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顺》飞絮搅晴冥

21、二十一

　　云消雨霁，秋意袭人，雨雾中的广缘寺如天上的仙宫一般若影若现。山门寂寥，适逢这下雨天，山道上更没什么上山的香客。
　　石阶上的青苔被雨水润过之后绿油油的，似乎比原来拔高了一截。两旁堆积了些残枝败柳，估计是被连夜的雨打下来的，最上面的一层中还能找见显眼的绿。
　　一场秋雨一场凉，山里的气候更是变幻莫测，不过半天时间，就不得不逼得人穿上了秋日的长衫。靠近山下的台阶上还铺满了枝杈，寺里的小师傅们还未来得及清扫，若是上山的香客，也只是在离山门近的地方才能找出一块下脚的地方。
　　这雨落到午时才有变小的趋势，等到僧人们吃过午饭后这雨才完全驻了。
　　临到晚间，天色灰蒙蒙时，两个壮汉抬着一顶不大的轿子从正山门的山路上上山了。
　　尹枢庭已经在寺里待了三天。
　　上山下山的路都被他摸得清清楚楚，这三天他把广缘寺里里外外都搜遍了，也没找见古茂的踪迹。
　　搜的理由是稽查城里丢失的一批军饷。
　　虽然他收到了古政的来信，信上让他安静在寺里等着，等时间到了，自然有人将古茂送回来。可他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必须得做点什么才能转移他心中的戾气。
　　于是这些天因为他的不安分，寺里也不太安宁。那些僧人们个个如临大敌，除了必要的早晚修，其余时间都乖乖在自己房里待着。
　　尹枢庭这会儿正躺在他房间的床上，盯着桌边点燃的烛火发呆。现下刚吃完晚膳没多久，要是平时他早拉着别人四处逍遥了，这几天却没那心情。
　　那些带来的府兵也知道他心情不好，一般也不好意思来打搅他。
　　可是今天，尹枢庭刚躺下不久，一个府兵急匆匆的闯进来，连门也忘了敲。
　　“可是有什么消息了？”尹枢庭反应极快的从床上坐起来，一边穿鞋一边问他，没在意他一时的失礼。
　　那府兵连忙摇摇头：“您让我们盯着上山的各条路，我们兄弟没敢放松，就是吃饭睡觉也轮换着盯。今儿个下午，雨驻了没多久，上山的人就多了起来。”
　　尹枢庭从床脚拿起他的外衫，套在身上，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因为下雨，好些人都坐着轿子来，兄弟们看不见轿子里坐着的人，想查也没办法。”
　　府兵跟着尹枢庭出了厢门，落后他半步，问道：“您说接下来该怎么办？
　　厢房外金灿灿的银杏叶铺了一地，落在停积的小水滩里的银杏叶遥遥泛着水润的光泽。仰头往上看去，银杏树上已经没剩多少叶子了，可这才是初秋，就处处显露出一种荒凉的气息。
　　尹枢庭站在银杏树下。
　　一些固执的依赖微末生气的叶子还坚韧的守护自己和大树的联系。一片银杏的叶尖已蓄起一滴圆润的水珠，好巧不巧落入尹枢庭敞开的领口里，激得他手往后脖子一抹，凉沁沁的冷意没入指尖，他往后退了两步，心中怜惜起古茂怎耐受的了这突变的天气。
　　待手中的凉意完全消散，他沉声道：“盯紧每一个上山的人，我估计他们就快来了。”
　　晚课的洪钟敲响后，尹枢庭独自一人在寺中漫步。他刚走到一个拐角处，迎面遇上两个汉子抬着一顶软轿，两人喘着粗气，小腿肚稍稍有些打闪。
　　他瞟了一眼，注意到轿子底比一般的要低一些，料想里面坐了至少三、四个人。
　　尹枢庭见他们有些吃不住劲儿，侧身站在一旁让他们先行。两人冲他善意的笑笑，抬着轿子拐过这一排长厢房，往后院去了。
　　尹枢庭笑着摇摇头，往前刚走两步，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始终觉得有些不对劲。
