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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番外—丹箬篇 ...

  •   【一】

      我从小就明白,想要什么东西,一定要拼了命去争。

      所以小时候我和小叫花子争馒头,和流民争屋檐,长大后和花楼里所谓的姐妹争露脸。无论争什么,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做最强的那一个。

      花楼鸨母抬着我的下巴细细端详,说,你身上有一股狠劲和韧性,也许有男人会喜欢,可大多数男人只会觉得害怕,他们是见不得女人强的。

      于是我学着柔弱,学着伪装成大多数男人喜欢的模样。

      我察言观色,投其所好,虽然时常觉得厌恶无比又心力交瘁,但唯有如此,才能活下去。

      只要能活下去就有希望。

      遇见徐暻是一个意外。

      我在西域边境摸爬滚打多年,也见过许多中原客商,但从未见过如徐暻一般干净明亮如旭日朝阳的人。我自知自己出身于阴暗与卑贱,即便那人是心之所向却也是不敢多做肖想的,可偏偏当我掀开玛瑙珠帘走进去时,徐暻也明显地怔了一瞬。

      虽然那一瞬很短,但我注意到了。我那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里却难以自抑地燃起火焰。若他会因我而失态,哪怕只有一瞬间,也代表有希望,不是吗?

      于是我故意选了个饮酒饮到神志不清,却还不忘揩油的客人,闹了一出刚烈花魁宁死不从的戏码,徐暻意料之中地用酒杯打飞我手中抵在脖颈处的发簪,如我所愿地救下了我。

      脖颈皮肤上被我自己戳破的伤口很疼,但值得。

      但意料之外的是,救下我之后,他也并没有再多在意。只简单地问我姓名籍贯,又问愿不愿意回大魏。

      能跟着他,我自然是愿意的。

      但这一路上,我却再没什么机会与他相处。他永远在队伍的最前端,而我在人群里,渺小到仿佛不存在。只有一次,大军修整时,我估算了距离,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又寻了个合适的月夜,我抱着琵琶在离主帐不远的位置弹了一曲春日宴。

      徐暻竟真把我喊了进去,问起我何时学的琵琶,练了多久。

      最后他笑了,笑容是我那时看不懂的温柔。

      “我有个妹妹,以前也爱弹琵琶,后来不知怎么不弹了,以后有机会,你多去找她说说话,也弹给她听听。”

      我这才明白他笑容里的温柔是属于谁,艳羡之余却还是想,这样的温柔若能分我一点点,多好啊。

      【二】

      见到徐嘉的一眼我就知道,她不喜欢我。

      人之常情,她一心等着她哥哥回来,没想到她哥哥带了个女人回来,谁都不会开心,大概只有徐暻这个傻子还真以为徐嘉缺的是同龄的玩耍女伴。

      没关系,只是不喜欢而已,不喜欢我的人多了去了,不差她一个。

      反正我也不喜欢她。

      徐嘉和我完全不同,我的柔弱是装出来的,而徐嘉是从内而外的真柔弱。就像徐暻带给她的那盏西域琉璃灯,美丽而易碎,必须妥帖安置,小心存放。

      我入府第一天就不断有人来提醒我,对二小姐要小心伺候,一定不能惹她伤心。

      徐府所有人都待她小心翼翼,如同呵护一朵养在深闺不知人间疾苦的花,绝不让外界一点风雨惊扰到她。

      人和人的差距就是这么大,我在倾盆大雨的泥水里痛苦挣扎时,她却在为一只幼猫的去世而忧伤叹息。

      我尽我所能去讨好徐府中每一个人,徐府众人也对我报以热情,但都是对于客人的礼貌和周到。而对于她,即使她对他们几乎不会有什么笑脸,也没有太多交流,他们还是像心疼自家闺女一样整日担忧她单薄的身子,变着花样开发新菜式,发愁怎样让她多长点肉。

      你看,总有人轻轻松松就能获得你拼尽全力也争不到的东西。

      还有徐暻。

      只要他在家,十有八九都会在徐嘉那里陪她,我找不到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只能一次次强行挤进他们两人之间,即使尴尬,也要让他注意到我。

      不是我鲁莽,而是实在是……若是我老老实实等他落单,恐怕这辈子也近不了他身。

      开始几次徐暻还欣然接纳这三个人的相处,次数多了,他似乎也不那么宽容了,尤其是徐嘉越来越多地回避之后。

      有一次,我终于寻到他独处的机会,做了甜糕送去书房。他看了一眼甜糕,语气温和而疏离:“谢谢,放着吧。嘉嘉喜欢吃甜食,我一会儿端给她。”

      我踌躇片刻,决定装作没听出来,只道:“妾回去马上为二小姐做一份,可这一盘是妾特地为少将军所做,还望少将军……不要嫌弃。”

