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仙十年》苏伊世

1、折仙篇

　　楚晚宁对墨微雨的评价并不为过。

　　“品性劣，质难琢”，这六字和踏仙君后来加诸在他身上各种惨绝人寰、罄竹难书的欺师灭祖行为相比，几乎保守得像是褒扬了。

　　踏仙君初登大宝，想到这句话恨不得将昔日恩师、如今头号仇敌的废人阶下囚楚晚宁千刀万剐以泄私愤。他原本确实是这样打算的。

　　当日，当着全天下幸存者的面，踏仙君将因自己魔刀不归而震废灵核的恩师层层捆绑，缚于高台柱子之上。

　　往昔那拥有凶悍灵力、以一己之力便承担补天之责的宗师之首，却在跟自己死战对决的过程中几乎沦为废人。

　　虽然踏仙君不清楚其中缘由，但只要能令这动辄便以天问抽人、完全不念旧情、薄情寡性的师尊倒霉，他心里就说不出地自在舒适。

　　果然，老天也站在自己这一边。这一次，踏仙君决定，以这普天之下最可恶之人的血来祭天。

　　刚丧失灵力的楚晚宁，被牢牢捆绑在高柱之上，身体极度虚弱，头脑昏昏沉沉，脸色苍白如纸，唇色血气尽失，看起来羸弱不堪。

　　这幅凄惨模样本该惹人同情，可踏仙君眼里早被残忍和疯狂所湮没。

　　不够，远远不够，今日，本座必须亲手毁掉这全天下最可恨之人，即使他曾是本座昔日的恩师。

　　踏仙君站在高台边缘，仿若自己成了那柄审判之剑，而楚晚宁已然是那该死之人。

　　看众们一个个伸长脖子，踏仙君让他们好好看着忤逆自己的人会是什么下场，他们就真的在一旁安静看着。

　　很多人似乎完全忘记了被当众献祭的楚宗师不久前以一己之力挡住了踏仙君的珍珑棋子大军。

　　踏仙君隔空以指为剑在昏沉的师尊修长天鹅颈侧面划开一寸长的小口，楚晚宁低垂眼睑，眉宇间猛地蹙紧一瞬。

　　可楚晚宁并未开口，他安静到仿佛脖颈处那致命伤口跟自己全无半分关系。

　　踏仙君凌厉的双眼一眨不眨盯着高台上被放血献祭的人，见他蹙眉，甚至有那么一丝变态地开心。

　　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在等待什么，他在等待这个曾经高高在上、把自己踩在泥里的清高冷傲师尊一句求饶之语。

　　只要这囚徒开口，只要他肯认输，那自己就大发慈悲容地许他以奴仆身份苟延残喘。

　　可是，眼看着血越流越多，在这被绑缚之人的脚下慢慢汇成一条小溪，白衣层层染红，形成世间最刺眼的对比。

　　楚晚宁脸色惨白，血色褪去，几乎全然透明，他全身痉挛般微微抖动，却依旧未曾开口一个字。

　　踏仙君眼里焦灼之色愈发明显，他双手握拳，越发难耐，他清楚，这样下去，不出片刻功，这一而再再而三忤逆自己的人必死无疑。一向杀人不眨眼的他头一次犹豫自己该不该停手。

　　突然，楚晚宁却用尽力气抬眼看着他，踏仙君屏住呼吸，以为他终于想通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却不料他只是露出一抹微笑。

　　此情此景，那微笑竟是那么扎眼与讽刺，只因那微笑里面有释然、有解脱、有暖意、有悲悯，却独独没有踏仙君最期盼的憎恶抑或求饶。

　　仅仅一瞬，就像回光返照，笑容耗光了楚晚宁周身所有力气和意识，他头部重重垂下，像是突然被人折断脖子而死。

　　踏仙君动作比自己意识转速快很多，他雷厉风行以指刀劈断昏迷的人身上的重重枷锁，高台上的白衣浴血之人便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直直栽了下来。

　　群众们瞪大了眼，这下这人哪怕没死也定会摔个皮开肉绽。没有人会想到，前一刻恨不得生啖人肉的踏仙君却牢牢接住那急速下落的身躯。

　　踏仙君将怀中之人牢牢拥抱着，御剑回宫，临走时目光示意守卫遣散人群。

　　他右手从昏迷之人的腿部向上延伸揽向那人腰间，左手绕过他肩下轻轻托起楚晚宁的后脑。

　　这个姿势，就如同一幅立着的担架，将怀中濒死之人小心固定到位。

　　虽然方才刚接住这身子，就飞速点了他伤口周围几处大穴止血，但若是怀中人脖子再次摇晃或者下垂势必会扯开伤口，血流不止。

　　踏仙君仔细抱好怀中昏迷之人，召来不归放大，以极快极稳的速度御剑飞行。怀中躯体越来越冷，他必须争分夺秒赶回寝宫。

　　回到寝宫，踏仙君召集了所有医师，准备好上好吊命神丸数粒，楚晚宁已然无法吞咽。

　　情急之下，踏仙君再也顾不得许多，将药丸融于热水，一点一点哺喂进去。

　　医师们远远跪着，头埋到最低。他们被踏仙君的行事诡谲惊骇得目瞪口呆。

　　但他们又清楚，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画面，而这画面足矣让这弑杀残暴的君主灭口，是以所有人都无比努力去隐藏殿中的存在感。

