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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丰州鬼蜮(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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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细雪白的脚踝被镣铐锁着,丁当拖过地面,声音在地牢里回荡。
回过头的囚犯们诡异地安静着,凶狠嗜血的眼神也古怪起来。
他们看她像看羔羊走近群狼。
短短几步路,时琉走了很久。和面上的沉默安静不一样,她心里其实很慌,越慌也就走得越慢——铁链笨重,她得小心别摔着。
那个单薄瘦弱的小姑娘就这样垂着兜帽,很慢,但一步也没有停下地走到符元身旁。
墙根前。
所有人都在看着少女,以至于没人注意到,酆业不知什么时候懒支起身,斜侧靠在墙角。
这个距离下,“人形仙丹”已经算入了套。
酆业手掌下,此刻就虚扣着他专为她准备了几日的术法——确保这颗万年难见的仙丹即便从壳子里取出,也不会有气息外逸,生出异象而招致觊觎。
这个术法是酆业早年自创,名一叶界,未施放时是一片小叶子虚影。这【一叶界】看着简单,禁绝的却是天地造化——穷尽三界上数五帝也未必有人能像他这样轻易拈来。
可惜要近身施为,以他刚苏醒就重伤后的实力,准备起来还是要费些工夫。
能换回一颗完整的九窍琉璃心,怎么也不亏了。
只消一弹指,这一叶界就能强行将时琉拉入其中,到那时候,三界仅此一颗的无上仙丹,就可以由他独自一人尽情享用了。
酆业却未动。
虚握的玉白指骨懒懒蜷着,搭在血染的白衣上,少年人就靠在墙角,眸如沉渊,漠然又奇异地仰头望着身前女孩单薄背影。
他实在好奇,这只最弱小的蝼蚁是要做什么。
……怎么做。
时琉自己也不知道。
不必仰头对视她也能感觉得到,符元此刻望她的目光凶恶得已经快实质化了。
时琉很怵符元。
地牢里没几个人不怕他,从符元进来,重伤废在他手里的不计其数。
那些惨相历历在目,她自然怕,怕得指尖都颤。但还是摸索着,手指搭上挂在身侧的药草箱子。少女低着兜帽,从里面翻找。
符元见她反应,狞恶发笑:“丑八怪,你没见着老子还没收拾完他?等他待会快死了你再来治!”
“……”
囚犯们跟声笑骂,时琉却没答。
符元骤然消了笑,他虎掌一探,恶狠狠揪住少女的衣襟,几乎要将她整个提起来——
“爷爷我在跟你说话,你聋了吗!”
兜帽跌下,露出少女细弱的颈和面。那道长疤入眼,如白壁生暇,天工一刀妍丽尽绝。
符元愣了下,狞笑:“是不是想爷爷给你在右边再添一道!”
少女的手终于从药草箱子旁垂下。
一只玉瓶被她拎在手里,瓶子有些大,瓶身滚圆漆黑,与其说是药瓶,不如说更像只酒壶。
里面似乎装了不少液体,沉得女孩手都用力得生白。
“这个是我自己调的。”
少女的轻声落在牢狱里,像稀薄的光淌过阴暗的牢窗缝隙,“它叫…化骨。”
“——”
笑声骤止。
围观的囚犯们像被掐了脖子的野鸡,停得急的,都带出来了古怪的嘶声。
但此时没人顾得上。
离着最近的这圈囚犯紧盯着女孩手里的瓶子,不约而同地退了一步。
墙根前,空地登时扩大了一圈。
符元神情也是一僵。
时琉在鬼狱里身份特殊,她几乎是这些还活着的囚犯们中最早来的一个。
除了年龄不符丰州州主秘法祭炼要求外,更是因为她小小年纪,却习得一手极好的医术——诊治疗伤不提,各种稀奇古怪的草木植物她都能如数家珍。
老狱卒曾经酒醉问起,她也只是低着兜帽搬着势头,半晌才说了句“书里看的”——时琉没说假话,时家藏书无数,后山隐林小院里她关了整整六年,从识字开始,看的就是药书。
而囚犯们最深知时琉的医术。
听女孩唇瓣轻碰出轻飘飘的两字“化骨”,当下,所有人心里都是咯噔一下。
符元同样变了脸色。但他心性凶悍远胜他人,手刚松了松,又捏回去——
“少诓老子!话本看多了是不是,当老子吓大的?!”
