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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苏杭 ...

  •   二人顶着漫天风雪,从云间骑鹤南渡,朝着南京飞去,漫溯十余载光阴,逆旅于天地之间。穿过一层层云山雾绕,宁王打坐之余,华发散乱,衣袂飘飘,偶尔侧头闲话几句:“我原本最羡慕五哥,想着若是我与他一样,与老四同出一母,或许他不会猜忌我至此境地。”
      慕辞雅丢给他一个玉葫芦,宁王稳稳接住,饮下一口热酒,才觉得心头回暖,继续道:“现在想想,当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仗着自己区区几分军功,竟敢漫天要价,向老四索要吴越京畿之地,即便是五哥也不能就藩于吴地,何况我这么一个……唉,不提了。”
      慕道长说:“我观殿下不似贪图安逸之人,为何执意就封江南一带?”
      仙鹤又飞入一座云山中,待穿渡云气之后,烟霞散开,宁王已然不似方才的暮年佝偻之态,只如中年的仪态,形容威仪持重,隐隐可见从前的英挺俊秀。他开口,语气平平,有些无奈:“不记得了,不过,谁不想久居江南呢?”

      闲谈间,春回大地,年月倒流至永乐五年。
      南京城六朝繁盛,花团锦族,杨柳依依。
      玄武湖上,宫中贵族纷纷春游泛舟,宴饮笙歌,处处丝竹入云霄。
      最为华贵的宝船上,一位凤冠华服的妇人在一众宫娥的簇拥下走到船头,暖阳下,她的容颜静丽端庄,难掩病态。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湖堤杨柳岸,绿草如茵,几个劲装的贵族子弟正在赛马骑射。
      贴身的老宫娥对她轻声道:“娘娘,那是赵王(朱棣三子朱高燧)带着诸位小世子,比箭呢。”
      妇人点点头,低声吩咐了几句,又走入船内歇息了。
      不一会,赵王领着两位少年乘着轻舟而来,隔着几尺的春波碧水,向宝船内的人跪地问安。
      两位少年年纪相仿,其中一人的容貌与宁王十分相像,锦衣玉带,神情有些拘束,正是宁王世子。另一位少年白衣翩翩,与世子认识不久,但明显与赵王更加熟络,面对此等场景分外从容。
      宝船上,妇人隔着一层薄薄的轻纱,看着眼前的三人,只觉得有些失神,宫人传话道:“皇后口谕:世子初到南京,不必拘束,若有想去的想玩的,只管找定国公便是。景昌,好好照顾世子,尽地主之谊。”
      三人纷纷应允,便乘着轻舟回岸,又火速打成一团,疯闹嬉戏去了。
      留下徐皇后独自在船上闭目安神。一旁的老宫娥为皇后安置好被服帘帐,几个人退守在外,不免闲谈低语几句:
      “还是三小姐有办法,邀娘娘出游赏春,自大舅爷殁了,娘娘便一病不起,今日气色却好了许多。”
      “可不是,娘娘说到底还是喜爱赵王多一些的,赵王最像陛下,也最得圣宠呢。”
      “定国公也像极了武阳侯,虎父无犬子呀。”
      “什么啊,宁王世子我远远地看了,模样还行,神态风姿却没有当年十七殿下出众。”
      “啧啧啧,今时不同往日,宁王失势,圣眷不再,老子都处境难堪了,儿子能好到哪里去?”
      “所以才说咱们娘娘心善啊,若不是娘娘嘱咐这么一句,小世子在南京还有明里暗里多少苦头等着他呢。”

      失神的何止徐后,宁王原本立在船顶静观,看到长子局促的憨态,嘴角浮起一丝浅笑,然后,他也看见了儿子身侧的徐景昌。
      那位小国公年纪轻轻,春风得意,扬眉颔首,草草谢恩登案之后,带着世子,策马沿着湖堤一路踏花分柳而去,扬起阵阵柳絮。
      三月春花烂漫,烟柳画桥,正是江南好风景。
      他觉得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了,扭曲了,如水雾般蒸腾开来,弥漫在记忆深处的一些画面却逐渐清晰了。
      慕辞雅适时地询问道:“殿下可曾想起什么?”
      朱权眉间略过一丝浅浅的痕,他想起有人曾经与他相约,他日卸甲归来,同游江南,二十四桥的明月,沧浪亭内的棋局,秦淮河畔的酒家,梦泉虎跑的清泉,飞来峰下的古寺,钱塘江铺天奔涌的大潮……
      最终那些景致不见了,记忆中的人也只剩下一个清浅至极的剪影,与眼前白衣如鹤的徐景昌重叠在一起,回头朝他微微一笑,又消散而去了。
      那是中山王徐达之子,小定国公徐景昌之父。
      怎么样都想不起来的一个名字。
      宁王忽然回头反问道:“仙长,若是我迟迟不得飞升,又会如何?”
      慕道长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出,担忧道:“殿下请冷静,夜间飞升,若不能成事,只能尸解托物,化为鬼仙,昼伏夜出,不见天日。”
      宁王面色有些郁闷,他猜到了徐皇后一定是知道什么的,只是徐后这时候正是病体羸弱,快不久于人世。她素日待他们兄弟不薄,他不愿去叨扰这位敦厚纯善的皇后嫂子,在生命最后的一段温存时光里。
      但是他更加不想去问老四!保不齐一见之下,血溅当场,大明史书都得改写了。
      清心修道三十年,一见老四解放前。

