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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   【一】
      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永远也不可能和她成为朋友。
      可我的哥哥不这么认为,他把她领到我面前,蹲下身子揉了揉我头发,笑道:“宝贝儿,我给你带了个好朋友回来!”
      她有着艳丽的容貌和怯懦的眼睛,瞳眸中一汪清泉盈盈欲滴,发间插着的牡丹绒花含苞待放。
      我坐在秋千上,看着哥哥被与他同样重甲加身的下属叫走,临走前还捏了捏我的脸:“我才去边疆不到半年,你怎么都瘦一圈了?等着,回来给你烤羊腿!”
      他一如既往来去匆匆,连与我好好说句话的时间也没有。
      那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孩仍旧站在原地,怀里抱紧她暗淡的琵琶,细长的指节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用力而凸起发白,无所适从地微微发抖。
      此刻的她,像孔雀一样美丽,又像兔子一样柔弱,是很能激起别人保护欲的一种外表。
      可我觉得,她不是这样的。
      【二】
      我的哥哥不是我的哥哥。
      我是先帝的私生女。当年贵妃跋扈,外戚势大,皇家子嗣艰难。我母亲只是一介宫女,一夜承宠有了龙胎,先帝不敢声张,把我母亲送到归德将军府中。
      老将军对外谎称自家妾氏有孕,只待先帝肃清后宫再将其送回。谁料先帝与贵妃斗得两败俱伤,先帝原想着归德将军府中好歹有皇室血脉尚存,不想母亲十月怀胎生下的却是个女婴,失望之下没有及时召回我,匆匆从宗室中选出一人册立太子后,便干净利落地驾崩了。
      经此一事,我的身份在朝臣中已非秘辛,可新登基的皇帝没开口,便不会有人提起让我认祖归宗。于是我在归德将军府中长到了十四岁,成了货不真价不实的徐家二小姐。
      母亲早就死在我出生的当晚,老将军是厚道人,待我视如己出,可惜战场上刀剑无眼,没过几年就为国捐躯。
      从此我与哥哥相依为命。
      哥哥子承父业,早早便上了战场,万军丛中杀出一条血路。今上很是倚重,朝臣都说徐家少将军年纪轻轻便手握重权,今后前途不可限量。
      哥哥时常出征边疆,回来时从不会忘记给我带上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礼物。我走不出帝都,却见过玩过各地的新鲜玩意儿,仿佛我也随着他跨越千山万水,踏遍了那一片片荒凉又神秘的新奇之地。
      可我没想过,他这次带回来的,是一个女子。
      【三】
      丹箬对于将军府的生活适应得很快。
      褪去最初的惶恐后,她爱笑,爱帮忙,温柔大方,多才多艺,很快就赢得了阖府上下的好感。
      听说她原本也是帝都人士,因幼年时与父母走失,被拐子卖到西域,在声色场中长大。她是在一场宴会上结识哥哥的。西域某小王宴请徐少将军,为投其所好,自作主张找了几个东方舞姬来助兴。席间丹箬差点被人轻薄,她性子刚烈宁死不从,被哥哥救下。
      这些都是我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来的,她对府中之人不设防,问什么答什么,拼凑出这个故事并不困难。
      她亲近府中的每一个人,却并不亲近我。每次见到我,她都如同初次见我那样,低头讷讷,好像我随时都会责罚她。
      可事实上,我从未责罚过任何人。
      我知道我不是徐家人,所以从不敢在徐家太过任性,怕徐家有一天会不要我,而徐家上下知道我不是徐家人,也不敢怠慢于我,怕我有朝一日认祖归宗再秋后算账。
      这种掺杂着小心与客气的尊重总是让人透不过气。
      十余年来对我以真心相待的,除了多年前战死沙场的老将军,就只有哥哥了。
      我的哥哥,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会在我发烧时彻夜守着我,会一勺一勺喂我喝下苦涩的汤药,会在我闷闷不乐的时候逗我开心,会冒着风雪带我出门看上元花灯,却没有让我感觉到一丝天寒地冻。
      只有他在的时候,我才真切地感觉到,我是活在这世上的,而不是望着窗外那一方惨淡天空数着日子捱过这一生。
      可是他总是不在。
      他总是要奉命去边疆镇守,一去短则数月长则一年。小时候我不想他走,死死拽着他的护甲不放,他无奈道:“这力气不是挺大么,怎么掰手腕就赢不了啊?”