　　可这次，踏仙君全部心神都放在榻上那个几乎身死烛灭的人身上，任何人事再难引其分神。他只让这群医师滚出去，准备更多疗伤神药。

　　殿内只剩下一脸冰寒之意的踏仙君和榻上恬然沉睡的楚晚宁。

　　踏仙君简直生气得快要疯掉，他恨不得狠狠摇醒这不省人事的师尊，想问清楚他最后那笑是什么意思。

　　可是，眼下踏仙君只能对着这沉睡仙容怒目而视，他根本不能做任何事。

　　别说狠狠摇醒，就是轻轻摇晃，他也不敢，奄奄一息昏睡着的楚晚宁正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踏仙君想焐热他微凉的身子，这样也许有助于他保命。

　　这才看见这人身上素雪衣衫已被血色侵染，又随着时间推移变成大片大片暗红，那暗红之色狠狠剜痛踏仙君的眸子。

　　不敢再轻易移动这具脆弱躯体，他只得拿出剪刀，一点一点剪开那层层衣衫，护着他的脖颈，轻轻将碎衫从昏迷之人的身下抽出。

　　将那染满师尊血渍的衣物碎片抛得远远的，仿佛在扔块烫手山芋一般。

　　当昏睡之人的身躯随着破碎衣衫除去而毫无保留呈现在眼前，踏仙君才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实。

　　比起恨意，他对这无知无觉之人多了种莫名难耐，就像沙漠里干渴已久的旅人看见绿洲的那种心情。

　　也曾在干渴之时骂天骂地，可是一遇绿洲，所有一切尽皆抛之脑后，什么虚名浮利，什么千古帝君，都比不上眼前毫无防备之人的玉颜仙姿。

　　他知道，这种感觉强烈到分分秒秒就能让自己罔顾人伦，欺师灭祖，他知道自己无论灵力有多深厚也难以抵挡这种血管里燃烧着的冲动。

　　他甚至都能感受到那种热浪直冲大脑，不断猛烈撞击着自己最后一丝克制。

　　慌乱中他赶忙拉出绫罗缎带，覆盖住周身萤着玉质光泽的沉沉睡着的楚晚宁。

　　绫罗缎带虽颜色艳丽，却无比轻薄柔滑，将沉睡之人的身形曲线丝毫不漏地完美展现出来。

　　只要看着这曼妙曲线，踏仙君脑海就已经瞬间想象到下面是何等风情。

　　踏仙君平生头一次感觉到无比挫败，他发现自己竟对这样的楚晚宁毫无半分抵抗之力。

　　明明对方早已不省人事，明明对方现已沦落为一介废人，却偏偏仿佛一朵最美丽最柔顺最娇嫩的海棠花朵一般，散发着淡淡醉人清芳，又像魅惑的罂粟花，令人意乱情迷。

　　如果放在以往也就罢了，踏仙君向来只图快意逐乐，哪管什么欺师灭祖、因果报应。

　　但此情此景，却如人间炼狱，踏仙君必须用上十二分努力才能驱散脑海中映刻的旖旎画面，不然他真的会不管不顾做了那事。真如此，楚晚宁就彻底救不活了。

　　楚晚宁，你为了这群看你受刑而拍手称快的可悲蝼蚁，竟然一而再再而三不自量力挑衅本座，甚至要置本座于死地，本座却不能看你死去。

　　你为何如此可恨？你为何要如此对本座？

　　越想越心酸，越想越荒凉。可踌躇半天，踏仙君却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周身不适。

　　拿起温水打湿的抹布，细细替榻上昏睡者仔细清理周身残留的血污。

　　见他唇瓣干涸，还用棉花球沾满糖水，每隔一阵便亲自润湿一番。

　　清理干净之后，他又帮昏睡的师尊盖好锦缎薄被，仔细腋好被角每一个角落，生怕被子下未着寸缕之身有半分着凉。

　　踏仙君自己亦将缎被压于身下，侧面躺着，伸过一边手脚将沉眠者隔着缎被紧紧揽于怀里。这样楚晚宁应该就不会再着凉了吧？

　　折腾了大半宿，踏仙君顿感疲累不堪，他决定放任自己睡一会，因为醒来后，他还得继续守着怀中如出生婴儿般脆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