      左右为难之际,一道剑气破空而来,堪堪刺向二人的立足之地,二人原本有神而无形,竟也被这法力遒劲的一剑逼下了船顶,落在湖面上,慕辞雅化出拂尘,挥开苍劲的剑气,护住二人神魂,轻声道:“此地不宜纠缠。”。
      宁王当即轻轻一跃,落在不远处的亭台,应和道:“不要惊扰了皇后。”
      只听见一声青年女子的斥责:“何方鬼魅,敢在御前作祟!”她身着水田衣,貌若徐后,手持木剑,须臾间也看清了来者的面容,微微一愣,收了剑势。
      “朱权?”她十分惊讶,宁王早被皇上软禁在南昌府,此刻却如游魂般徘徊于玄武湖上,肆意接近皇后銮驾,莫非……她剑尖一转,对上了慕辞雅:“妖道,你与宁王串通,想要对姐姐作甚!”
      啊,为什么我又被误会成妖道了呢……
      哎,为什么要说又呢……
      朱权侧身,对妖道介绍道:“皇帝小姨子,徐后小妹,徐妙锦。”
      哦,就是那个坊间传闻和永乐皇帝有一腿的那位。
      看到正主之后,慕道长想这应该就是个谣言。
      徐妙锦似乎对“小姨子”这个称呼深恶痛绝,眉头一紧,喝道:“朱权,你嘴巴干净些!幸好我今日陪姐姐同行,一时分心,便被你们钻了空子。说,你和这个妖道又想做些什么压胜祸事?”
      为什么这两姊妹的风格如此南辕北辙呢?慕道长表示困惑。
      但听朱权语气无奈中透着一丝尴尬:“三小姐莫要生气,承蒙记挂,我快去了,特来与故人辞别。”
      徐妙锦看着他,神色瞬时间变幻的及其复杂,含恨中也透着一丝暧昧,有些迟疑:“你说的什么鬼话,你要去了?”
      慕道长随机附和:“是真的,师太,我也不是妖道,您看这个。”他说着就要呈上自己的万寿宫注册工作证明,奈何无人理会他。
      那边一位道爷装扮的皇上他弟和一位师太装束的皇后她妹,两两对望,不尴不尬,不咸不淡。
      宁王顶着对面投来的千万道刀子似的眼光,欲言又止,最后长叹一声:“皇后抱恙,三小姐若是得闲,多去宫中陪伴皇后说说话。”他不太想告诉面前的人,徐皇后会在秋日里病郁而终。
      徐妙锦嗤笑一声:“不必你来说。”
      于是宁王后退一步,说道:“从前我没来得及向你说一声,母妃的事情,谢姑娘相助。”
      宝船那头一阵骚动,似乎是皇后醒了,想要回宫却不见同行的妹妹,令人四下找寻。
      徐妙锦听见宫人们的呼唤,收剑,又盯着朱权看了几眼,分明眼底是那么不甘的神色,偏偏面子上又要强装出镇定且不屑。
      可宁王也只是任由她打量,坦荡的令人绝望,于是她转过身,轻声说了句:“那么,且祝你,早些见到四哥吧。”
      话落在湖面上,一道燕子抄水,徐妙锦已然飞身回了宝船。
      宁王看着她倒映在水面的,被拉长摇曳的身影,宛如惊鸿剑影,随着她说的那句轻飘飘的话,一剑贯穿当胸,无声无息地剜肉剔骨,剖开心脉,搅碎三千大道,霎时间肝胆欲裂。
      阖眸的片刻间,往事也如钱塘大潮,铺天盖地奔涌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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