“……”
地牢死寂。
符元是这个牢房里最凶狠的,说话囚犯们也信,于是扩大的包围圈止住了,虽然还没有重新收拢,但囚犯们神色变换,都在怀疑。
他们盯着那个落了兜帽的少女,她就低低垂着睫,轻抿着唇没有言语。
怀疑在沉默里滋长。
然后囚犯们互相看看,开始试探,叫嚣。
“应该是,假的吧?”
“肯定骗人的,之前怎么没见她提过。”
“随便拿个瓶瓶罐罐就想吓退我们,老大说的对,真当我们被吓大的是不!”
“……”
叫嚣声逐渐走高。
在有人踏回第一步前,时琉终于撩起轻颤的睫。
她脸色好像更白了。
但依然安静。像数九寒冬里落了一场要压跨山湖的暴雪,天地将倾,而亭外角落那支小小的白梅立于寒凛风雪,孤独又寂静地开着,兴许一眨眼就会被埋入风雪。
可就算没进去了,白梅也无声。
时琉默然着,拿掉瓶塞,单手握住瓶颈,另只苍白细弱的手伸到瓶口。
瓶身慢慢向她掌心倾倒——
压垮了那些叫嚣。
囚犯们几乎屏息,双目死死盯着瓶口,离得最近的符元不自觉松开了手,身体微微后倾。
青筋绽起在他额头,他表情狞恶得抽搐。
如果倒出来的真是能化骨的毒物,他就以后找个机会废了这个小丫头。
如果不是,他等下就——
“啪。”
瓶口忽地停下。
一只冷白清瘦的手,从旁扶抵住了漆黑的瓶身。
众人愣住。
时琉是最惊怔的那个,她往侧转头——
白衣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身,此刻就从后倾俯下来。他高她许多,被修长臂骨撑着,染血的袍袖几乎满盖过她半边薄肩,像一席落了红梅的雪。
白得晃目,红得刺眼。
“宁愿伤己,不敢伤人?”
耳边是少年低低似叹的声线,轻哑而好听,只是嘲弄不加掩饰,像薄厉的冰片冻住了她故作的镇静。
一众牢犯们也回过神。
符元脸蓦涨得通红,见少年仍能自如起身,让他像被人抽了一巴掌似的,他阴狠咬牙:“行啊,一个两个把老子当猴耍?小白脸,你今天死定了——老子要把你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捏碎!”
符元耍狠上前,攥着沙包拳头就要砸下来。
时琉身后就是白衣少年的胸膛,她退无可退,吓得脸色一白。
那只冷白修长的手就在此时松了黑瓶,像随便一拨:
“咔——”
“……嗷!!”
符元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迟了半拍,他瘫软倒地,抱着臂膀嚎叫着蜷起来。
没人能看到酆业是怎么做的,除了时琉。
在那只清瘦手掌托住符元沙包拳头时,一点淡金色曳着光尾,像蛇缠上符元整条右臂。
然后他的胳膊就被拧成了麻花。
时琉觉得至少断了五六节。
数息过去,符元的惨叫声里,所有囚犯反应过来,一个个面色铁青或者刷白,僵硬杂乱地往后退躲,整个牢房瞬间就空出大片。
只剩中央倒地哀嚎的符元,以及角落里贴墙瑟瑟不敢与少年对视的囚犯们。
而酆业压根没看他们。
符元嚎得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他好像没听见,从头到尾就那副懒散又走神似的模样,直等到身前女孩脸色苍白地回眸,拿格外黑而幽怜的瞳孔仰觑着他。
“你……”
酆业淡淡回神,“他们说,你是单独住一间的?”
