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顺》飞絮搅晴冥

34、三十四

　　说完故事，他得意洋洋的看着古茂，像是要向大人讨赏的孩子：“怎么样？本殿下讲的这个故事可好？”
　　对面三人还沉浸在他的故事里，沁芳已经忍不住偷偷地抹了眼泪，木莲也不好受。古茂倒是依然闭着眼，一副四平八稳、不为所动的模样。
　　季之涣见她还赌气闭着眼不想看自己，捉弄人的心思又起了，但他又怕真把人给惹急了，抓心挠腮了半天，还是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古茂的脸蛋。
　　少女的脸蛋泛着粉，季之涣感觉手下又软又嫩。清风一送，吹起了车帘，女孩儿耳畔的碎发挠进手心，直勾到季之涣心里。
　　古茂猛的睁开眼，她又气又恼，冲着外面驾车的乔褚喊：“停车！”
　　马车依然照原速向前，她不用看也知道，季之涣现在肯定两手环抱，好以整暇的看她笑话。
　　心中的火气烧的古茂理智全无，她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竟粗鲁的撩起车帘，纵身就要往外跳。
　　哪知季之涣比她更快，在她刚刚踏上车板时就猛地环住她纤细的腰身，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你疯了！是不想要命了吗？”
　　透过掀起的车帘，秋风呼呼的往里灌，发丝飞扬，送来身前少女独有的清香。
　　沁芳和木莲这才反应过来，着急忙慌的却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马车还在继续向前，车帘一掩，就将外面的风隔绝了。古茂坐在车里，冷静下来后也开始害怕。她刚刚一时气急攻心就想着要离季之涣远一点，乔褚不停车那她就跳下去，也没想过会断胳膊断腿的事儿。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真是冲动，要是季之涣慢一点，要是自己真不管不顾跳下去了，那她后半辈子怎么办？她爹爹和娘亲该怎么办？
　　一时恼怒和恐惧蜂拥而至，古茂委屈的哭了出来。
　　幸好这一带路上的人少，不然路过的行人铁定以为自己又欺负哪家少女了。不过，自己好像确实欺负人了。季之涣不厚道的想。
　　古茂心里不痛快，一边哭一边发泄心里的怒气，她像个小老太太一样一件一件数落季之涣做的错事，说的激动了接不上气，季之涣还帮忙给她顺顺气，好让她继续说。
　　小姑娘终于说累了，她看季之涣还没脸没皮、笑意盈盈的看着自己，突然就觉得自己好像在对牛弹琴，于是就渐渐止住声，不说话了。
　　季之涣见她说完了，又厚着脸皮说：“夭夭这下可消气了？若是心中还不畅快的话，你打我几下也行。”
　　古茂不停的在心里唾弃自己，她哪里还不清楚，季之涣根本就是在耍她，随便编个故事，讲个笑话，把自己当个挑梁小丑，偏偏自己还上当！
　　小姑娘思索了一阵，决定不再理会季之涣了。于是她挣扎着起来，坐回原来的位置，一言不发的盯着外面看。
　　说来神仙山也算一个小有名气的地方，毕竟离京都近，风景还不错，是以总有三三两两的人相约到山里来玩儿。
　　通向山脚的两条路上可热闹了，山民们也化作小商小贩抓住机会，做起了生意。
　　马车在山脚停下。
　　这条路古茂不常来，她们通常走的是另一条路，是以不知道这面已经有这么多农户都做起了生意。
