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不尽》步摇芷璋

1、第 1 章

　　院子里围着一圈圈的人，一个个如临大敌，抽刀戒备。
　　被围着的那个青衣公子却一派轻松，悠哉悠哉地坐在石桌旁，甚至还有闲心嗑瓜子。
　　青衣公子一副书生扮相，眉眼带笑，气质干净，光看外表谁能想到这是魔门少主路寻。
　　路寻丢下几片瓜子壳，面上带着几分倦意：“我说，芦溪山的地形图我都给了，也该放了我吧。你们名门正派不应该言出必行吗？”
　　公子对面的中年男人一抖衣袖站了出来：“路少主如此配合，我等内心甚慰，想来路少主已然弃暗投明。既然如此，少主不妨留下做客几日。”
　　路寻睨他一眼，笑出了声：“你的这幅样子，可真真应了‘道貌岸然’四个字。”
　　中年男人脸上羞恼之色一闪而过，再开口已然没了几分客气：“还请路少主留下几日，莫要顽抗，以免刀剑无眼，伤了少主。”
　　路寻打了个哈欠，拍拍手中的碎屑：“不必了。我的时间不多，可不想浪费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
　　他的身形一晃，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失去了踪影，下一刻却出现在被重重保护着的中年男人身后，手中薄如蝉翼的柳叶刀抵在男人颈部，锋锐的刀锋刺破皮肤，鲜血流淌，持刀的指节被映得苍白。
　　“叶二爷，刀剑无眼，您可莫要顽抗呀。”路寻笑意盈盈地将男人的话还了回去。
　　没有人能想到路寻竟如此神秘莫测，能在瞬间冲进包围圈挟持了人质。
　　叶二爷更是惊恐非常，两股战战，一张脸扭曲丑陋：“你你你……你要什么……我给你……都给你……我放你走……别杀我……”
　　路寻嫌弃地“啧”了一声：“叶二爷怎么这么不禁吓？和叶家主也差太多了，您和叶家主真的是兄弟吗？”
　　叶二爷因惊恐而扭曲的脸上有一瞬的阴狠，却被脖子上的刺痛吓得不敢说话。
　　“路寻！你还敢提我父亲？！”门外却突然传来女子暴怒的喊话，包围着的人群让开一条路，身着素衣头簪白花的女子大步走进，身后跟着十余个侍从。
　　叶二爷脸上有一瞬间的意外，紧接着是强烈的惊喜：“疏云！快，快救二叔！”
　　没有人注意到路寻在听到女子声音的那一刻，脸上的轻松散漫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茫，握着小刀的手也不由得松开几分，像是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匆匆赶来的叶疏云只看了一眼叶二爷，眼中闪过一抹嫌恶，而后拔剑指向路寻：“路寻，我劝你束手就擒，别做无谓的抵抗。”
　　路寻极慢地眨了眨眼睛，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变了好多。”
　　叶疏云冷笑，眼中尽是憎恨：“拜你所赐。”
　　路寻呼吸一滞，手上突然失了力气，带着寒意的刀锋逐渐离开叶二爷的咽喉。
　　叶二爷看准时机，一把抓住路寻的手顺势一扭，逃了出来。
　　路寻吃痛松开了手，小刀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这才回过神来，指尖微微一动。
　　叶二爷刚从生死关头捡回性命的喜悦还没来得及表现在脸上，他突然扼住自己的咽喉，僵硬着倒了下去。
　　一众人惊慌地倒退几步。
　　叶疏云却只一皱眉，余光瞥了一眼，便死死地盯着路寻不放。
　　路寻终于找回理智，有些尴尬地抬手，想要摸摸耳垂。
　　“别动！”叶疏云身后的一个侍女陡然叫喊出来，手里的剑颤抖着指向陆寻。