      我不吭声,他只能松手,捧着我的脸,用手指抹开我的眼泪,轻声道:“嘉嘉,我们做个约定,等你长到院子里那棵栀子树那么高,哥哥就不走了,好不好?”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可当我真正长到比那棵栀子树高的时候,已经不会让自己那点任性和依赖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放纵。
      他反而觉得不习惯,愤愤不平地揉乱我的头发:“你这孩子,见我要走以前还会撒个娇,怎么现在一点反应都没有?小没良心的,枉我这么疼你……”
      我低着头,等他气过了重新帮我把头发顺好,才抬头道:“哥哥,早些回来。”
      早些回来,我等你。
      那时候我竟从未想过,如果有一天,他不再需要我的等待,我又还能做什么。
      继而又想到,或许他从来没有需要过我。
      【四】
      丹箬喜欢哥哥,我知道。
      只要哥哥在家,丹箬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办法留在他身边,即使他在家时陪我的时间居多,平日里几乎不与我偶遇的她也会时常出现,有时候是送点心,有时候是弹琵琶,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
      阖府上下没有人看不出来丹箬的心思。得益于平日里的好人缘,府中人人都默认,丹箬未来即便不能为正妻,至少也会是个贵妾。
      哥哥幼年丧母,少年丧父,未及加冠便上了战场。帝都与他同龄的官宦子弟不说妻妾成群,却也早已有了房中人,只有他来来回回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唯一一个上了些心的便是丹箬。近年来不是没有人为他说亲,甚至皇帝亲自过问,都被他自己挡回去了,只说是江山未定,无以为家。
      大概也是从那时,我终于模模糊糊意识到,我的哥哥总有一日会有他自己的家。
      而我,永远不会在他可以称之为“家”的范围之内。
      其实原本便该如此,我从一出生就不受期待,徐家为我遮风挡雨十四年,已是仁至义尽,我本不该一直赖在这里。

      在那个寒风呼啸的暮落,我病倒了。
      半梦半醒间,我听见窗外风吹疏竹簌簌作响,叶片打着窗纸的声音犹如千军万马踏云而来,让人无端胆战心惊。我想,哥哥在荒漠边疆,面对敌军险境之时,是否曾如我今日般孤立无援呢?转念又想,哥哥面对的是真正的生死一线,而我面对的又是什么?不过一个孤女在获得了不属于她的前十余年温暖之后,贪心不足地想要继续占有,却求之不得的抑郁罢了。
      有些东西真是,占得久了,便会以为是自己的。
      那一夜我仿佛在海中浮沉,又似在空中飘浮,恍惚之间我觉得自己飞过这片国土的千里山川百万江河,路过无数百姓头顶,掠过不停息的日升月落。
      这是他所守护着的江山,寸寸土地都有他洒过的热血。
      我没有去过,却早已从他口中领略了万千风景。
      我想,其实真的未必要留在他身边,只要留在这片土地上,便如同他在守着我一样。

      醒来时,我在哥哥怀里。
      他坐在床边,隔着被子单手抱着我,另一只手正将我头上的湿布巾扶正,眼中满是担忧。
      见我醒来,他似是松了口气,温声道:“嘉嘉还冷不冷?怎么突然烧的这么厉害,可吓死我了。”
      我没有回答,靠在他胸口,听着他稳定有力的心跳,从被子里伸出手,抱紧他的腰。
      他顺势也搂紧我,“是不是饿了?我让人去准备你最爱吃的南瓜糕,加红糖和蜜枣……不行,大夫说你现在只能吃清淡的,要不先煮点粥……”
      我把头埋在他怀里,咬到嘴唇里尝出些微腥甜,才开口:“哥哥,我下个月就及笄了。”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他腾出一只手,用被子把我裹得紧了些,手臂环住我,声音里似乎多了些轻快的笑意,“放心,你哥我还没那么健忘,礼物给你买好了,下月十七请国子监谢夫人来为你见礼——”
      不远处传来细微的声响,我才发现房中不止我们两人。
      丹箬端着药碗,局促不安地站在几步外,头上的牡丹在灯火下分外热烈。
      “妾该死,扰了将军与二小姐……只是妾忽然发现,原来妾有幸与二小姐同日生辰,心中惊喜,故而失态……”
      我没有去看哥哥的脸,也不想再去看丹箬,只低声说:“那就一起举行笄礼吧。”
      哥哥似乎有些惊讶,“一起?”
