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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受害者(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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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迟来的正义,总比不来好吧。
覃爻喝了茶,就着宁知秋铺在他身上的薄毯,歪着脑袋睡着了。
夕阳西斜,谢珣来接覃爻:“宁编。”
宁知秋起身迎接:“都清理好了?”
“差不多了。”谢珣说。
宁知秋让开身,把覃爻露出来:“覃老师睡着了。”
“啊,睡着了?”谢珣轻笑:“亏的他睡得这么轻松。他失眠好些天了,谢谢你陪他,宁编。”
“没事,顺手的事。而且我和覃老师,也算老相识了。”他顿了顿,忽然想起:“我明天要上班,你也上班,你们家没家政,覃老师一个人在家?”
要是有亲戚朋友,便也有人来照料他,可惜覃爻是孤儿,余澄见旧人伤心,也走了。
覃爻没什么可以依靠的人。
“我…犯了点错误。”谢珣迟疑,这些事本来不该给外人说,但宁知秋算是覃爻的好友了,谢珣就实话实说了:“停职一个月。”
宁知秋惊讶:“犯了什么错?”
谢珣笑了下,不太在意的样子:“公安上收到匿名举报,说覃爻直系亲属有政治问题,我们却把他招进市局工作,我还给覃爻作保。”
谢珣耸肩:“就停职审查了。”
宁知秋错愕:“覃老师家里,怎么了?”
谢珣走到覃爻身边,揉了揉他的脑袋,将他的被角往里掖了掖,轻声道:“他父母也是警察,他爸爸叫覃东明。二十四年前,他父亲贪污,畏罪自杀,没两年,他母亲也因意外车祸离世。”
这些也是谢珣从市局内部档案里看到的,因为审查他的人把证据明明白白给了他,叫他看得一清二楚,哑口无言。
“所以,你最近都在家里休息?”宁知秋看着他们俩,这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跌入低谷了吧。
谢珣点头。
“……就当休息一段时间吧,覃老师现在也离不开人。”宁知秋安慰道。
谢珣就着薄毯将睡着的覃爻抱起来:“毯子一会儿还你。”
“不着急。”宁知秋送他们出门。
谢珣买了一套烹饪书籍,宅家专门学做饭,做出来的东西卖相不佳,好在能吃,他毕竟也不是厨艺顶尖的大厨。
把覃爻抱回沙发里,屋里的中央空调已经打开了,室内温度适宜,是覃爻习惯的26度。
幸好他们家特意打造了开放式厨房,谢珣一抬头就能看见覃爻,窝在沙发里,被谢珣盖上了珊瑚绒毛毯,睡得正酣。
随便弄了点小菜端上餐桌,谢珣去唤覃爻:“老婆,醒醒,吃完饭了。”
覃爻很慢地掀开眼帘,两人四目相对,谢珣把脸挪远了点,覃爻看分明了:“谢珣。”
“诶,”谢珣答应他,“宝儿,咱们起来吃饭,吃完我陪你在院子里溜达。”
他扶着覃爻坐起来。
因为躯体症状发作的后遗症,覃爻不太能灵活地活动四肢,他好像总是沉湎于名为过去的噩梦中。
而这样的心理障碍,使他的躯体症状久久无法痊愈。
谢珣倒是不嫌麻烦,细致又贴心:“能站起来吗?我扶着你。”
覃爻握着他的手,慢慢站起来,人刚醒,脑子还不清醒,大脑仿佛塞了一团浆糊进去。
他走了两步,忽然问:“你还没走吗?”
谢珣反问:“我去哪里?”
覃爻看着他,眼镜微微瞪大,流露出一丝难以置信,又走了两步,他才清醒过来似的:“哦……”
谢珣纳了闷,不依不饶地问他:“你说,你在这里,我能去哪儿?”
覃爻的记忆有些错乱:“你,我记得,你要毕业了,离开榆西,你和我道别。”
谢珣呼吸微滞:“可是,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覃爻松开他,他低着头,自己朝着餐桌一步步挪过去。
谢珣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把凳子拉开,让他落座。
覃爻说:“我知道堵我的人是你找来的。”
谢珣在他对面坐下,他交叠双臂,正襟危坐,像个认真接受教导的学生:“高中的时候?”
