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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萧青勇搬到了东北藉民工的大通铺宿舍,赵力山也搬回了河南藉老乡身边。曾经欢快流淌的河流在命中注定的某一点分成两道小溪,之后沿着各自的轨迹静静前行,渐行渐远永不交汇。二人交恶的影响已超出了他们二人之间,赵力山的丑行成为河南人的又一罪证,东北人闻听后个个义愤填膺,就要帮萧青勇好好出这口恶气。萧青勇皱着眉头抽着烟,没好气地说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用不着你们跟着瞎操心。

      这天晚上,给赵力山打下手的两个小工在烧烤摊喝酒,两个东北藉的民工也在那里,四人喝了几瓶酒后开始言语不和,之后就大打出手。两个小工又一次吃了亏,跑回宿舍找王传忠告状。现在的王传忠跟以往已经大为不同,经常把“跟赵总一起蹲过号子”的光荣历史挂在嘴边,不停地向人炫耀那晚他是如何神勇。渐渐地聚在他身边的河南人越来越多,连叉拉鸡对他都开始另眼看待,这又反过来提升并巩固了他在老乡中的地位。两个小工跑到宿舍的时候,王传忠正跟几个人喝得面红耳赤,听了小工们的哭诉,立刻拍着胸脯说别怕,俺这就去给恁出气。说完率众抄着钢筋,来到烧烤摊,一棍子把一个放倒,另一个见势不妙撒腿就跑。王传忠又对躺倒的那个人狠狠敲了几棍子,之后开始围堵另外那个人。那个人走投无路窜上了房顶,指着王传忠一路人马说,你们这样仗着人多不算本事,有能耐你让我回去也把人找来,咱们两帮真刀真枪地干一架,你们有没有这个胆量?王传忠就说中,肖建国恁最好把恁娘也找来,东北咧俺见一个打一个,让恁们死咧心服口服。于是肖建国跳下房跑回东北藉宿舍,喘着气对着屋里围成几堆儿喝酒的人说,老铁们,河南人又在那装逼了,还把李老二给打死了,他们现在就在烧烤店后面等着呢,说东北的见一个打死一个,连咱们的亲妈都不放过。咱们不报此仇誓不为人,走啊打他们去啊!宿舍里二十来个人一听立刻从床下抄起钢筋骂着冲了出去。萧青勇没有喝酒,坐在自己的床铺上没有动。

      这边也有王传忠的人回到了河南藉宿舍搬兵。河南藉人多,呼呼拉拉跑出去五六十人,压得铸铁楼梯和楼板乱颤,颇有惊天动地之势。赵力山的身手与力气众所周知,但任凭老乡百般劝激,赵力山都不为所动。待别人都冲出去后,赵力山心想,不知师弟跟着去打架没有?这两帮人马无论谁胜了,都会再杀回宿舍。如果河南帮胜了,势必要去东北人的宿舍闹事,如果师弟恰好被堵在宿舍里,岂不是要糟糕?如果东北帮胜了,倒无所谓,最多把我打死。想到这赵力山再也坐不住,也出去找了根趁手的钢筋,来到另外一幢宿舍,轻轻走上楼梯,隔着窗子向里望,看到萧青勇侧身在床铺上躺着,略略放下了心。赵力山坐在楼梯中间,把钢筋横在自己脚边,点燃了一根烟默默地抽着。如果老乡们真过来找萧青勇的麻烦,那我赵力山只能说对不起了,你们得能过得了我这关。师弟无论如何不会在后面向我捅刀,这铁楼梯又这么窄,我要让你们知道什么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萧青勇在宿舍里也想到了相同的问题。他首先好奇赵力山会不会也去打架,然后摇了摇头又想,河南人人多势众,这场架结果早已见出分晓。或许,过不久赵力山会带着一群人来宿舍打死自己,那样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为所欲为了。就让他打死自己吧,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但萧青勇又想到了童年,想到了父母,他就决定离开工地避一避。他起身下床往外走,一推宿舍的门,站在那里愣住了。他看见赵力山天神般地坐在楼梯中央,脚边横着儿臂粗的钢筋。他立刻就明白了赵力山的用意,心里一热,但他马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告诫自己,这个人最会演戏,没准他就是在这里等着河南帮获胜回来,带头进宿舍把自己打死。萧青勇腾腾地走过赵力山的身边,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扔下了一句“装个鸡毛逼,有本事直接干”,走到父亲的宿舍开了锁,进了门,又在里面把门锁好。萧青勇躺在床上抽着烟,心想赵力山也有钥匙,如果最终他进来把自己打死,那就索性让他遂了他的心愿吧。