      “对,一起。”
      【五】
      哥哥同意了。
      正月十七,哥哥请来了久负盛名的谢夫人做正宾,以及帝都与我年岁相仿的千金作为贺礼宾客。
      我的身份是整个帝都心照不宣的秘密,该学的礼数从老将军在时便一点没让我落下,这种场合我虽不喜欢,却也能应付自如。而丹箬则吃力许多,她虽聪明,礼前也有人提点过,可毕竟时间仓促又毫无经验,几次三番差点出了差错,遭了谢夫人好几次冷眼。
      这场笄礼盛大而华丽,当得起一个公主的殊荣,尽管我从来不是什么公主。
      这是哥哥送给我最大的礼物。
      笄礼过后,哥哥变得忙碌起来,又开始准备去往西北。丹箬也安静了不少,我没怎么再见到她,就连哥哥身边她也不再出现。
      这次西北有蛮人进犯,来势凶猛,哥哥此去段时间内恐难以班师,他对我说起时,脸上神情有些奇怪,似欲言又止。
      最后他什么也没说,照例摸了摸我的头,说:“乖,等我回来。”
      我却没有想到,在他帅军出征的前三日,一道圣旨下来,将丹箬封为美人,一顶轿子接进了那座宫墙内。
      全府皆惊。
      我试图从哥哥脸上读出些什么,却失败了。他似是与平常无异,洗剑拭甲,只待最后一声令下,全军出动。
      离开那日,他忽然抱了抱我,冷硬的铁甲硌得我生疼,我忍不住去推,却听他说:“嘉嘉,记得啊,等我回来。”
      后来我想,那时候,哥哥应该就已经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了。
      哥哥出征一个月后,又是一道圣旨进了徐府。
      圣旨的意思很简单,皇帝终于查明了我的身份,封我为长乐公主,即日起赐居昭阳宫。
      【六】
      我自然不会天真到以为过了十五年,龙椅上那位会忽然醍醐灌顶恢复了记忆。
      这事也不难打听,西北战事吃紧,北境又蠢蠢欲动,然而大魏只有一支百战百胜的徐家军。若是北狄强行入境,国内恐难支撑。
      而此刻北狄提了条件,除了要金银与通商外,还要求和亲。
      当今皇帝自己的女儿还小,于是他终于想起了自己还有个有那么些许血缘的族妹流落在外。
      昭阳宫比徐府要华丽许多。
      徐府自老将军建府以来一直走的是简洁大气的军旅之风,除了我的院子破例收拾得温软些,别的地方皆是与军营如出一辙的冷硬。而昭阳宫则是我从未见过的奢华软靡,自房梁垂下的软烟罗、雕金饰银的香炉烛台、暗光流转的云母画屏都跟不要钱似的哪里都是。
      或许是听哥哥讲多了,我见到这些的第一反应是,若把这些东西换成粮饷棉服,不知能饱暖多少边境将士的身子。
      然而我做不了主,我并非昭阳宫的主人。
      偶尔我会想,我若是个男子,先帝就不会那般失望,或许就不会那样早早地驾崩,我的母亲也不至于到死也等不到一个名分。而我,也许就有能力为心中之人做一些有用的事,而不是如今日般只能被一卷写着字的黄布所摆布,困在这装饰精美的笼中徒然企盼命运垂怜。
      长乐,这封号真是够讽刺。