　　季之涣率先跳下车，他递上手臂想搀古茂下车，哪知古茂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跳下马车。沁芳和木莲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眼神警惕的看着季之涣。赶车的乔褚把马车赶到一个专门寄存的地方，也跟着过来了。
　　刚刚在车上发生的事他都知道，其实他也不知道殿下为什么要上赶着去讨古三小姐的欢心，以往殿下是惯不会这样的。不过就算他知道他也不说。
　　季之涣边走边买了好些吃食，有些东西古茂连见也没见过。倒不是因为有多稀奇，主要是这些小商贩的东西尹氏从来不会让她吃，而她自己向来也不会去这样的小摊上买东西吃。
　　季之涣见古茂还在生气，但注意力已经被眼前各式各样的小吃给吸引，遂兴冲冲的凑到古茂身边：“夭夭看看，可有什么想吃的？”
　　古茂已经打定主意不理他，所以也没看他，将头转到另一边去看山里的风景了。
　　没消停多久，古茂眼前就横了根竹签，劣质的长竹签微微往下弯，上面串了三个小小的圆坨样的土豆，香油混着辣椒均匀地抹在上面，满溢的油渍亮晶晶的，经不住风一吹，就要从上面滴落下来。
　　古茂何时见过这种东西，正想往后退，可季之涣明显看出她的意图，跟着又往她面前送了一截，大有一副她不吃就不松手的架势。
　　进退两难间，古茂只好颤颤巍巍的从上面轻轻咬了块下来。
　　刚烤好的土豆，带着香甜和软糯，一齐在口中化开。顾不上细细品尝，古茂被烫的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能含在嘴里。
　　一双眸子渐渐泛红。
　　又不知季之涣从哪儿变出一瓶山楂汁来，笑着递给她。古茂连忙接过，猛灌了一大口，口中辛热才渐渐消退。
　　季之涣见古茂缓过来了，不厚道地笑了。眼角淡淡向上勾起，里面盛满秀美山色，轻轻一眯，那盈盈山色碧波滟滟，像是要满溢出来。
　　古茂又轻咳了两声，见季之涣直接把自己刚刚咬的那块土豆含在嘴里，两边腮帮子一咬，喉结一动，那块土豆就下肚了。
　　不仅仅是古茂，就连乔禇、木莲他们都看得目瞪口呆。虽然季之涣在人前胡作非为，但他有一点点洁癖乔禇是知道的，凡是穿去过花街的衣服季之涣都不会再要了，更何况是吃别人咬过的东西。
　　不用摸古茂也知道自己的脸发着烫，她又气又恼，想开口骂季之涣，但又不知道骂什么，只好捂着脸转身就跑。沁芳狠狠地瞪了季之涣一眼，连忙抬脚追上去。
　　等季之涣找到古茂时，已经在神仙山山顶上了。
　　当他看着古茂跑远，想起女孩在他怀里的声声哭诉，胸腔被那份酸涩、那份隐秘的快乐填满。像是干旱已久的荒林遇上一场大雨，流浪异乡的旅人终遇故人，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欢畅仿佛三月春风，徐徐花开。
　　这样一来，连看着石阶旁乱糟糟的草木也使人高兴起来。
　　季之涣带着她们到了神仙山一处歇脚地方。这院子修在山顶上，盖的是茅草屋，和周围山野人家一样，很是普通。
　　不情不愿的进了屋里，季之涣招呼她们随意坐，自己则去了后院。古茂撇撇嘴，捡了一个离主位最远的位置坐下。
　　沁芳还在气头上，压根没给季之涣好脸色。还是木莲沉住气，见季之涣端着茶托进来，从他手里接过一杯，给古茂奉上了茶。
　　青瓷茶盖里，三两片白色的花瓣轻飘飘的曳荡，氤氲的雾气使眼前的一切看起来遥远又不真实。
　　竟然是花茶。
　　一股独属于栀子的冷香迎面而来，像极了自己身上的味道。古茂埋首深深闻了闻，然后抿了一小口。那股冷香，直直沁到心里。喝完好久，还唇齿留香。
　　季之涣不知还在后院忙什么，茶喝了两盏，都没见到他人。
　　正心烦意乱间，“轰隆”一声惊雷在天边炸响。