　　路寻看向叶疏云，她没有什么行动，只是憎恨地看着他，显然默认了侍女的要求。
　　路寻便当真放下了手，一动不动。
　　叶疏云持剑上前，直到剑锋吻上路寻咽喉，鲜血顺着剑锋流淌，他也不曾挣扎。
　　路寻束手就擒。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会这样简单就捕获了魔门的少主。
　　叶家地牢。
　　路寻身上只剩单薄湿透的中衣，有浅淡的血迹晕开，铺散的长发还在流淌着水珠，他躺在地上，刚刚平复下剧烈的喘息，苍白发青的唇上没有半点血色，狼狈得很。
　　他藏在身上的暗器和毒药被尽数搜走，那些人还不放心，将他在水里来来回回泡了七八回，回回都在他窒息到快要失去意识才将他打捞起来。
　　有人在他身边站定，雪白的衣摆覆上他的指尖。
　　路寻指尖一颤，猛地收回手，撑着坐起。他还有些头疼，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于是垂着头抚着额角，动作流畅，看不出异样。
　　叶疏云漠然地看着，翻涌的情绪敛在眼底。
　　路寻缓过一阵，仰头看着居高临下的叶疏云，漫不经心地笑了：“芦溪山的地形图我已经给了，魔门的布防也已经都交代给你们了。就连瘴毒的解药配方我都说了，还有什么要问的？”
　　“路寻。”叶疏云语气冷得像化不开的冰，又像嗜血的刃，“为什么要杀我父母？”
　　路寻笑意微僵，眼神不由自主地漂移开：“自然……是因为无香果。”
　　叶疏云呼吸陡然粗重起来，她弯下腰提着路寻衣襟迫使他与她对视：“就因为无香果？你因为一个无香果杀我父母？”
　　叶疏云眼中翻涌的情绪终于掩藏不住，愤恨和痛苦喷破而出，像利刃穿透陆寻心脏。
　　路寻有一瞬间沉溺于那深不见底的痛苦之中，四肢僵硬，心上冷得像冰。
　　他张口，想要说什么，半晌却只吐出一个字来：“是。”
　　叶疏云放开手，惨然一笑：“果然是心狠手辣的魔门少主。我竟还想着你或许有什么苦衷……”
　　能有什么苦衷，虽是失手误杀，可人确实被他所杀，无香果也确实是他的目标。
　　路寻摔在地上，暗暗想着，腰腹间堪堪止住血的伤口再度崩裂。幸而这道伤已愈合大半，若换成刚受伤那时，必然血流成河。
　　“既然如此，那也怪不得我了。”叶疏云冷笑，唤来外面待命的侍女。
　　侍女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走了进来，即便隔着老远苦涩的药味争先恐后地钻进鼻腔。
　　路寻难受地捂住口鼻，却挡不住令他作呕的药味。
　　侍女却直接将药碗端在他眼前。
　　陆寻苦着脸，看向叶疏云：“这是什么？”
　　叶疏云冷眼看着：“化功散。”
　　路寻一怔，继而一叹：“要废我武功可以，但是能不能换一个温和一些的办法？比如换成药丸，而且，用化功散的话，还挺疼的。”
　　内力越强，化功散带来的痛苦越强。更重要的是，他受不了那股苦涩的药味。
　　叶疏云冷声警告：“别废话。要么你自己喝，要么我给你灌下去。”
　　路寻往后一缩，看了一眼叶疏云，眼中竟浮现一抹委屈：“那还是你灌吧。我自己是决计喝不下的。”
　　“既然你这么要求了，”叶疏云蹲下身，微凉的手抓住陆寻手腕，随后牢牢制住他，“那我只好大发慈悲应了。清珠，动手。”
　　路寻似是没有想到叶疏云当真准备给他灌药，大睁着一双眼睛，惶然无措地看着那一碗苦药。
　　当药碗碰上他的嘴唇时，他一颤，猛烈地挣扎起来，险险打伤他身后的叶疏云，却在听到叶疏云一声闷哼之后停下挣扎。
　　叶疏云手上有些脱力，几乎抓不住路寻，于是她四肢并用，紧紧抱住陆寻，确保他无法逃脱。
　　路寻却不再挣扎，他只是颤抖着，神色空茫，任由侍女将苦涩滚烫的药液灌入喉中。