      在昭阳宫安定下来后,皇帝来看过我几次,赏赐了许多东西,说是想补偿我在宫外的十五年。这个与我确有血缘关系的兄长相貌上与我倒真有几分相似,但我真心希望等我到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头顶额发不会如他一般稀疏。
      除了皇帝,也有不少后妃来串门,无一不是各怀心思。
      倒也没太多难以对付的,一个先帝的公主动摇不了她们的地位,且众人皆知我在宫里不会留太久,也没必要把我拖进她们的勾心斗角,面子上客气应付足够。
      唯有一人不是那么好打发。

      丹箬站在昭阳宫前殿的时候,正值二月末的暮落。她发间的绒花换成金钗步摇,夕阳之下熠熠生辉,仍旧是娇艳牡丹的形状,却多了浮华与贵气。
      她眉梢含笑,盈盈一拜,满头钗环琳琅作响:“臣妾见过长乐公主。”
      我靠在软椅上,撑着下颌看着她。
      她似乎过得不错,红润气色看得出来是从内焕发,而非是脂粉所饰。
      我说不清此刻是什么心情,我虽不喜欢她,但不至于希望她过得不好。只是她原本心中之人是哥哥,可如今入宫不到两月,她便能如鱼得水,人的情感真能转换得如此轻巧么?
      她似乎看出我心中所想,轻笑出声。
      “公主还是太过天真。”
      屏退了左右,她不见外地在客座上坐下,懒洋洋打量着自己水葱似的手指。
      “那日……就是你笄礼那日,陛下也在,你不知道吧?我就是那日见到了陛下,才有了此番机缘,说来还要感谢你。”
      我看着她,“不必,这是你自己求来的。”
      她的神色冷下去,“你是故意的?”
      “你不也是故意的?”
      我不知道她的生辰是否真与我是同一日,可那时在我床前,既然她在那时提出来,我也不想再视而不见。
      我不喜欢她,却也从未想与她起冲突。我处处避让,她步步紧逼,既然如此不如应战。
      她当时大概只是想在哥哥面前找找存在感,而我让她与我一同举行笄礼,大概也是出乎她意料,而此后皇家笄礼的复杂礼仪流程更是让她措手不及。
      我承认,我是故意的。我知道她出身民间,无法短时间掌握笄礼的全部流程和礼仪,即便她能掌握……我无论如何也是名义上的徐家千金,她作为一名舞姬却与我一同参加笄礼,两相对比之下,在帝都自诩清高的贵族圈内,这本就会成为一种自不量力的羞辱。
      丹箬坐直身子,抬头道:“你可知我有多嫉妒你?”
      “你身份高贵,天生便有了旁人拼尽一生也得不到的东西,就因为十五年前投了个好胎……”她笑了笑,眼神却发冷,“在徐府,只要你生个病发个烧,所有人都要为你忙前忙后。你皱一皱眉头,就有人跟天塌了一样要来哄着你,只要有你在,他就永远也不会看我一眼!”
      “这么多年,你衣食无忧,你平安无虞,你明明什么都有了,却总是一副好像什么都没有的样子,你知道你这样有多可恨吗?你知道当你伤春悲秋的时候,有多少人朝不保夕?你知道有多少人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放下尊严抛弃廉耻,只为了主人家赏赐一口饭!”
      她按捺不住,起身面对我,眼中满是不甘:“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你投了个好胎!”
