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顺》飞絮搅晴冥

46、四十六

　　前些日子大军到达锦州时，北狄的动作有些收敛。但现在大军在雁城驻扎了，他们也开始蠢蠢欲动了。他们打定主意不与大军正面交战，专拣大军未驻扎的地方，依然我行我素，日日骚扰边关的百姓，看样子还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没等苏觅他们想出好的对策，又传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北狄似乎对季国这种不作为的行为失去耐心了，直接调遣了精锐士兵五千人攻下了离驻军二三十里地的一座小城—潍城。
　　军中霎时炸了锅，将士们忿忿不平，个个摩拳擦掌的想把北狄赶出季国的领土。
　　侵略者已经抢占了一座城池，季国不可能再不作为。思虑良久，苏觅盯着站在一旁的纪英，出声问道：“不知军师有何良策？”
　　平时纪英的存在感很低，他不爱发言，只默默做自己的事，在众人争论的面红耳赤时才轻轻提一句。但就是这一句，便能平息大半风波。
　　于是，众人也由原来的轻视变为现在遇上任何事都要问一问纪英的意见了。
　　纪英皱皱眉，虽然看不见他的动作，但帐里的众人就是知道军师有些烦了。
　　他想了想，说道：“还请将军派一队人马给我，我先去潍城探探虚实。”
　　苏觅难得的沉默半天，最终还是点了头。
　　深入敌人腹地可以说是很危险的，到目前为止，苏觅他们不知道北狄到底有多少人，有多少粮食，派出去的探子也带不回什么有用的信息，是以他们才迟迟未动。
　　想必纪英说这话也想了很久。
　　北方寒凉，第一场雪不期而至。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纪英一身黑色劲装，映衬的身姿愈发挺拔，银色面具遮住大半张脸，露出棱角分明的坚毅下颌，黑眸蹭亮，眼尾沉凝的血光一闪而过，在雪色的映衬下冷艳的不可直视。
　　高举的手一挥而下，整队人马如离弦之箭在雪夜里悄然逼近那座围成。
　　风雪打在脸上，冰凉的没了知觉。纪英双唇紧抿，拽马绳的手吹得通红。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带队探查情况，但却是最重要、也是最危险的一次。苏觅肯把这件事情交给他做是为了培养他，更是因为相信他。
　　就现在想来，每次夜袭的惊险都能生生将他从梦中唤醒。
　　潍城的城墙下，一对人马悄无声息地靠近。纪英一马当先，雪色照在银色面具上反射出冷峻的光。深重的夜里，城墙上的士兵应该是五步一个，但现在他们三三两两靠在一起摆闲话，手里的兵器斜斜靠在墙角，想必也是料定这样的天气是不会有什么异常。
　　“什么鬼天气，简直冷死个人。”
　　纪英听见了他们的抱怨，转过头和其他人对视一眼，整队人默契的分散开，各自去找进城的路。
　　城楼下，有几个守城的士兵正窝在一个草料搭成的简易小棚里打瞌睡。面门倏得刮过一阵劲风，几颗雪粒子砸在脸上，脸上肉眼可见的抽动两下。眼前好像有个黑影一闪而过，其中一个睁开半眯着的眼睛，散乱的雪粒子争着往眼里钻，他啐了一口，手在脸上一抹，骂骂咧咧地将身上的袄子裹得更紧了。
　　尽管现在这些士兵松松散散，但城墙上的人数已经远远超出了纪英他们的预料。城中巡视更是严谨，街道中央每队十个大兵手执长剑，兢兢业业地巡逻着。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白色丧条稀稀拉拉挂在房屋支出的竹竿上，呼啸的寒风敲得门户“砰砰”响，那些白色长条簌簌扬起，拖得老长，像是索命的白绫。