　　他恍然意识到他杀死的不只是那对善良正直的夫妇，一并死去的，还有那个他所深爱的，天真烂漫的少女。
　　有晶莹的泪珠从他半闭的双目中流淌，划过苍白的脸颊，坠地溅起微弱而一闪即逝的花。整个人看起来脆弱而美丽。
　　只是叶疏云看不见，而能看到他的眼泪的侍女毫不在意。
　　化功散起效很快，侍女刚拿着空碗退了出去，路寻便觉丹田处有细密的刺痛出现，刺痛逐渐蔓延至全身，而后又开始不断加剧直到无法忍受。
　　路寻一开始还能咬牙忍着，到后来痛到满地打滚，凄厉的惨叫响彻地牢，最后生生痛到昏厥。
　　叶疏云抱着昏死过去的路寻，葱白的指尖抚着他皱起的眉间，笑容有几分扭曲：“你分明有机会逃走的。你既然甘心束手就擒，那我自然要关你一辈子了……”
　　……
　　路寻抱着膝盖蜷缩在床尾。化功散的药效已过去半月有余，随之散去的还有他苦练十余载所得的精纯内力。
　　功力散尽给他带来的不适比想象中更难熬，五感迟钝，生人近前他才恍然发觉，本能地竖起防备却身无利器，四肢软弱无力，随随便便来个人都能将他置于死地。
　　别慌，别慌，说到底这都是因果报应，都是他应得的。如果她能因此放下心结那更是值得。左右也没多长时间了。
　　路寻不断安慰着自己，内心的惶恐不安却难以平复。
　　说起来，被灌下化功散功力散尽以致提前毒发的话，还算自尽吗？不算吧？可惜她不肯干脆地一剑了结他。
　　路寻开始想一些其他事情来转移注意，他无意识地啃咬起自己的指节。
　　夜色渐浓。
　　房门打开，身着素衣头簪白花的女子大步走进，身后侍女将一只匣子放在桌上便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路寻抬头。
　　幽暗的烛火将叶疏云映得如同鬼魅。
　　路寻舒展开四肢，斜斜倚靠在墙上，努力让自己不显得可怜，他笑着开口：“恭喜小姐继任家主之位啊。”
　　叶二爷已死，叶疏云彻底掌控叶家。
　　叶疏云却不见半分轻松愉悦，她定定地看着神情自若的路寻，一言不发。
　　路寻不自在地偏了偏脑袋。
　　叶疏云却猛然欺身而上，抓住路寻地衣襟，吻上他仍旧苍白的唇。
　　路寻一颤，睁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叶疏云闭着双眼，纤长的眼睫不断颤动，显得有几分羞怯。
　　路寻忍不住想要回应。
　　叶疏云却骤然睁开双眼，眼中尽是愤怒。她一把推开陆寻。又甩了他一巴掌，压着嗓子怒斥：“路寻，你以为你是什么？”
　　路寻后脑砸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随之而来的一巴掌，两处疼痛使得他大脑昏沉，耳边尖锐的耳鸣噪音更是令他反胃。
　　可叶疏云的斥责还是穿透重重噪音破开昏沉的头脑直击内心。
　　他是什么？是魔门少主，是手染鲜血的刽子手，是万死难辞其咎的罪人，是受制于人的阶下囚，是……叶疏云的……玩物。
　　半月来，叶疏云心情好时对他柔情万千，会亲吻他，与他相拥而眠，心情不好则非打即骂，路寻旧伤未愈即添新伤，更有人得了叶疏云默许前来折辱，手段层出不穷。
　　屈辱吗？自然屈辱。愤恨吗？路寻恨不起来。他自知罪无可恕，被如何对待都是应当，他只是觉得难过，为叶疏云难过。可他连开导她的资格都没有。
　　路寻捂着耳朵想要挡住耳中的噪音，奋力压抑着恶心之感，没有注意到叶疏云拿起桌上的匣子走过来，拽着他的头发迫使他抬头。
　　叶疏云笑了，拿出匣子里装着的东西，柔声道：“戴上它，你就不会跑了。”
　　路寻看清她手中拿着的东西，瞳孔骤缩。
　　那是一副纯金打造的镣铐，项圈上还刻着路寻的名字，延申出去的链条将他的活动范围锁定在这一间房内。
　　就像被拴住的狗。