      二月间的气候正是乍暖还寒,夜风从殿外吹来,携来暮春的寒意。
      丹箬似乎被这一阵寒意惊醒,瑟缩了一下,目光却仍倔强。
      我怔了许久,此刻却忽然觉得有点想笑。
      “也许我下辈子就投不到这么好的胎了,你急什么。”
      【七】
      和亲北狄圣旨在三月初正式下达。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在何种情形下穿上嫁衣,准确来说,此刻我才惊觉,我竟从未想过自己会出嫁。在别人家的女儿都在绣着嫁衣,憧憬着未来夫君模样的时候,我似乎都只在做唯一一件事——等哥哥回家。
      凤冠和嫁衣都很重,即使有宫女帮我扶着嫁衣裙摆,还是压得我喘不过气。凤冠上垂下的金帘挡住了视线,举在面前的宫扇同样装饰精美却繁琐。从昭阳宫到皇城门,我小心注意着让它们四处晃悠的链子不要打结,最后竟然也顺利地走过这一段路,坐上了花车。
      送嫁队伍浩浩荡荡,穿过帝都最繁华的大街,也路过了徐府。
      我忽然想,不知道哥哥知不知道我今日出嫁,又会不会在遥远的西北大漠喝上一杯我的喜酒。
      出了帝都向北,一路走官道,很快便远离了繁华。明明是阳春三月的天气,却越走越冷,景观也愈渐荒凉,靠近边境。
      不知何时,天上竟纷纷扬扬下起了雪。
      北风呼啸,白草茫茫,天边铅云翻滚,犹如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
      停车整顿时,一旁陪嫁的小宫女已冻得唇色发紫,我把手炉塞进她手里,躲开她感激的目光,也没理会她的呼唤和阻拦,披了件斗篷,掀开车帘下车。
      我不是不怕冷,恰恰相反,我从小就受不得一点点冷,一到冬天哥哥就喜欢用棉衣把我裹成球,然后看我拼命挣扎出来把棉衣扔他头上,乐此不疲。
      而此刻我却觉得,寒冷也挺好的,让人清醒。
      我回望帝都的方向,早已一片混沌不辨来路,而去路漫漫,烟尘四起,不知归途。
      到了这个时候,我反倒没什么好怕的了,人生天地之间,无论愿或不愿,漫漫长路总会有始有终。
      车队重新出发,没走多久却又停下。
      这次停得很急促,隐约传来喧哗,似乎出了什么事。
      毕竟是和亲,事关国家脸面,皇帝安排了禁军护卫,一般山贼是断然不敢造次的。车队很长,我听不见前头发生了什么,只能听见喧哗声似乎愈加激烈,间或夹杂了马匹嘶鸣和刀剑出鞘之声。
      小宫女吓得瑟瑟发抖。此番出行,理论上我的地位最高,我正犹豫着要不要下车一探究竟,却听到有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不知为何,我忽然心中发紧。
      我死死盯着车帘,像是有人会忽然掀开它。
      车帘最终没有动,马蹄声停在花车旁边,我仿佛能听见马上之人急促的呼吸。
      片刻后,隔着那道用金丝绸缎织就,绣着比翼双飞图样的车帘,我终于听见了仿佛昨天才听到过,又仿佛半生都没有听见过的声音。
      “嘉嘉,出来。”
      【八】
      我没有动。
      哥哥的耐心似乎正在耗尽,再次喊我的名字。
      “徐嘉——”
      这个语气我熟悉,小时候我不想喝药,哥哥怎么劝也劝不动,佯装发怒之前也会这么连名带姓地喊我。
      可此刻他风雨欲来的口吻显然已不是在佯装。
      “哥哥。”我与他同时开口,却小声清了清发干的嗓子才说得出后面的话。
      “陛下已经下旨了……若是,若是有意外,那就是抗旨。”
      车帘外沉默了片刻,只片刻,忽然车架抖了抖,车帘大开,一只有力的手臂伸进来,直接把我抓了出去。
      这是我自册封圣旨入徐家开始以来的第一次惊慌失措。
      我落到马背上,根本来不及作任何反应,一件大氅劈头盖脸砸下来。我蒙在衣服里看不到前路,只感觉到哥哥坐在我身后,策马前行,一路刀剑声不断,我听见车队中有人在大喊,应该是负责安保的禁军将领的声音。
      “徐暻!你擅离职守,私自调兵,还劫持公主,你……你是要造反吗!”