时琉咬唇,截住要出口的问,最后沉默地点了点头。
酆业满意了些:“走吧。”
说完他也没等,径直往牢门外走去。
时琉一怔,下意识扭头看地上嚎得渐渐没声儿了的符元。
应该是疼晕过去了。
时琉迟疑跟上去:“不管他吗?”
酆业一停,回身,眼神带着厌倦懒散:“杀了?”
“——”
时琉一吓,仰脸看他。
然而白衣少年真如声音一般,冷淡漠然不似玩笑,连那双黢黑眸子都是玄冰似的寂冷。
好像说的不是一条人命,只是随手可断的一根细草。
时琉僵摇了摇头。
然后她看到一点淡淡嘲弄擦过少年眼眸,他转身离开:“蠢。”
“……”
时琉憋了憋气,她一肚子问题和不解和随之而生的恼火,但这时候只能跟上去。
两人在死寂里离开牢房。
时琉把本不该开的牢门锁回去,这才转头跟上。
时琉自己住的那间小牢房在整个地牢的另一头,牢廊最深最远的地方。里面只有一张石床,床头对着的墙角摆满了瓶瓶罐罐和晒好的药草。
白衣少年进来后一点也没客气,直接就坐到了石榻上,对他来说有些窄了,向后一靠就能倚上石壁。
酆业阖眼调息,虚握的左手搭在单屈起的左膝上。
时琉站在门旁,迟疑望他:“你的伤,好了?”
“没有。”
酆业抬眸,若有深意地盯着她:“不过兴许快了。”
时琉莫名叫他眼神觑得脊背发凉,蹙着眉躲开他目光:“那符元欺负你,你为什么不还手?”
酆业淡哂。
“为了吃颗仙丹。”
“?”
时琉更加莫名,扭头:“仙丹?”她思索了下,恍然,“你是在我进去后,找机会吃了仙丹,然后才恢复的?”
酆业没说话。
时琉只当他是默认,眉心也松开去:“我知道你和我们不同,但符元是个疯子,也是鬼狱里最可怕的人,你回去以后还是当心些。”
“疯子?”
少年薄唇一牵,轻勾起个很淡的嘲弄:“一个闻见点血腥味儿,就兴奋得像只发|情|公|狗的蝼蚁,哪里疯,又哪里可怕?”
时琉被少年简单粗暴的用词弄得一愣,等回过神,白皙的面颊顿时羞粉。
“你,你别胡说。他那样还不够吓人吗?”
酆业倦了神色,靠回去,懒洋洋睨着自己松展开的修长指节,“只有最低等的野兽,没见过什么世道,才会把逞凶斗狠当做吓人的资本。血腥和残杀值得炫耀吗?杀太多了,只会觉得肮脏和厌烦罢了。”
“……”
时琉哑然失语。
她隐约觉得白衣少年说的是对的,另一面又觉得不可思议——
杀多少算作太多?尸山血海,浮殍盈野?那又得是怎样罪恶滔天三界难容的魔头祸首,才能做出这样让生者为之颤栗的恶事?
应当只是玩笑话吧,面前少年望着,也不比她大几岁的模样。
时琉正自我安慰着,忽听见石榻最里面,少年声懒意洋洋:“为什么进去救我。”
时琉醒回神,抬眸望去。
白衣少年这话问得松散随意,像随口一句,话间他也并未抬头,依然是翻覆着左手。
牢房里光线昏暗,只尽头一扇碗口小窗。
漏下来的光像银色水华披在少年人的肩上。
时琉看见他懒撑着的指间,一片翠绿的,几乎透明的小尖叶子,像通了灵的活物,在他修长五指间快活地来来回回地绕。
时琉羡慕地看着那片翠绿的小叶子:“你可以修炼,而我想活着出去。这个地牢的禁制阵法是丰州州主亲手设立,只有你能破解。”
酆业指间的叶子蓦地停住。
像踩了急刹,叶尖儿还抖了抖。
一两息过后,他懒撑起睫:“我以为你会说,你是不忍心看我被欺负。这样更讨好我,不是么?”
