨水也没飞溅出来。

      收拾好东西,桃枝腾出手,将贺淼淼轻轻放置在膝盖上。她家姑娘双目紧闭,面容平静,好似沉沉睡着一般。
      又像是精美的瓷偶失去精魄,便也回归沉寂了。

      都知道贺淼淼是个久病缠身的病人,但外人头回见到她时,常常会惊异于她的状态——既没有面黄肌瘦,也没有骨瘦如柴。贺淼淼双颊丰润,眉目清明,身段玲珑,行走时坐卧如常,只除了气更虚些,走路时更容易气喘些,一眼望去同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在犯病时,贺淼淼便会一瞬间五感全失,深深陷入昏迷,外表看起来还一派平静,像是睡着了。

      可是谁也不知道,她究竟还能不能醒过来。

      桃枝看着自家姑娘安静沉睡的模样,心里隐隐担忧。

      刚好了才没多久,怎么今日又犯病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淼淼:听我说谢谢你…
    蔺章:不用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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