      哥哥冷笑一声,“你大可向陛下告状,说我徐暻抗旨也好造反也罢,随你。”
      我一惊,若这话传到皇帝耳朵里,就算他再信任哥哥也不可能毫无芥蒂。我试着从大氅里钻出来,刚露出头又被哥哥一把拉下去,又顺手把我按在马背上不让动。
      我自然是抗不过他的力气,又没怎么骑过马,一路颠簸晃得想吐,等到他最终把我放下来时,我头晕脑胀到差点站不稳。
      我终于把头上那件大氅扯了下来。
      这里似乎是一个临时军帐,没有太多布置,是哥哥一贯的简洁风格。
      我抱着属于他的那件大氅站在军帐中央,看着他用火折子点灯,又随手点燃火盆,然后把床上一堆乱七八糟的地图和战报抱到一边。
      “哥哥。”
      他没理我,自顾自用几根竹竿搭起个架子,在上面挂了几件衣服。
      “哥——”
      “你还知道我是你哥!”
      他怒意上来时一贯有威慑力,以前听他下属提起时总是心有余悸,当时我还想象不出来。
      “翅膀硬了,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叫你在家等着你偏不等,叫你出来你又不动,没人管得到你了是吧——”
      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我就已经付诸了行动。
      我抱着他,把头埋在他胸口,忍了多少个日夜的眼泪终于喷薄而出。
      我从来不是一个坚强的人。我内向胆小,我懦弱自卑,我遇事只会想把自己锁在安全的一亩三分地里。两个月以来,我不得不离开自己生活了十五年的徐府的时候想哭,可我不能让徐府的人担心,也不能让宫中之人看轻,所以我不能哭。当那些后宫娘娘试图给我下套时候我不能哭,因为不能让她们觉得我好欺负。当一道圣旨让我远离故土去一片陌生的不毛之地,嫁给一个素未蒙面的陌生人时我不能哭,因为只有去了,才能保住边境数年安宁,才能……让他肩上的担子不要那么重。
      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没关系,这辈子没有那么长。
      可是,我甚至连左右自己性命的勇气都没有。
      他是我所有的勇气和希望的来源,哪怕我已经决定了离开他。
      可你为什么,偏偏又要在此时此地重新出现呢?
