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之下]雀归山》水木20

34、美丽新世界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

　　自在宜城下葬好翠香后，他们又在湖北待了一个多月诊治，如今瘟疫已彻底消除。

　　张静清掐着日子算，张之维下山的一年之期早已到了，却迟迟没有归来，冷哼一声：难道这小子下山一趟更野了？连家都不回？！让他下山是因为这两年仗打少了，有点太平，张之维又强，才敢放心把这个好苗子放出去。

　　等过两年，局势又糟糕了，张之维残了废了死了怎么办？！

　　幸好张之维在武当帮忙时，武当那边的道友有写信告知过龙虎山，张静清这才知道张之维在哪。

　　张静清一封信寄去武当，武当赶紧派周圣送给张之维。

　　张之维一听是师父的信，当即愁了，不用拆信就知道，师父在催他回去。

　　拆开，张静清果然在信中大骂孽障，翅膀硬了就不回来了，限他在一个月内立马回到江西，滚到他面前。

　　张之维也觉得是时候回去了，这边基本上已经结束，再不回去，师父就要当众打他屁股啦！

　　张之维谢过周圣，拿信去找小雀儿商量。

　　小雀儿自上次哭泣失态后，迅速恢复以往的状态，甚至比以前更难接近，脸色冷峻，手语也向他打得也少了。

　　有时会望向天空发呆，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让张之维颇为担心，可又不知道心症在哪里，只能暗自琢磨，可能是因为翠香的死。

　　小雀儿坐在屋顶上，抬头看天上明月。

　　她在想，此时嫦娥是否还在月宫，没有因几十年后人类的打扰而隐藏自己呢？

　　张之维爬上屋顶，和她一起看月亮。

　　张之维扬起笑，像往常一样跟她说话：“小雀儿，你想不想家？”

　　小雀儿想了想，她已经离开江西很久了，许猜猜也不知怎么样了。

　　她时常与许猜猜通信，可信上总是喜事，谁知是不是报喜不报忧？

　　小雀儿猛地一愣，她以前从未想过“报喜不报忧”这般的细节。觉得许猜猜说好，那就是好。

　　——有点，你想回江西了？

　　张之维点头，递给小雀儿师父的信。：“再不回去，师父就要湖北抓我啦！”

　　只见信上一手狂放的草书，小雀儿好半天才看出是什么意思。

　　——那我们明天就回去吧。

　　小雀儿把信还给张之维，张之维接过，折好放在口袋。

　　他没有离开，看着小雀儿在月光下的侧脸，心中暗想：明明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怎么她就生得这么美，总是惹得他这般心动。

　　——你……还要说什么吗？

　　小雀儿打断了他的想法，他这才发现，自己不自觉露出了傻笑。

　　他又想了想，不如直接问小雀儿近日的异常，遮遮掩掩试探反而不好，容易会错意：“最近怎么了，闷闷不乐的，让我这个道士给你算算怎么解决！就算不能解决，说出来也好受点。”

　　小雀儿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在想翠香死前说的话：为什么神不救她，不救黎明百姓？

　　她曾见过一些地仙，知道世上真的有神。

　　她在质疑上天的神，无论是佛教的真佛还是道教的神灵，她都在奇怪，奇怪祂们为什么不下凡收拾这一场场人生废墟？

　　遇着旱涝饥荒时，神佛没有出现，反而是人发钱发粮帮助他们。

　　神呢？人们供养的神佛哪去了？

　　那些香火到了乱世竟没有用了吗？

　　翠香拜了这么久的神灵，为什么神灵还是不保佑她？

　　她问张之维——为什么神不来救人，任由世界变成这副模样？祂们不应该普度众生吗？

　　张之维微微愣住，而后回答：“人有人的规矩，神也有神的规矩。祂们不能直接插手人间的事。有时候会化身成人来到人间历劫，心怀慈悲，救苦救难。”