      我是在赌。我仍记得初见那一次他的目光落到我脸上时片刻的失神,我想,那总归是有原因的。

      徐暻长久没有开口,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

      再次开口时,他的语气有些变了。

      “丹箬,你说你在帝都已找不到亲人,可长久留在我这里也不是个事儿。你琵琶弹得好,我找些门路,你在帝都开个乐坊不成问题。”

      如此明显的逐客令,我再也不能装傻。

      我不知道自己脸上的笑容有多勉强,只能答一句:“少将军是妾的恩人,妾听凭少将军安排。”

      【三】

      我不是不能过寻常日子,可我在底层日久,深知人心险恶,所以才拼了命想往上爬。即使高处也未必没有腥风血雨,但至少有与之相衬的光辉荣华,就算粉身碎骨也能轰轰烈烈,总比在污泥中窒息而亡要好上百倍。

      在徐嘉生病时借着送药的机会偷听到她的笄礼在下月,又故意出声,是我在徐暻面前最后一次铤而走险。

      我知道徐暻已经决定要送我走,但在此之前,我想再试一试还有没有机会能出头。

      没想到徐嘉会提出让我一同参加笄礼,更没想到这竟是她隐忍许久后的一次请君入瓮。

      后来回想起来,其实我不恨她。是我自己错误地估计了形势,我不知道一场笄礼原来有那么多繁琐的程序与礼节,也没有太清楚在他们这样的贵族里是如何看待尊卑二字,这是我天生的弱势,我也不恨自己。

      何况冷眼嘲讽什么的我经历得太多了,这点羞辱其实也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

      输了这一次,至少下次遇上,不会再栽同样的跟头。

      不过这让我发现,原来兔子急了也是真会咬人的,真新鲜。

      况且……还有意外收获。

      我注意到了徐暻身边那位躲躲藏藏的玄衣公子,能让徐暻在这般重要的日子里暂时放下徐嘉和这满堂宾客,还如此以礼相待的,不会是等闲之辈。

      于是我寻找机会,在他离开前,摔倒在他面前。

      手段老套又如何,够用就行。

      我从眼角余光中看到了他眼中的兴趣,我明白,这一次,我大概赌赢了。

      【四】

      平心而论,入宫这段日子,我过得不错。

      后宫有佳丽三千,我不过一个小小美人,在其中不算什么,又没有母家支撑,受些委屈和排挤在所难免。

      但今上不是昏君,也吸取了先帝经验,绝不放任任何一个妃子的母家坐大,因此后宫虽然幺蛾子众多,但没有人能一手遮天。

      不过两个月,我与她们斗得惊心动魄却又酣畅淋漓,是我前半生从未有过的畅快。

      我把这些讲给皇帝听,他笑得前仰后合。

      “丹箬,你可知我最爱你什么?我最爱你就连使绊子也不屑于躲躲藏藏,可谓是蛇蝎美人中的正人君子。”

      是吗?我权当他在夸我好了。

      当年鸨母要我装柔弱,可在这深宫之中,太强太弱都只会反噬其身,当强则强遇弱则弱才能如鱼得水。

      我明白,皇帝更明白,在他面前,除非偶尔为了情趣使然,我还真没什么好装的。

      这段时日里,我听说了许多事。听说徐暻出征西北,徐嘉认祖归宗,又即将和亲北狄。

      我在自己宫中转了几圈,还是决定去一趟昭阳宫。

      时隔数十日,再见到徐嘉时,她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她一如既往的没太多表情,淡漠的神情却与她身上华丽的公主服制形成奇妙的和谐,散发出让人臣服的气场,仿佛她生来就该高高在上地坐在那里。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回想起来,其实也没怎么变,她在徐府时便是如此淡漠,唯有徐暻在时才能见她露出几分生动的神情。

      我曾经无比羡慕她,我无数次地想,若是能有她一半幸运有多好。那样我就不用为了抢半个馒头被人打的头破血流,不用数九寒天练琵琶练得手生冻疮,不用跳舞跳到足尖沁血只为客人一声开怀大笑。

      此刻,或许是发现她也有无奈,我忽然觉得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若是易地而处,她未必不会如我一般在日复一日的风霜摧残中练就一身铜墙铁壁,而我在诸多复杂的朝政关系下也未必就能活得比她纵情恣意。

      个人自有缘法,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其实细细想来,我还挺喜欢她的。

      【五】

      数月之后,我被诊出有孕,擢升为婕妤。

      我挑了个花好月圆的良辰吉日去谢恩,小黄门引我进了御书房外间,却听闻里面有人声,便让我稍候,自己出去了。

      我在屏风后端着酒菜,听到了徐暻的声音。

      他与皇帝从边疆战事说到朝堂两派,聊得甚是开心,这些日子应该也过得不错。

      当然不错,新婚燕尔,嬿婉同心,自然不错。

      但皇帝十分善于泼人冷水,待徐暻说完,慢悠悠道:“孟清啊,你这婚假休得也该差不多了,什么时候准备回西北啊?”