      赵力山能够感受到师弟心中的冷与恨。他不怪萧青勇,他也不怪李小梅,他只怪自己成了师弟幸福道路上的绊脚石。赵力山始终搞不懂李小梅那样做的用意,但他隐隐猜到,可能是因为萧青勇陪自己的时间要远远多过陪李小梅,所以李小梅用这种方式让自己走开。赵力山本想立刻就离开工地,或者干脆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想到家人,他又于心不忍。还有,赵力山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心底仍然存有一丝丝幻想,尽管现在看起来这种幻想毫无可能。看到师弟把自己关进了师父的宿舍,赵力山的心就彻底放下了,于是他把手里的烟抽完后,把钢筋扔到了一边,回到自己的宿舍。

      这场群殴以河南帮大获全胜而告终。东北人躺下了五六个,有三人骨断筋折。烧烤店的老板报了警,警察来抓走了十多个未及逃跑的人。警察一路顺藤摸瓜,最后把王传忠也抓了起来。赵长友连夜赶到工地处理事故,王传忠肖建国以及王洋杨二春等十几个人被统统开除。幸好没有人被打死,赵长友又请求集团高层打通关节,最后把这事压了下去。从此之后,宿舍大院的院门紧闭,下工后所有人不准外出。用赵长友的话说,军事化管理还不够,要监狱化管理!

      因为人手一下子少了很多,赵力山作为班组长的担子就更重了。王传忠留下的工作只能暂时由他来完成。第二天下午,赵力山完成自己的工作量后,来到了王传忠的施工段,他攀着脚手架从楼板向上爬,突然脚下啪的一声,发出架杆断裂的脆响,然后他整个人就坠了下去。

      赵力山坠下去的时候,心里没有恐惧,反而获得了一种解脱。短短的一秒钟里,他脑海里先是一片空白,忽然就闪现出了当初与萧青勇在楼顶相认的那一刻。天是湛蓝的,阳光从云朵间洒落,微风轻拂,萧青勇就像天使一样披着一束明亮的光,短短的头发,浓浓的眉毛,神气的小眼睛略略有些湿润,整齐的络腮胡,面带微笑,露出贝壳般的牙齿。时间停滞,宇宙静止,无生无灭,无悲无喜。世界凝固成一幅生动的永恒的二维图画,这就是赵力山的彼岸。

      李小梅赶到事故现场的时候,赵力山头部流出的大片鲜血尚未变黑,但已经没有了心跳和呼吸。李小梅象征性地压了压赵力山的胸膛,再次确认了他的脉搏,站起来对赵长友说,没必要抢救了,按程序处理后事吧。赵长友皱着眉头,呸地向地上吐了口痰,骂了句真他妈倒霉,就差不到一个月了!然后把手中的烟卷一扔,头也不回地走了。现场所有的施工人员都围过来观看,看到赵力山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回想着这个躯体曾经的鲜活与力量,很多人不禁擦起了眼泪。安全员王浩东和另外三名河南藉工友用一扇木板把赵力山抬到料场的一个简易棚里,王浩东蹲下身去,抽了根烟,握了握赵力山已经开始冰冷和僵硬的手,擦了擦眼睛离开了。

      萧青勇没有去看赵力山。但在听到赵力山的死讯时,萧青勇的灵魂还是颤抖了一下,心中不可抑制地升起巨大的悲伤。往事随风,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萧青勇点了一根烟,走到高高的窗洞前,让高空呼啸的寒风吹过自己的面庞和胸膛。下工后萧青勇没心思吃晚饭,他来到了父亲的宿舍,关上门黑着灯坐在自己曾经的床铺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黑暗中烟火明灭,恍若人生。