　　将刚刚发生的一切再回想一遍，他脸色大变，发疯一般追着那两个大汉离开的方向跑去。
　　这是一间平常的屋舍。在广缘寺的后院，有很多类似这样的房舍，这些房舍是专供香客住宿的。
　　因为很多人诚心礼佛，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到寺里来清修一阵，住持便用寺里的香火钱修了这一排房舍，经年久月，竟也有了一番不小的规模。
　　这排房舍应该是新修的，屋外的银杏树还只有手臂那么粗，墙垣上没有落下岁月斑驳的痕迹，一眼瞧去是崭新的光洁。
　　尹枢庭找来时，那顶软轿稳稳停在院子中央，而两个抬轿子的人已经不见了。
　　他先到屋里了找一圈，没发现任何异样。然后他围着轿子转了一圈，终于发现哪儿不对劲了。
　　这顶轿子没有窗户，为了避免引起别人的怀疑，轿子外面竟像模像样的打了半截车帘。
　　他将帘子全部掀开，这才发现整个轿子全都被木板从里面订死，只是在前面下车的地方留了半截容人呼吸的地儿。
　　整座轿子像是一座牢房。
　　尹枢庭在外面唤了几声，都没人回答。他叫来府兵，众人拿着铁钳、铁锤等家伙，从外面将轿子给砸烂，这才看清，里面果然躺着古茂三人。
　　尹枢庭又惊又喜，连夜将人给送回府里。
　　等他再去追查那两个壮汉时，两人早没了踪影，仿佛人间蒸发一样。
　　屋子里点着厚重的桂花香却还是掩不住难闻的中药味儿。吊顶的纱帐被高高卷起，一进门就能望见榻上的人。床榻铺的软和极了，松泛的棉花高高拥着，人躺的地方压出深深的凹陷。
　　窗户半掩着，从床上恰能望见院子里搭的秋千，攀附其上的牵牛花泛着黄，枯枝却还缠绕着绳子，手轻轻握住，能听见几声清脆的断裂音。
　　秋天终于还是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姿态摧毁了一切生机。
　　尹氏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可脸上却没多少肉，两个眼睛又大又亮，里面满满的全是担忧。古茂出事的消息还是没能瞒住她，但好歹她知道时，人已经回来了。
　　等古茂醒来时，看着周围熟悉的环境，眼泪就止不住的往下落。她不愿去想这两天发生的事，一想起来就头疼的厉害，似乎地牢的窒息和恐惧时时缠绕着她，从未远去。
　　沁芳和木莲的情况要比她好些。
　　这会儿木莲端着药进来，见古茂睁着眼睛无声的流泪，她心里一慌，忙上前去安慰：“都过去了小姐。”她放下盛在碗里的汤药，两手搭在古茂肩上，摇了摇她。古茂才转过头来看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我知道，我没事。”
　　尹氏他们知道消息都赶过来看她，谁也没提这两天发生的事。
　　尹枢庭站在床尾，特别沉默的看古茂乖巧的答话。他心里十分后悔，他总觉得要是那天他跟着古茂一起出去，她就不会受这份罪。
　　她可能不知道她昏睡了两天，大夫说因为她吃了不少迷药，加上受风受凉受惊，身体一下就病倒了，须得好好调理一段时间才行。
　　偏生她还要强的安慰替她着急的人，尹枢庭暗恨自己，见古茂强打着精神，苍白着脸色，转身出去了。
　　将尹氏她们劝回去后，古茂觉得自己累极了。她倚在床上，虽是盯着外面一晃一荡的秋千，眼睛里却没有神采。
　　喝过半碗清粥后，身上的力气似乎才渐渐回来。月上中梢，她躺在床上，眼前翻来覆去都是地牢里的场景，幽凉的，泛着冷意，让她根本睡不着。
　　任头发随意披散着，她起身准备去院子里走走。
　　后院那片栀子林也谢了，挂在上面的叶子也有些黄，但从上面还能闻见那股清雅淡然的香味。古茂凑近了闻，清凉的味儿直直窜入鼻腔，她好像更睡不着了。
　　淡漠的云朵飘飘荡荡，一会儿遮住弯月，一会儿又悄然躲开。