　　路寻僵硬着任由叶疏云用冰冷的项圈和镣铐锁住他的咽喉与四肢，刺骨的寒意传导着，几乎冻住他的心脏。
　　叶疏云打量一番，满意地笑了，她抚摸着路寻脑袋，又在他额前轻吻一下——就像对待宠物一样，她说：“阿寻，我还有事要处理，晚点来找你。”
　　叶疏云刚接手家主之位，自然事务繁忙，何况一月后名门正派要联手攻打魔门，她要处理的事情堆积如山。
　　叶疏云走了，房间里只剩路寻一人。
　　他蜷缩在床尾，不住地发颤。
　　太冷了，原来冬天有这么冷啊。
　　窗外有年轻的侍婢交谈：“呀！下雪了！”
　　路寻一怔，下意识朝窗外看去。
　　可惜隔着紧闭的窗户他什么也看不见。
　　原来是下雪了吗？怪不得这么冷。
　　路寻将自己抱得更紧，却挡不住无处不在的侵入骨髓的寒意。幽幽烛火闪烁几下突然熄灭，路寻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庞陷入黑暗。黑暗中传来压抑的咳嗽，并着几声微不可闻的闷哼。
　　月余时间一晃而过。
　　叶疏云一身素衣被血染红，那些鲜血大都是魔门弟子的血，她自己受伤不重。
　　攻打魔门比他们预计的要简单太多。
　　芦溪山上常年瘴气环绕，唯有魔门中人有解毒之药。
　　路寻给的药方虽经多方验证确有解毒之效，也未发现有不良效果，却没有人敢以身试药。
　　叶疏云懒得与他们纠结，自己服了药带着叶家人一马当先冲进芦溪山。
　　结果魔门中人一盘散沙，不足为惧，而高层更是要么身受重伤要么闭门不出，路寻给的关于他们的弱点全都是真的。
　　被泄露所有机密的魔门不堪一击。
　　而在那些人的垂死挣扎中叶疏云终于确信——路寻确实叛离了魔门，那些高层受的伤全是陆寻做的。
　　叶疏云心绪乱成一团，在完全被叶家接管的魔门里闲逛，不知不觉走进一个独立的小院。
　　小院装饰简朴，所处之地风景却是不错，院外一座新坟，坟前的菊花早已凋零，简陋的墓碑上几个端正有力的字。那是路寻立的，魔门之主与其夫人的墓。
　　按时间判断，果然父母一死，路寻便离开了魔门。
　　叶疏云推开一间房门，房间里还残留着陆寻的气息。
　　她鬼使神差地在床板上敲敲，打开了床头的一个暗格。暗格里是几本本子，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那是他们二人情浓时互赠的小东西，一件不少，能看得出来主人对这些东西的珍重。
　　叶疏云心头酸涩。
　　她又翻开那些本子。
　　第一行字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字迹飘忽，用词混乱，还有干涸的水迹。
　　“我杀了他们。我不是故意的，我用的只是最常见的迷风散，却没想到激发了他们体内的风里香。是我的错，我不该用迷风散的。我如此敬重他们，我如此爱她，我怎么能杀了他们。”
　　这是路寻的日记。
　　迷风散是魔门中人必备的迷香，确实常见。而风里香则是一种并不常见的熏香。
　　叶父叶母不喜熏香，不可能无缘无故使用这种珍贵而少见的熏香。而那时叶家暗中采购过风里香的，只有叶二爷，她的叔父。
　　真相已然浮出水面。
　　叶二爷欲以风里香和迷风散杀兄上位，嫁祸魔门，而路寻只是恰好撞上。
　　叶疏云笑了，又哭了。她内心的憎恨烟消云散。
　　你看，只要有一丝线索可以为路寻脱罪，她就无法再恨他。
　　被憎恨压抑的爱喷薄而出，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路寻，她想要拥抱他，亲吻他，她要向他道歉，并保证不再伤害他。她会一生保护他。
　　叶疏云将善后事宜交托给信任的手下，然后带着路寻的日记策马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