      门被推开了,啪地一声灯被点亮,李小梅走进了宿舍,关上了门。萧青勇起身就向外走,李小梅说,萧青勇你坐下,今天我不是以李小梅的身份来找你,而是以一个医务工作者的身份来找你。如果你还自认为是一个男子汉老爷儿们,你就应该听我把话说完。萧青勇看了一眼李小梅,返身脱鞋盘腿坐在床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盯着李小梅,眼中带着冷笑。

      李小梅翘着二郎腿坐在曾经是赵力山的床上,取出一支细长的香烟,用一个精致的小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然后一字一字地说,萧青勇,你知道你有病吗?而且病得不轻。你和赵力山都得了一样的病,你们心里其实只有男人,没有女人,是不是这样?医学上把你们这种病称为性倒错,是一种心理扭曲,是一种心理变态。很遗憾,这种病很难治,连国外都没有治好的先例。得了这种病的人,就跟得了绝症一样,他们的人生已经提前被判了死刑。

      萧青勇眯着眼睛看着李小梅,听着李小梅,听到此处不禁笑出声来。李小梅,你就直接说我和赵力山是同性恋算了。但你知道吗,赵力山其实也喜欢过你。如果我和他真是你所说的那种人,我为什么还要跟你处对象,赵力山为什么还要跟你偷情?

      李小梅悠悠地说,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坦然接受自己身患绝症的现实,很多人会选择逃避,会假装自己没病,你和赵力山都是这种人。这样的人才最卑鄙最危险,会把病毒扩散给真正无辜的人。你的心里装着赵力山,却虚情假意地找一个女人当遮羞布,当挡箭牌,让别人,也让你自己觉得你没病,你还是正常人,然后你又可以心安理得地与赵力山睡在一起,是不是这样呢?

      萧青勇脸上开始露出笑容,就像神智健全的人听到疯子说胡话时那样。好吧李小梅,你说的都对,我就是你说的那种人也没关系,你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赵力山要背着我偷偷搞你?

      李小梅扑哧一声笑了,说萧青勇,这也是我今天为什么来这找你的原因。赵力山已经死了,我可以把实话告诉你。那天赵力山压根儿没有跟我偷情,我甚至装出暗恋他的样子,哭得要死要活地求他,让他抱抱我,就抱一下,可是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他如果那样做,即使你萧青勇不介意,他赵力山也会介意。我忽然就明白了,一个根本不喜欢女人的男人,怎么会凭我的几滴眼泪就能让他背叛他真正的爱人,来拥抱一个他心里压根就不喜欢的女人呢?所以我在你进门的那一瞬间假装摔倒,他过来扶我,我就跳进他怀里,挂在他的脖子上,让你看到了那激情的一幕。怎么样,我的表演是不是很真实很入戏?

      烟头从萧青勇手指间啪地掉落,萧青勇脸上的冷笑一点点退怯,恐惧逐渐爬满了他的面庞,他感觉胸口被巨大的岩石压得死死的,呼吸困难冷汗直流。他用颤抖的声音问,李小梅,我和我师兄都很敬佩你尊重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李小梅凛着眼睛看着萧青勇,目光中有鄙夷,更有恨意。萧青勇,我可以容忍我的男人抽烟喝酒打架斗殴,甚至也能容忍他在外面搞别的女人,可我就是不能容忍他背着我光着屁股跟别的男人搂在一起睡觉,之后再回到我的身边继续骗我的子宫,这个道理你还不明白吗?

      萧青勇本来还想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的子宫,但他忽然觉得所有的问题与辩解都已无关紧要,他猛地跳下地,连鞋也顾不上穿,发疯一样冲出宿舍,向料场跑去,向赵力山跑去。李小梅追到宿舍门口,朝萧青勇的背影大喊,萧青勇你对不起赵力山,他死了你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还不赶紧陪他殉情!