      徐暻面不改色:“回陛下,随时可行。”

      皇帝奇了,“哟,几天前还跟我那嘉嘉妹妹如胶似漆的,今日便如此绝情,徐孟清,你莫不是想当那负心汉?”

      徐暻无语了一下,嗓音平平:“陛下,嘉嘉会与我一同前往。”

      皇帝更惊讶了,“西北那般苦寒,嘉嘉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让她跟着你去受苦,她吃得消?你也舍得?”

      有时候不怕人漠不关心,就怕上位者自以为是的关心。

      我不信徐暻没考虑过这些,但若要认真和皇帝解释,皇帝一定有一万种办法来杠他。

      徐暻四两拨千斤:“臣担心,若是把她留在帝都,臣怕是又得擅离职守去个别的什么地方追她……思来想去,还是放在身边最安心。”

      一句话,像是在炫耀夫妻情深似海,又像是在吐槽皇帝之前玩的那出“和亲”。

      皇帝被噎了一下,愤愤道,“好心当做驴肝肺,行吧,你自己的媳妇自己管,朕不管了。”

      话锋一转,皇帝意有所指道:“不过,朕怎么说也是替你解决了你自己抓回来的烫手山芋,不感谢感谢朕?”

      徐暻领会到圣意,叩首道:“多谢陛下。”

      徐暻太过郑重,皇帝自己反倒有些过意不去,“行行行,倒也没那么严重,毕竟丹箬长得还是可以的,朕不吃亏……不过,这些年你从来不近女色,怎么那次忽然想到从西域带个女子回来?”

      徐暻似是回忆了一下,再开口时有些迟疑:“陛下有没有觉得,丹箬有时候有点像嘉嘉?”

      “丹箬?”皇帝沉吟了片刻,“大概吧?虽然五官相去甚远,但细想来,眉宇间偶然的神情又确有几分相似,尤其是低头时……大抵美人都是相似的,不奇怪。”

      话至此处,皇帝反应过来:“你该不会还真想过把丹箬当成嘉嘉替身吧?”

      连我都替徐暻无语,本人明明在身边,还要什么替身?

      徐暻连答都懒得答,只道:“那日龟兹王帐中,丹箬撩帘进来时,我吓了一跳,还以为看到了嘉嘉。不知为何,我忽然就想到,若当年先帝再狠心些,嘉嘉会不会也沦落至此……”说着,他不知何时微蹙的眉头舒展开,“还好,不可能了。”

      提及先帝,气氛凝重了些许,皇帝清了清嗓子:“你就没有想过,你恰好救下她,是否太巧合了些……”

      徐暻笑,“哪有那么多巧合。丹箬毕竟不是嘉嘉,声色场沉浮多年,若真如她所表现的那样刚烈,怕也活不到今日……无非是想做给人看。”

      “那你还……”

      “既是我大魏子民,顺手带回来便是,费不了多少力气。嘉嘉不爱出门,又没什么朋友,正好让丹箬弹琴给她听,省得她整天胡思乱想。”

      徐暻离开了。

      我在御书房偏门的屏风后,他走的正门,没有看见我。

      托盘中的温酒早已凉透,我踟蹰着是该回去换一壶还是就这么进去,忽然听到里面皇帝叫我。

      “进来吧。”

      我顺从地走进去,放下酒菜,取出酒杯,倒出两盏。

      皇帝以手托腮,似笑非笑,“有何感想?”

      我端起一杯酒递给他,“陛下多虑了。”

      他让我听见这些,不过是想断了我对徐暻的念想,让我知道从一开始徐暻对我那一点点关注都是因为徐嘉而起。

      而事实上,我对徐暻真的有过念想吗?

      那日在昭阳宫,我离开之前,徐嘉也这么问过我。

      她问我:“你真的喜欢过他吗?”

      我没有回答她,不是说不出口,而是我真的不知道。

      我对徐暻,从一开始就充斥着算计与利益,或许有过些许真心,但那点可怜的真心早就在我那绞尽脑汁一次又一次失败的讨好中消磨殆尽了。

      而如今,我不必再曲意逢迎身边的每一个人,更不必为了一个永远达不到的目标奋不顾身。如今我也卖乖也讨巧,但我可以据此获得我想要的,我的努力是有回报的。

      比起徐嘉,其实我才是那种天生薄凉的人。我见了太多人情冷暖,很早便不把看不见摸不着的所谓真心奉为圭臬,我只要实实在在的东西,比如荣华,比如宠爱。

      而皇帝,最不需要的就是真心,最不缺的就是荣华,最慷慨的就是宠爱。

      我感激上苍让我争得此番机缘。

      是我,三生有幸。

      【番外丹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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