　　古茂忍不住瑟缩了下，沁芳和木莲听见雷声后都连忙围在古茂身边。见古茂情绪还算稳定，沁芳挪到窗户边，伸出头去望望天：“这青天白日的，怎的突然打起雷来了？”
　　木莲也朝窗户那边忘了一眼，皱紧眉头：“这天怕是要下雨。”
　　像是应证木莲的话，只听“哗哗哗”的雨声从山那边传来，接着大雨倾盆而至。雨滴打在茅草屋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然后沿着锥形的顶“簌簌”的顺着茅草滚下，形成一道道密集的雨帘。
　　“这可如何是好？”沁芳一脸愁容的看看窗外，又看看在椅子上缩成一团的古茂。
　　古茂最怕打雷，以往但凡打雷，沁芳和木莲就会陪着她一起裹在被窝里，三个人都只露出一双眼睛。待得雷声过后，掀开被子，古茂才惊觉捂出了一身的汗，重新洗漱后才敢入睡。
　　现在窗外雷声大作，山上空旷，加上这样猛烈的风暴，平地里也起了水雾。风呼啦啦刮的，两扇窗户也相互靠着打颤。
　　古茂屈膝窝在椅子上，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吓得连眼睛也不敢睁开。可是，雨声、雷声、风声像是被放大数倍，更是用力钻过指缝，震得耳膜响。
　　从后院进来的季之涣一掀开帘子就看到古茂这副模样，原本还想出言调笑几句，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东西噎住，话就在嘴边打转，硬是没说出来。
　　与古茂不同，他最喜欢这样的暴雨天，因为在这样的天气里人人都躲着，人人都怀着一颗敬畏之心。而他，也可以毫无顾忌的做自己。
　　现在看着缩成一团的古茂，心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涩，他也不知自己这种情绪怎么来的，只看了一眼，又转身回到后院不知干嘛去了。
　　雨还在下，墙边的野花似乎都躲进嫩叶里，却还不忘清冷的绽放。
　　沁芳又气又急，她既希望季之涣走，又不希望他走。季之涣在这儿会惹古茂生气；若他不在这儿，眼看天色渐晚，她们三人在这山上，总归还是有些胆怯的。她想追过去问清楚，又怕离开了古茂害怕，只是懊恼的拿握成拳的手，暗暗打在自己腿上。
　　木莲透过“哐哐”作响的窗户，看远处朦胧的山脊，止不住的在心底叹息。
　　‘吱呀’一声，后院门被打开，雨夹着风，风带着水汽，一股脑儿地席卷进来，铺在堂前毯子的颜色似乎更深了几分。屋内温热的空气被冷风吹散，清凉的直入肺腑。
　　连窝在椅子上的古茂也抬起头来警惕地朝门边看。
　　季之涣忙着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屋内，又怕自己身上带的潮气过继到古茂身上，一时间竟有些手忙脚乱。
　　沁芳不拿正眼看他，轻轻地“哼”了一声。还是木莲起身，接过他手里的盘子，默默地放到那方漆红的小八仙桌上。
　　等把自己身上打理干净后，季之涣走到古茂面前蹲下。沁芳手臂一拦，一脸的不满和戒备。
　　还不待季之涣有什么动作，木莲就拉着沁芳走进后院，将一些还未来得及端进来的东西端进来。
　　季之涣看着木莲沉默的背影，意外的挑挑眉。
　　窗外雨势依旧不见小。
　　他看着古茂紧闭双眼，姣好的五官皱在一起，胸腔里好似被什么东西填满，手下的动作也轻巧起来。他拉过古茂捂在耳朵上的手，将人抱起，直接走到八仙桌旁边。
　　红绸铺就的八仙桌上摆了两三样小菜，鱼戏莲叶的白瓷盘里，成条成块的凉拌黄瓜，飘着金黄油珠的菌菇玉米汤，青白相间的炒竹笋…
　　诱人的香气勾起人的味蕾，古茂一时忘记了害怕。
　　桌旁架子上点着的油灯照见古茂一张小脸惨白惨白的，季之涣好笑地刮了刮她鼻子：“快尝尝，本殿下亲自下的厨。”