　　由远及近，院子外传来略显粗重的喘息声。古茂心里一紧，凝神听了会儿，那喘息声又渐渐远了。
　　如此反复。
　　等到那喘息声又渐渐近时，古茂出了院门，悄悄躲在门口的一大簇草丛里，她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要干什么？
　　脚步声近了，喘息声也近了。古茂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的盯着那团黑乎乎的人影渐渐清晰。
　　竟是尹枢庭。
　　古茂从草丛后面钻出来，挡住了尹枢庭向前的路。
　　“表哥，这么晚了你不睡觉，跑出来做什么？”
　　被人拦住去路的尹枢庭心中一愣，及时停下了脚步。他身上只穿了一件长衫，可满头满脸都出了汗，在月光下亮堂堂的。
　　他撩起衣服一角擦了擦头上的汗，没答古茂的话，倒是反问她：“这大半夜的，你站在这儿干什么？”他还细心的发现古茂也只穿了一件长衫就出来，他皱了皱眉，有些催促，“怎么只穿了这么点就出来了，快回去躺着，可别再受风寒了。”
　　古茂站在原地，固执的没走。
　　其实她白天见尹枢庭时就发现他不对劲儿了。少年话多好动，事事都喜欢往前凑。可今天见她时，非但没说两句漂亮话，反而一句话没说，待一会儿就走了，连她对他笑都没发现，一副心事重重的老成模样。
　　她知道尹枢庭因为自己的事情自责，可她却不愿看见尹枢庭难受的样子，她希望尹枢庭永远是那个逗她笑的没心没肺的表哥。
　　所以她就站在他面前，直愣愣的看着他，直把尹枢庭看的面红耳赤。
　　“怎么了夭夭，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表哥，我没事儿。”古茂摇摇头，借着微亮的月光，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她准确找到蔷薇花边一处长椅，然后自觉坐到左边，给尹枢庭留了一个位置。
　　尹枢庭跟在她身后，在旁边坐下。
　　“我知道表哥自责，但这跟表哥没关系，是我自己到处乱跑惹事。”这是古茂第一次想跟别人谈论此事，尹枢庭在一旁静静的听着。
　　“其实你们都多想了，这两日我没受什么罪。”她似乎陷入回忆里，声音里透着空远，“我一直待在一间小房子里，那里除了黑一点、脏一点，似乎没什么不能忍受。他们将我抓去是为了让我告诉他们爹爹的一些事，我没告诉他们，他们就不给我饭吃，我好饿好饿，饿也没办法，只能往唇上沾沾水。他们也不可能真的将我饿死，见我快受不了了，就把我给送回来了。”
　　她再三强调：“我真的没事，表哥。”
　　月光下，少女的眼神真挚饱满。虽然她的话漏洞百出，但尹枢庭却没法问她。她不说一定有她的道理，等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他。
　　他装作相信的样子，诚恳的点点头。
　　汗水浸湿了长衫，坐久了，身上都凉了。
　　古茂还生着病，身子那么单薄，肯定也冷。尹枢庭替她挡住那边吹来的凉风，有些不乐意古茂这样糟蹋身体：“我知道了夭夭，你别担心我，你快回去吧。我今日真是睡不着才出来跑跑步，锻炼锻炼身体。你大哥一直瞧不起我，说我身体弱，我偏要证明给他看，我身体好着呢。”
　　似乎真要证明给古茂看，他站起来，在古茂面前来回跑了两趟：“你看我动作多敏捷，身体多棒啊。”
　　古茂莞尔，也站起来，往桃夭院里走。经过这一折腾，她似乎有些困了。
　　“好，表哥的身体最棒。我要回去睡觉了，表哥也快回去吧。”她走在前面，脚步轻灵，一只手举的高高的，冲尹枢庭挥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