时琉微微蹙眉,又松开了。
“我想你帮忙,诚心以待,不会与你说谎。”
“我之前可还打算杀你。”
时琉没迟疑,认真与他辩解:“你应该是受伤前正与人搏杀,醒来后本能反应,不然你最后怎么会放过我?”
“……”
酆业停了两息,垂眸笑了,“是啊,我怎么会放过你。”
翠绿叶子在他指间绕过最后一圈,倏地一下,滑进了他手腕里,再找不见了。
玩够了叶子,白衣少年似乎就失去了最后一丝兴致,他从石榻上起身,向外离开。
直到他擦肩过去,时琉才回过神:“你要回去?那边还锁着。”
“地牢外禁制难解,但牢门上只是个石锁。”少年头也没回。
“那你——”时琉犹豫了下,她觉得总你你你的似乎不太礼貌,“你叫什么?我过去找你要有称呼。”
酆业停下,袍袖一挥。
时琉面前的石壁上,就隐隐浮现起两个淡金气体似的字痕。
“封,邺。”
女孩轻声读了遍。
等念完,时琉才发现白衣少年已经走出去了,她迟疑探身,轻声问:“你不想知道我叫什么吗?”
“没兴趣。”
酆业头也没回。
——
迟早要吃进肚子里,还问什么名。
今天放过她和她的涉险施救又坦然纯粹完全无关,不过是幽冥正乱,他懒得出去掺和,先在这里躲几日清闲。
过几日再吃,没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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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三大仙门势力下了幽冥,这幽冥秽土是一日比一日更动荡不安。
尤其那凶兽榜上赫赫有名的狡彘,最近忽然出世后,肆虐幽冥,四处作乱。
时琉帮忙做打扫杂活时听狱卒们说起,幽冥南边有两个州主都重伤在它手里,被生生撕碎,活吞了下去。
听姚义绘声绘色地讲那脏腑肚肠流了一地的场面,时琉脸儿白得一丝血色都没剩。
顾不得姚义那令她生恶的觊觎眼神,时琉晚饭也没胃口吃,就仓皇回了自己的牢房。
夜里,雷声轰鸣,石窗外的暴雨浇醒了浅眠难安的时琉。
她想起自己晾晒在天井口的药草,慌忙下了地,顾不得穿上麻布鞋子,就赤着细白的足踝快步跑出了牢房,朝天井口跑去。
刚过牢廊拐处,还未进到入口,时琉听见了天井口里一点奇怪声响。
女孩心生警觉,立刻停住了。她屏息,放轻脚步,然后扒在入天井口的嶙峋山石上,小心翼翼探出头去。
然后时琉就愣住了——
狭窄入口对着豁然开阔的天井,月色清冷如璧,将庞大巨物的狰影投在对面山石上。
一整面石壁都仿佛被那巨大的兽影吞下。
而石壁阴翳之下,一道比之近渺小的修长身影,就站在月华间,白色长袍垂坠如瀑,眉目薄凉昳丽。
时琉下意识近了两步,终于看清那巨大的影子——
和它巍峨壮观的身形完全不同,此刻的巨兽虚影正蜷缩着四肢脚爪,努力佝偻伏地,谄媚地亲吻着白衣少年脚前的地面。
时琉惊呆了,连身形都顾不得掩藏:“这是……什么东西?”
早察觉了她靠近,月下那人并没什么意外:“一只蠢狗。”
“呜呜。”
巨大蠢狗,巨大委屈。
“……”
酆业懒耷着眼皮,靠在石壁上抚笛,随口答了:
“狡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