      寒风呼呼地从萧青勇的耳旁刮过,料场中的碎石扎进萧青勇的脚掌里,可他毫无知觉。他跑到了停放着赵力山的简易工棚。白炽灯泡随风摇晃,在无边的黑暗中撑起微弱的一团昏黄,赵力山孤独又安静地躺在那里,须发与面庞都已凝了一层白霜。萧青勇跪在赵力山的身畔,先抓住赵力山冰冷而僵硬的手,然后抱住赵力山的头,把脸贴在赵力山的脸上,感受着赵力山的冰冷与孤寂,泪水如洪水溃堤般涌出,开始放声痛哭。哥,你醒醒啊,你醒来看看我啊,哥,我冤枉你了,我对不起你啊,哥,我求你了,不要把兄弟一个人留下啊……

      工棚的四周慢慢聚集了一些人,慢慢地又各自散去,最后只有萧青勇的哭声回荡在空旷的工地中,在已经封顶的楼群间激荡。天空飘起了雪粒,巨大的黑影无言地耸立在更加黑暗的夜色里,冷冷地俯视着人世间。

      萧青勇已经不再放声大哭,而是抱着赵力山的头轻轻呓语。哥,你醒醒啊,你还要帮我盖房子呢,我们不是说好要盖个前后院吗?哥,我们不住前后院了,我们以后就住在一个院子里,住在一个房子里,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好不好啊……萧青勇再把脸贴在赵力山的脸上,泪水已经把赵力山的脸打湿,流进了赵力山的须发。忽然,萧青勇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大勇,你怎么哭了?萧青勇知道,这是赵力山在自己的心中向他发出的呼唤,是另一个世界的赵力山隔着幽冥结界给他发出的问候。于是萧青勇哭得更加伤心,哥,你在哪啊,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好去找你啊……可是萧青勇的耳畔再次响起那遥远却又清晰的声音:大勇,你怎么哭了?萧青勇抬起头看着赵力山的脸,又擦了擦眼睛,清楚无误地看到赵力山也睁着眼,看着自己,眼里满是泪水与关切。

      人类通过理性获得了巨大的力量,这股力量最后可能会大到足以终结整个宇宙。但创造宇宙和创造人类自己的力量,却从来不是理性,甚至也不是随机。事实上,这个宇宙中是否真正存在随机,存在偶然,一直未有定论,命运也是如此,神学与巫术亦同。总之,赵力山在李小梅宣布死亡,在身体冰冷僵硬,在已经没有呼吸心跳六小时之后,在萧青勇的泪水里,在萧青勇温暖的怀抱中复活了,而且身体迅速变暖,机能迅速恢复,赵力山甚至自己坐了起来,举起依旧冰冷僵硬没有知觉却有触觉的手,搭在萧青勇的手上。萧青勇把赵力山的手贴在自己温热的胸膛,把外衣脱掉披在赵力山的身上。这时,料场外有汽车的声音响起,片刻后萧建军与陈建德出现在二人面前。

      赵力山在协和医院的急诊室里躺了一夜,清洗并缝合了头部的伤口,通过静脉补充了营养和水分,第二天一早便已和健康人毫无二致。赵力山的全身上下彻底恢复了知觉,熊掌般的大手紧紧握着萧青勇的手,一刻也不曾松开。小车回到工地,赵长友与一众工友夹道相迎,赵力山下车的时候,赵长友带头鼓起了掌,脸上笑开了花。赵力山的身后是赤着双脚的萧青勇,然后是萧建军与陈建德。人群中没有李小梅的身影,她已经在前一天办完了离职手续,顶着呼啸的寒风,形单影只地拖着一只小小的旅行箱,永远离开了工地,走向了属于她的远方。

      公元一九九一年一月中旬,赵力山的项目顺利竣工,被评为样板工程。赵力山也被评为先进典型,他的照片还上了首都的报纸。但赵力山并不知道这些,这时他已经随师父二姨父和师弟坐上了回老家的长途汽车。在师父不遗余力的协助下,二姨父的公司赚了不少钱,这次两家都到二姨夫家过年,萧青勇的母亲也将随后从东北赶来。同时,两位长辈看到这一年赵力山磨难重重,决定利用年前年后的两个月,帮赵力山翻盖家里那随时都可能倒塌的房屋,不花工钱只花料钱,有个一万元就够了。这笔钱就算是二姨夫对赵力山的无息分期贷款,以后每年还两千,五年还清即可。这样不仅拔掉了赵力山的喉鲠背芒,也顾全了赵力山作为成年男人的面子,两全其美皆大欢喜。四人在车上抽着烟,吃着随身携带的下酒菜,喝着二锅头和车上免费提供的汽水,沿着新开通的一零七国道一路欢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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