　　小雀儿见过天上童子化身成人下凡历劫，他刚被挑选进死士的队伍里，生性善良，不愿成为杀人的工具，就撞墙死了。

　　这个人花了教头不少银子，他愤怒极了，将怨气撒在他们一众人身上，把他们绑在柱子上暴晒三天，大骂他们为什么不阻止他自杀。

　　有些人熬不住，也跟着去了。

　　她的神情渐渐带上一丝悲愤——下凡历劫，吃些苦、叹一句浮生，落两滴泪、心里难过一阵，怜悯一阵，功德圆满后，就这样回天上当神仙去……把我们的苦难当成什么了？当成漫长时间里，体验的一个个可以重来的世界吗？

　　我想不清楚，祂们明明是这片土地上的神灵，若真的明白世间疾苦，为什么还能闭上眼睛，不见惨状；堵住耳朵，不闻哭声，不肯救人呢？神灵化身成人，还能复活，还有退路，可人死了，就真正的死了。

　　小雀儿笑笑，眉目染上哀伤——人没有退路，只有死路。

　　张之维心中大震，一张口沉默了，片刻后才凝视小雀儿：“神有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好，视万物为刍狗。无论神是什么样，以什么样的方式救世人。人陷入泥潭时，总会期待一只手拉自己出来，拯救他。神有法力，能救上千个这样深陷泥潭的人。”

　　——可神，连一个深陷泥潭的人都没有救，只有人救了。

　　张之维无端升起一股难过，他们一路走来，的确没见过神灵，见到的都是些妖魔鬼怪。

　　人生啊，妖魔鬼怪何其多呵。

　　“我们一直说成仙成仙，可是到头来，这仙成了似乎也没意思。”

　　小雀儿定定看张之维两秒，冰霜般的脸渐渐融化，张之维是要成仙的，他成仙以后……会是什么样？

　　她对张之维微微一笑，眼里闪过一丝希望，神灵的力量如此强大，或许张之维能做一个不辜负自己，也不辜负他人的神仙。

　　——有意思的。或许以后你会是一个很好很好，很有意思的神仙。

　　张之维一愣，扬起笑：“我尽力。”

　　——既然如此，神仙能不能帮信女算算，美好的未来什么时候才能到？

　　许猜猜说过，未来的世界是很美好的，没有打仗、没有饥荒、没有瘟疫，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像是陶渊明笔下无忧无虑的桃花源。

　　她以前不期待这样的未来，因为她一直是活在现在的，从不去想不可触碰的东西。

　　但现在，她茫然地觉得，期待一个未来，似乎不是一件坏事。

　　可许猜猜从没告诉过小雀儿，这样的未来有多远。

　　张之维以前算过一些命数、趋势，有些涉及过大，以他的修为还无法窥探到。

　　他另辟蹊径，以一个普通人的未来看到了整个世界的未来。

　　张之维头一次看到小雀儿这样活泼的表情，还叫他神仙，“噗呲”一声笑出来。

　　他认真回答她的问题：“我以前算过，只能看到一点。若是能清晰地窥探到，怕是触及一点，就要被天道惩罚，肾脏衰竭，心脏骤停而死。”

　　难怪……难怪许猜猜不能和她多说。

　　尽管小雀儿有自己的猜测，可被张之维这么一说出，小雀儿心头忍不住一跳，联想到许猜猜身上。

　　张之维继续说：“尽管只有一点，但我能看到这样的新世界，已经离我们不远了。”

　　他没说有多远，因为张之维自己也不知道。

　　能看到模糊的未来，已是极限。

　　小雀儿明白了。

　　这个答案对她来说，依旧像白纱一样蒙在眼前，看不清楚。

　　算了，走一步就是一步。

　　她心里庆幸，庆幸张之维也看得模糊，这是好事。

　　她嘴唇弯起来。

　　——希望能和你一起走到这样的新世界，亲眼看到是什么样子。

　　张之维见她眉眼舒开，虽不知她是否有放下，但心里呼出一口气，放心了。

　　又见她手语表达得直白，他了解她，知道这些话里没有男女之情的意思，可脸上还是禁不住一红。

　　扛不住啊，他真的扛不住。

　　张之维：“一定能。”

　　民国十九年的秋天，小雀儿和张之维回到了江西。

　　张之维奔上龙虎山，赶走热情接他回来的师兄弟，屁颠屁颠跑去见张静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