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璧》不呆

5、第二章 白头郎君（2）

　　方嫤容心下一喜，昂首道：“像吗？”
　　越过孩子们的头顶，她看到那个斜倚池边的男子直起了身体，本是一头如雪似霜的长发，却古怪地自发心处渐渐变黑，听到方嫤容的反问，那黑色像受了惊吓一般，倏地又往回缩，到最后银发还是片尘不染，变化之快，方嫤容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你的头发……”她不认识他，自然对他没半点敬畏之心，忍不住道，“能变色？”
　　白头郎君缓缓松垮下身躯，重新倚上池边青石，闭上双目。美人清池，宛如一幅画。
　　突然，他又像想到什么似的，微微睁开眼，说道：“你没有我的帖子，是如何入得此地？”
　　方嫤容隐约想起是有此一说，略感疑惑，蹙眉道：“想入便入了，就是紫雾有些烦人，是你设的禁制吗？”
　　那白头郎君双眸微瞑，似乎朝右侧瞥了眼，方嫤容觉得这回应该没看错，便也跟着往右侧看，只见那儿紫云堆积，寒光粼粼，一枚比她脸还大的玉璧凌空而悬，通体黄白，阴刻怪纹，玉上钩着两条鹤爪造型的长链，仙光满溢，链的另一端直插入天，从地上看去，云遮雾绕，根本望不到伸向何处。
　　这便是枯荣璧，在方嫤容眼里，着实盛名难副，还不如那两条链。她想踩着枯荣璧借力，飞上去看看到底有什么玄机。
　　她这么想，便真欲那么做，半只脚都迈出去了，那个叫小弦的女孩恰于此时叫道：“你是望神筮祝吗？你是借尸还魂的吗？”
　　“小弦，不能跟望神筮祝这么讲话！”一个孩子慌张地制止她。
　　那精瘦的男孩道：“哼，她不是望神筮祝，你们看她左眼下的痣，筮祝碑背后的刻像上，左眼下是没痣的，倒是在同个位置，有个很小的褐色石花，是在石头里面天生的。”
　　方嫤容摸着自己眼下的痣，叹气道：“原来是这样，我还嫌弃这颗痣长得忒苦了，石君误我。”
　　男孩咧着嘴道：“族医的胆子好大，敢给你一张望神筮祝的脸。”
　　方嫤容嘿嘿一笑，毫不避讳地道：“族医帮我施法，让我自己打定主意，想要一副什么样的容貌，把这容貌反复地在心里勾画，我对族里大部分人印象不深，总不好跟姐姐们长一样，就只能在心里一直想祭祀时看过的刻像的样子。”
　　众人哗然：“你的胆子好大！”
　　那白头郎君虽任他们在无因池边吱吱喳喳，但一些话还是听在了心内，这时，一只灵力聚形的小鸟扑扇着翅膀落在他臂弯上，抖抖脖子，扑衣而散，变作一片小巧的羽签。
　　他拈来略看，淡淡一笑，扬声道：“诸位可闹够了，快快归家去罢。这位姑娘，大长老和你娘在山下急候，你还不速速下山报平安？”
　　天色的确不早了，几个小孩和白头郎君再三约定，得到保证后，恋恋不舍地结伴下山，小弦好心拉方嫤容的袖子，催她一起走：“姐姐，十一婶没见过你的脸吗？”
　　方嫤容本是来找乔阿砚的，既然人已遁走，再留着也没意思，离开前心念微动，回头望了眼平平无奇的枯荣璧：“还没呢。等会儿到山下，我给她瞧瞧去。”
　　“可别，大长老也在，看到你的脸会气死的，你还是把面纱带上吧。”
　　“我娘在，大长老不会气死的。”
　　“十一婶还能比大长老厉害吗？大长老肯不计较，那还有族长，还有那么多长辈……姐姐，族医会被你害惨的。”
　　方嫤容不以为意道：“不会。我就说是得望神筮祝托梦垂怜，赐我此面，休说大长老，就连族长都无话可说的。”
　　走前头的精瘦男孩闻言，拖着腔调随口道：“那你得把痣去了，还得满足大家要求，给大家买集市上想要的东西，不然我们一不小心就说漏嘴了！”
　　“是啊是啊，要说漏嘴的，我想要那只灰色小狗！”