　　刚刚哭过，那双稍霁的眸子还泛着水汽，古茂直愣愣看向季之涣。不说她，就连她身边的沁芳她们都不会下厨，于是她便理所当然的认为像他们这样的人是从不沾染所谓的‘烟火气’。更何况连书里也说“君子远庖厨”，可是季之涣他偏偏不一样。
　　折腾了大半天，又是爬山又是哭的，古茂肚子早饿了。更遑论面前的饭菜青花绿油的，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季之涣先夹了一块黄瓜，放在嘴里“咔嚓咔嚓”的嚼碎了。古茂见他吃的香，也哆嗦着拿起桌上的筷子，迟疑地夹了一块竹笋放在嘴里。
　　她慢慢地嚼，不过是家常小菜，她竟从中尝出了在御容堂也没吃过的味道。古茂边吃边点头，忍不住又夹了别的菜吃。
　　季之涣也不紧不慢的陪着古茂吃，见她似乎没再注意外面的雷雨，便陡然放下心来。
　　屋外连天的雨，呼啸的风，骇人的雷鸣被屋内融融的暖意冲散了。屋里安静的只剩下筷子与碗相击的清脆声响。
　　一顿饭吃完，古茂已经镇定下来。她实在不能想象季之涣竟然洗手做汤羹给自己吃，心里突然又开始动摇了。
　　乔禇依旧冷着脸，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他时不时往门外看一眼，酝酿半晌才说道：“殿下，雨停了。”
　　古茂正扒拉着盘子里的剩菜，听见乔禇的话，几乎是立即从椅子上跳下来：“真的吗？那我们快回去吧。”
　　已是掌灯时分，要是再不回去，古府的人该着急了。
　　大雨过后，天上地下都湿哒哒的。山顶上，冷风一吹，古茂冻得上下嘴唇直哆嗦，两只手紧紧抱住胳膊。
　　湿冷的空气让人避无可避，季之涣微不可见的皱了下眉，将自己套在外面的长衫脱下来，披在古茂身上，又吩咐乔禇先下山找好马车。
　　古茂从没来过山顶，更没看过神仙山山顶的夜景，尤其是雨后的神仙山。
　　她一眼望去，到处黑漆漆一片。可绿草混和着泥土的气息，野花悠然的香气像是从远处跋山涉水而来。清凌凌的水珠顺着叶的纹路‘嘀嗒’、‘嘀嗒’的滑落，树影婆娑，不经意间的抬头，就望见了悬空的那轮圆月。繁星璀璨，皎皎光芒肆意倾洒向大地，就连草丛深处的虫鸣也不忍破坏此刻永恒的静谧。
　　“好美啊！”不自觉的，古茂看入神了。
　　只顾着四处张望，古茂压根没注意凹凸不平的地面。一声惊叫出声，古茂本以为会摔得满身是泥，却没想到落入一个微凉的怀抱，她的后脑勺枕着柔软的锦缎，胸腔内有力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一抹绯红不期然爬上了耳尖。
　　她挣扎着要起来，一转头撞进了那双眼里，惊涛骇浪归于平和，像水那般，深沉又细腻。
　　古茂忘记了挣扎。
　　“喜欢吗？”季之涣嗓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丝丝蛊惑。
　　平心而论，古茂再也没见过如季之涣这般好看的男子，她机械的点点头。
　　“那与今晚的月色比呢？”
　　远远跟在身后的沁芳和木莲看着这一幕，心跳得极快。
　　季之涣还在等古茂的答案。
　　山上的风吹得更大了些，两人的衣袍纠缠在一起，古茂刚想说话，季之涣拿手指抵住古茂的唇，唇瓣软软糯糯的似乎也带着湿气。
　　冷风还在吹，季之涣却觉得挨着古茂的那根手指烫得吓人。他似乎看到了黑夜尽头，他说：“夭夭，你知道吗，都说天空繁星千万，在我眼里，万千繁星不如你。”
　　多年以后，世事沧桑。古茂想，她都会记得，在神仙山，一个微凉的夜晚，一个俊俏的少年，一句动心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