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载，定山河》渡冷汀

2、贰

　　「《元史》：建宁二十三年，北部十国组成联盟军，频繁进扰北疆边境，镇北侯自建宁十八年起，奉旨镇守西北边境，镇守北疆的元军节节败退，一日之内竟连失五城。
　　联盟军得意万分，传来劝降书，其中大言不惭地提出，若不想联盟军南下直达中原帝都，元帝需将后宫妃嫔和三位嫡亲公主送往北部，“和亲十国”。
　　实际上，后宫嫔妃和公主只要踏进北疆，只有沦为军/妓一个结果。」

　　这般屈辱的条件，竟有朝臣觉得可取。

　　金銮殿。

　　元帝皱眉扶额于龙座之上，朝臣均沉默低首，左丞相陈桧垂首环视四周，起身走到大殿中央，道：“陛下，如今国库空虚，江南水灾泛滥，臣以为如今应当减少战乱，先解江南水灾之急。”

　　元帝双眸微睁：“陈爱卿的意思，是答应他们的条件了？”

　　陈桧行李颔首：“是。”

　　话音刚落，陈桧耳侧传来一声嗤笑：“笑话。”

　　陈桧循声望去，没有恼怒，而是笑着反问：“镇北候是主张和联盟军正面决战了？”

　　元纵先向坐在的元帝行了一礼，元帝颔首，元纵才站直身子，冷冷地盯着陈桧，眼角偏又含着几分笑意：“先祖皇帝封家祖为镇北候，其中含义便是守北疆安宁，如今北部十国自不量力找上门来，岂有把自己的东西拱手让出去的道理？”

　　“镇北候所言有理，”陈桧幽幽道，“江南水灾，百姓流离失所，国库连年空虚，臣敢问镇北候，您要用什么去和那‘自不量力’的北部十国打？单凭您的三寸不烂之舌吗？”

　　“臣附议左丞相之言。”

　　“左丞相所言极是。”

　　元纵扫视着附和陈桧的大臣，一个是户部尚书李连贵，另一个是工部侍郎左乾程。
　　他们确实得附和两句，不然灾祸就要到自己头上了。

　　他冷笑了声，幽幽道：“江南水灾是六月中旬的事，如今都到了霜月，江南还泛滥着呢？敢问工部的人是都死绝了吗？”

　　左乾程刚想反驳，元纵讥笑道：“国库空虚，这都空虚了几年了，从先祖皇帝起，每逢需要国库出一份力的时候，他都空虚，户部的人的脑子，是也被每年泛滥的黄河水冲了个干净？”

　　“镇北候，您这话未免有些......”

　　陈桧话音未落，只听见元纵含着几分揶揄，幽幽道：“左丞，本候还有更难听的话，您想不想听？”

　　“我......”

　　“你想不想听我都要说，”元纵刚才吊儿郎当的不正经模样一扫而空，正色道，“陛下，北部十国提出的条件，字字句句都是对我大元的羞辱，北疆军一日连失五城和战亡了没有区别，但镇北军不是死的！”

　　“只要镇北军在一日，大元不需要用女人去换海清河晏。”

　　话音落定，一内官慌忙进殿，脚底一滑，摔在了殿下：“不好了，不好了，皇后娘娘......”

　　元帝忙从起身，吼道：“皇后怎么了？！”

　　“皇后娘娘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联盟军要陛下答应以后宫嫔妃换停战的事，现在正和太子殿下站在东宫的围墙上，说，宁愿和太子死在这宫墙里，也不愿去北部让那群蛮夷羞辱！”

　　元帝眼前忽然一黑，元纵眼疾手快，上前扶住了他，元帝缓了几口气，扔下了一句：“这仗，朕打定了，有异议者，自行裁决了吧！”

　　众人叩首：“吾皇圣明。”

　　元纵瞥着殿下低着的乌纱帽，内心一阵悲凉——这些站在朝堂上，仁义道德和礼义廉耻不离嘴的大元栋梁们，气节连一个目不识丁的妇人都不如。

　　东宫。

　　往日里衣着端庄的皇后，此刻发髻披散，脸上未施粉黛，面容憔悴的坐在宫墙之上，怀里的小少年穿着睡服，黑白分明的眼睛懵懂地望着她。

　　她的手轻轻地在少年的后背上拍着，边拍边用家乡话哼着童谣：“小猫咪咪，明朝初二，买斤荸荠，送把阿姨，阿姨长，阿姨短，阿姨头上一直碗，碗里有块老卜干，吃啊吃不玩......”

　　忽然腿不受控地抽动了下，围在宫墙下的内官和宫女一阵声响，和坤宫的大太监，更是被吓破了胆子：“我的好娘娘哎，您就听奴才一句劝，下来吧。”

　　皇后恍若未闻，继续哼唱着童谣，小元潜望着皇后界限分明的下颚线，耳朵里是软软糯糯的江南软语，心底的那点对高处的害怕也消散了。

　　“阿娘唱的真好听。”

　　皇后的歌声戛然而止，她垂眸望着元潜，冰凉的指间轻轻抚摸着元潜的脸颊，浅笑着说：“阿潜想学吗？”

　　“嗯。”元潜点了点头。

　　皇后轻抚着小元潜的头，哽咽道：“那我唱一句，阿潜唱一句。”
　　眼泪顺脸颊低落在元潜的手背上，元潜那年六岁，对生死离别背后的意义并不明了，但那一刻，心底不自觉抽痛了一下。

　　“本宫不是一个好妻子，亦不是一位好母亲，能留给你的，也就这一首小调了......”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了一声悠长的——“皇上驾到！”

　　“看样子，我连这点念想都没法留给阿潜了。”
　　她瞥了眼正往这边飞奔而来的皇帝和元纵，飞快地把一个帕子塞进了元潜的衣襟中，一咬牙把元潜从高墙上扔了下去。

　　刹那间，失重感充斥在元潜的身体中，他听不到周遭的声音，只能看到母亲噙着泪水的眸子。

　　他闭上眼睛，想象中的闷响和头骨破裂的痛感没有袭来，反而嗅到了一阵檀香，睁开眼，那双噙泪的眸子被一双漆黑似幽潭的眼眸替代。

　　元纵把怀里的小殿下放下，单膝跪在他面前，元潜一愣，便听到元纵低沉的声音说道：“殿下受惊了。”

　　未等他开口，元纵忽然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又被刚才的檀香所包裹，耳边是内官和宫女的哭号和尖叫。

　　元潜听的并不清楚，但他知道，从那天起，他没有阿娘了。

　　眼泪不受控的流了出来，元纵手心一片湿热，他不由得一愣——这种时候，他应该说些什么的，但他能说些什么呢？

　　怀里的人是东宫之主，是未来的天子，他该说些什么呢。

　　好在元潜没有让他纠结太久。

　　下一刻，手心的湿热与冷风相遇，无声落泪的太子殿下倒在了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