　　“我！我想要那只会喊饿的匣子，能替我把不爱吃的饭菜都吃掉的那只！”
　　“该我了，我要你给我买灵符，今年集市新进的那五种我都……要……”
　　最后一个字囫囵不清，除了那男孩本人，其余人大概都没听清。他震惊地看到方嫤容不知从哪里折了一根树枝，朝自己眼底下比划了几下，然后猛地一戳，血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这下谁也不敢再提让她买东西的茬了，所有人都突然变得特别乖巧，下山时候甚至有点蹑手蹑脚。小弦最是尴尬，牵着方嫤容的袖子，放开不是，不放开也不是，怕得眼睛都发红了。
　　岂料，到了山底后，方嫤容的眼圈比小弦都红，哭着躲到了十一婶身后。十一婶是个慈眉善目的妇人，个头不高，体态纤细，脸色常年是略带憔悴的苍白。
　　一众孩子一见她，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敢打头阵，最后还是那精瘦的男孩咬了咬牙，领着伙伴们走上前，压着嗓子道：“十一婶。”
　　十一婶被爱女的脸惊着了，压根注意不了旁人，男孩见状，冲身后的胆小鬼们一摆手，众人心领神会，一个挤着一个溜之大吉。
　　在十一婶心里，很难说，那张肖似望神刻像的脸，和左脸颊上触目惊心的血液，哪个带来的刺激更大。但是在大长老心里，没什么比那张脸更骇人的了。两人来时惊慌失措，哪想到还有更叫人惊慌失措的在等着他们。
　　“十一娘，我就问你一句，此事你知不知情，族医知不知情？”大长老抖着声问。
　　十一婶深深呼吸，手臂往后回护住方嫤容：“大长老，阿容是我的命根子，要怎么罚，我来代她受过。”
　　方嫤容泪水涟涟地抬起头：“娘，这样貌是望神筮祝垂怜见赐的，为何要受罚？”
　　大长老怒容满面：“一派胡言，族医为你施铸容之法前，早就报与我知，分明是你不敬望神筮祝，有意亵渎，还要做这委屈之态出来，你是何用心？”
　　十一婶平时再仗着父辈二十三年前为族牺牲、丈夫亦因此失臂的功劳，张狂护犊，此时也知事情不妙，不敢冲撞大长老，但忽然要她放低姿态求饶也一时半会儿办不到，最多是反手把方嫤容的头按低，用商量的语气道：“大长老，孩子自小和别个不同，是不懂事了点。但是亵渎古筮祝，那却是言重了。她在祭祀礼上见过望神筮祝玉面，一直崇敬在心，日日感念，误打误撞才得这副容貌……”
　　大长老怒气稍缓：“十一娘，早和你说了，平时别太惯着她，她虽有疾，容让着些无可厚非，但凡事都得有个度，你若一早听我话，何至于闯出这祸来？”
　　十一婶连连点头：“大长老教训的是，回去后我一定多加管教她。叫她出门都面纱遮脸，不给人看见。”
　　大长老叹道：“终非长久之计。唉，她这脸也受了伤，不如趁此机会，叫我四弟画个美人图，给阿容记住，再重新塑一张脸。”
　　十一婶咬牙，迟疑道：“我记得族医说过，铸脸术一次不成，再行施术的话，成者不到三成。”
　　大长老哼了一声：“那也无法，继续顶着这张脸，别说脸了，犯大不敬之罪，命都可能不保。到时候即便族长有恻隐之心，也无济于事，十一娘，你可想清楚。”
　　十一婶无奈，正要点头答应，忽觉身后一空。大长老正对着她，看得真切，那方嫤容三两下抹掉眼泪，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拔腿就跑，和往日简直判若两人。
　　大长老见多识广，立刻便想到，这丫头平日里怯生生、时常无措的模样，多半是装出来的，当即怫然变色：“这丫头反了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