　　这潍城北狄占领也半月有余了，原先住在城里的百姓差不多都被杀了，活下来的要么投敌，要么用来充当劳力。
　　纪英他们虽然没能亲眼看见屠城的惨剧，但还是从零碎的片段中窥见那血色的午后。血肉模糊、尸横遍野，北狄士兵蜂拥一般闯进潍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几个起落间，纪英就站在了一座三层茶坊的屋内，借着被雪风吹得飘起的纱帘，四下一看，把大致情况默默记在心里，趁着一队大兵没注意，闪身躲进旁边一条逼仄的小巷，隐在灰暗墙影后面，静静等待其他人。
　　没一会儿，大家都聚在这里了。碰面后，互相汇报了下情况，大家心里都有些害怕。潍城守备森严，似乎布下天罗地网等着季国进攻，准备将他们一网打尽。
　　纪英沉吟片刻，不再逗留，一队人马又悄悄出了城。经过短暂的思索，纪英当机立断，借着今晚雪夜的掩护，他要去找狄军驻军的地方。找到他们的主营后，季国接下来的派兵布阵也会容易一些。
　　雪下得越来越大，远处的崇吾之山深埋在夜色中，像潜伏的巨兽。雪下得不合时宜，白茫茫的一片，将许多留下的痕迹都抹灭，纪英他们被雪风吹得四肢冰凉，却还漫无目的的在寻觅。
　　狄军竟然驻扎在潍城对面。
　　潍城是季国的一个边关小镇，但是它太孤立了。虽然北靠崇吾之山，西临怒江，可东面却是一片坦途平原，一眼望去能看清对面山脉的山花烂漫。
　　崇吾之山峻险非常，壮汉只身上山都勉力而为，更何况军队人马翻山越岭。怒江正如其名，常年褐色的洪水呼啸而过，带起两岸晒干的扬尘。向南走能走进季国腹地，但潍城与临近的城镇无一不是由一道道栈桥连接的，现在北狄占领了潍城，自然将这些连接四面八方的栈桥给砍断了，是以潍城成了一座孤城。
　　潍城虽然是座小城，但也是季国的领土之一。城中盛产小麦，近些年才昌盛起来。
　　而雁城位于潍城的东面，且从地图上看，它的位置比潍城更北，所以大军要想夺回潍城，势必要从潍城的北方进攻。
　　但因其东面的大片平原能让大军无所遁形，所以北狄选择将军营驻扎在崇吾之山的山脚下，凭借山林、瘴气的掩护，想趁着季国的军队前来时前后夹击，一举歼灭。
　　大雪纷纷扬扬，一点停的迹象都没有。纪英一行人马不停蹄的往狄军军营赶，临近了才掩伏在烂生的野草堆里慢慢靠近。
　　这里的兵哨明显更多了，顶着这样的风雪天，也尽职尽责地守卫着军营。纪英有心前去探查消息，留下两个人在这里待命，其余人随他一起潜入敌营。
　　身前的衣襟染上湿冷的地气，紧紧贴在胸口，阵阵寒意顺着汗孔直入内里，纪英的唇色因此发白，连眉梢也带上冷冬的馈赠。他面无表情的盯住军营门口，身体一动不动伏在地上。
　　趁着狄军换班之际，几道人影瞬时翻过暂且修筑的围墙，与夜色一道融进狄军的阵营。
　　脑中快速还原以往查探到的狄军军营地图，辨清方向后，几个起落间纪英就靠近了主帅的军帐。
　　暖黄色的油灯在夜里分外显眼，从帐顶渐渐往下，光线依次变浅，明媚又黯淡。暖光映照下，外面的人能轻易看见军帐里有两个身影，似乎在面对面的说话。
　　纪英屏住呼吸，慢慢将耳朵贴向帐篷。本就冻的发紫的耳朵一挨上带雪帐篷，想想就刺骨的冷，偏偏纪英没甚表情，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他极力想听清里面在说什么，可除了听见几个模糊的方言字词外就只剩呜呜的风声。