      【九】
      我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只记得好像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哥哥一直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着我,一下一下地轻拍我的背。
      醒来时我在营帐内唯一一张床上,被子上又裹了件大氅,北地寒气一点也没透进来。隔着衣服和竹竿搭成的帘子对面,哥哥简单地打了个地铺,身上只搭了一块毛毯。
      我悄悄下了床,小心翼翼地把被子盖到他身上,他竟然也没醒。
      我看到他眼下透出些青灰,微锁的眉宇之间是散不去的疲惫。
      一个手握重权的将帅原本应驻守西北,此刻却出现在北境,无论原因是什么……那个禁军将领说得对,这都是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扣上谋反的罪名。
      徐家一门忠烈,不能毁在我这里。
      此刻天还透着蒙蒙亮,晨风中渗透了北地特有的凛冽,刮在脸上有些疼。站岗的将士都是徐家的亲兵,我虽然认不全,但他们几乎都认识我,一见到我便咧着嘴笑,整整齐齐地喊我“二小姐”。
      比那个什么公主好听多了。
      但……徐家军军纪严明,坚守岗位,我只要一靠近营地边缘,就会有人来劝我返回。
      到最后,竟又绕回了帅帐。
      踌躇再三,我还是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哥哥已经醒了,正一边看沙盘,一边套上布满细碎刀痕的银甲。见我进来,他头也没抬,往一旁桌子上指了指,上面已经摆了两碗粥,几个烙饼和一叠咸菜。
      “先吃东西。”
      他的语气十分自然,既没有昨日那般怒气,也没有丝毫责备,没有问我方才去了哪里,仿佛我们此刻还在帝都家中,这只是一个寻常的清晨。
      我打的一肚子腹稿最终没能说出来,只能默默叹了口气,坐到桌子旁。
      早食很清淡,却是我这么多日子以来吃得最踏实的一顿,相较而言,哥哥的这顿却没能吃得利落。
      期间不停有人来帐子里找他商议军情,他们没避着我,我也不怎么能听懂。只有最后进来的一个络腮胡子,进来时小心地用余光扫了我一眼,压低了声线。
      他们不知说了什么,哥哥眼睛眯了眯,笑了一声,“来得真快。”
      他又交代了几句,那络腮胡子很快便出去了。哥哥坐回桌子旁,慢条斯理又一言不发地吃完了他盘子里的饼,忽然喊我的名字,莫名把我吓得一激灵。
      “嘉嘉,我带人出去一趟,留了一队人马在这儿守着你,别再乱跑了。”
      我低头片刻,还是问出口:“你要去打北狄吗?”
      他一愣,终于露出了我熟悉的那个笑容,“挺聪明啊。”
      即便我不懂兵法,也知道北狄兵强马壮,国内才对他们的屡屡进犯忍气吞声,我不知道哥哥从西北匆匆而来带了多少人,可这一小片营地一共也没多少人,还要留一队保护我,那他拿什么去和北狄拼?
      我不知还能做些什么,只说:“我不乱走,你把人都带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他伸手把我眉心压平,顺手又习惯性地揉我头发,声音柔和了些,“放心。”
      几个小队已在帐前等他。
      整装出门前,他忽然又折返到我面前,脸色沉下去,恶狠狠道:“你要是再乱跑,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十】
      他一走便是五日。
      他以前出征,不是没有比五天更长的时间,但我从未如此次般牵肠挂肚。或许是因为离战场更近,吹着与他吹过的同样的风,望过与他眼中同样的明月,便仿佛能感觉到他所正在经历的血腥与刀伤。
      我一时担心他在战场上会出意外,一时担心即便回到帝都也难洗清“抗旨”与所谓的“造反”,一时害怕禁军会找我找到这里来,思绪最杂乱之时,我便抱着他留下的大氅缩在角落,竟真仿佛找回了一丝安宁。
      第五日的暮落,夕阳西下。
      春日将尽,即便是北地也不似之前寒冷,在这个暖黄春意弥漫的暮色中,我听到了阵阵马蹄声。
      我放下几乎被我捏皱的大氅,起身走到军帐中央。
      我不知道我是在担忧还是在期待,或是兼而有之,但此刻我似乎没有那么害怕了。
      他真的,永远是我的勇气和希望。
      我无比庆幸能在十五年前随着母亲来到徐府,又在机缘巧合之下留在徐府十五年。
      留在他身边十五年。
      也许我还能继续留在他身边,也许明天就要分开,那都没有那么重要了。他给我十五年守护,我还他一世平安。
      帐帘被掀开,灿烂而刺目的夕阳照射进来。逆光散去之后,我看到他大步向我走来,他黑了些,似乎也受了些,脸上还沾了残血,笑容却比这暮春夕阳更暖。
      他直接拦腰抱起我,耳边是他轻快又温柔的声音。
      “走,回家了。”
      【正文完】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要靠近男人,会变得抑郁(不是
      狗头保命
      另外正文是以女主视角展开的,鉴于女主有点心病,其实很多事情不是女主以为的那样,具体的番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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