　　站了半晌也无果，纪英转身准备撤退，刚翻过围墙，军营里就骚动起来，火把依次点亮，嘈杂的喊叫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有敌情！”
　　“快，别让他跑了！”
　　刺骨的风雪带着羽箭破空而来，密密麻麻，“咻咻”的声音多的人头皮发紧。
　　火光肆虐的尽头，自己人已经暴露，前面是没有边际的黑暗，后面是惊心动魄的逃亡，纪英捏紧拳头，猛的回过头，直奔那喧嚣之地。
　　这起喧闹原是探二在军营后方发现有大面积人马迁移的痕迹，他心里一惊，顺着这条线飞快朝前走，全部心思都扑在这上面，全然没注意到他身后已经跟了数十名狄军。
　　天下大雪，正好将踏足的痕迹慢慢掩盖，探二一边追踪一边蹲下来细细辨别方向，直跟到那条官道上时，他突然明白了狄军的主意，当即吓出一身冷汗，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往回赶。
　　狄军料到不仅仅只有探二一人，便想着放长线钓大鱼，准备将今夜来的人一网打尽，便没有立即动手，而是远远跟在后面观察。
　　果然，等再次迂回到军营边时，狄军早已备好陷阱，齐刷刷的飞箭遮天盖地的袭来，探二根本来不及躲闪，当场胸口就中了两箭。身子虽然没有倒下，但动作却比刚刚迟钝了许多。
　　这方军营里霎时血光冲天，进营的几名探子也相继被发现，刀剑相向声不绝于耳。
　　趴在草堆里的两人眼尖地看见纪英发出的信号，急忙撤回，回雁城报信去了。
　　纪英抽出腰间别的匕首，匕首在长剑面前毕竟没有优势，他杀了两个狄军后，随便捡起地上的一把剑，转头用他们的剑杀他们的人。
　　他挥舞着手里的刀剑，迎着前仆后继的狄军，眼里发了狠，眼尾的血色愈加深沉。他注意到探二身边的狄军最多，刀刀致命，多半是他探查到了有用的消息，才让他们这么着急灭口。
　　几乎是一瞬间，纪英心中就有了定夺。手下的剑越发凌厉，兵戈相击的清鸣音震得人虎口发麻，纪英慢慢往探二的方向移，探二那边的压力果然小了不少。
　　呼尔烈本来是在军帐里休息，可想起这两天的战绩，心里莫名堵得慌，也就睡不着了，便招来军师，想商量商量以后该怎么办。
　　猛然听见外面的呼声高了，他以为不过几个探路的小喽喽，一会儿就解决了，可没想到，半天过去，外面的动静闹得更大了。
　　他甩起门帘出了帐子，飞身而上，稳稳落在军帐的顶端。
　　雪夜的覆盖下，鲜红的血在白茫茫的大地上亮的刺眼。
　　他瞳孔一缩，视线就落在纪英身上。
　　他记得很清楚，脸上带着银色面具，刀法狠绝的那人是季国的军师。此人之前凭借对地形的掌握，对兵法的熟练运用坏了他不少事，导致整个军队都笼罩在此人的阴影下。
　　呼尔烈眯了眯眼，手中拉满弓，一眼不错地盯死纪英移动的方向。
　　身后破空声倏得拉近，纪英手中的剑向上一挑，脚下步子一转，堪堪躲过这杀气凛凛的一箭，还未得喘息，那箭竟擦着脖颈直直射向他身后—瞄准了探二。
　　纪英也不知自己哪儿来的勇气，死命咬着牙，不管不顾的冲上前，一把拉过探二，挡在他身前。
　　冷箭穿过胸前黑色劲衣，带着寒冬腊月的阴冷，搅得五脏六腑都狠狠一颤。身上多处都受了伤，暗红的血将一身黑衣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纯粹。
　　纪英恍惚看见军帐尖端立着的呼尔烈，看见他眼里毫不掩饰的得逞的嘲讽，咧咧嘴，却再也没有力气，眼前一黑，身子就无力地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