“高中。”覃爻轻轻点头,他面露疑惑:“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和我做朋友。”
谢珣把屋里的灯光调暗,手机连接音箱蓝牙,选了一手高山流水的琴曲,乐声悄然流淌。
覃爻似乎对他刻意制造的浪漫氛围浑然不觉,他看上去非常认真地,注视着谢珣的眼睛。
人高马大,丰神俊朗,总是神采奕奕,是能被富婆花高价包下的好苗子。
谢珣心念微动,他探出上身,伸手去触碰覃爻的眉眼,覃爻却往后躲了躲,他扭头望向其他地方。
很不自在的样子。
覃爻轻声道:“其实你不理我也没事。师父死了,我也不知道以后该做什么,我的家人都送走了。”
江雪乐拜托给了女性网球教练,韩晓杨送到一户肯领养他的家庭,其他弟弟妹妹也都谋好生路。
只有他自己,因为师父的遗愿,被塞进学校继续学业。
“我其实不想念书了。”覃爻低下头,违背了师父的遗愿,他也同样坐立不安,“要是在学校和其他人相处不好,也有借口辍学。”
所以他并不期待和其他同学搞好关系,他我行我素独来独往,比前两届的宁知秋冷漠得多。
可以说,他就没拿正眼瞧过谁。
谢珣知道,是覃爻一个人先孤立了全世界。
所以大家对他没有好感,渐渐地排斥孤立他,更有甚者,小混混找他茬,欺负他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
但是没有人知道,那时候,覃爻刚刚,第二次的,失去了一切。他才十几岁,那样的惨剧,已经使他无力去过正常的生活。
谢珣插了个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走吗?”
覃爻抬起眼帘注视他。
谢珣笑了下,轻声道:“我看见,姜铭潜抱你进他的大奔,然后车窗是开着的……”
覃爻一动不动。
谢珣垂眸,嗓音低沉道:“他…亲你了吧,你抱着他的肩膀,他搂着你的后脑勺,我想你并不拒绝同性的亲吻。”
——但你抗拒我。
谢珣无法忘记,这种惨痛的对比,覃爻宁肯接受一个有钱大叔的爱抚,也不愿意与他有亲密举动。
水箱之后的强迫,与大奔车里的缠绵,覃爻已经做出了选择。
“啊……”覃爻眨了下眼睛:“你看见了。”
“嗯。”
覃爻两手交握,陷进椅子里,惶惑,茫然,略觉不安,“因为我…我的身体…有、有病,一直都是Gian,他…抚慰。”
说到最后,覃爻的耳朵已经滚烫了。
他低下头,就像认真低头道歉的三好学生:“我不知道…你会看见,抱歉,因为那时候……我,人不太好。”
“为什么?”谢珣追根究底。
为什么要知道这些事情呢?
如果揭开真相,等同于揭开伤疤,把千辛万苦长出来的新肉都狠毒地挖去,就为了一窥最真实的骨血,就能如愿以偿了吗。
但谢珣,真的很想知道,“我,在你心里,终究,比不上姜家,是吗。”
“……”覃爻沉默,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当他用冰冷坚硬的外壳将全世界与灵魂隔绝,他就永远活在不死不休的仇恨与自我厌恶中,谢珣是他第一个陌生的朋友。
也是他在意识到自己只会对同性有生理反应后,慌不择路的第一个做了春梦的对象。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年少还不明白情爱会有多深刻的时候,他就在满月的夜晚,梦见谢珣抱着他,如水蛇般缠绕与亲吻。
醒来后,却是姜铭潜敲门:“小瑶,我听见你在嗔唤,身体哪里不舒服?”
年少的覃爻坐在床上,拥着柔软的杯子,浑身都是汗,他无助地下床,站起来,又跌倒,直到姜铭潜推门而入,将他抱入怀中。
覃爻抓着他的衣领,彷徨落泪。
而那种身体交织的梦,在梦中短暂的欢愉散去后,化为清醒后的悔恨与自我厌恶,明明受到过虐待,被毒品侵蚀过身体,却还要将这样下作而羞耻的行为,放到他最好的朋友身上。
有一段时间,他不敢面对谢珣,而在那之后不久,谢珣就参加高考,顺利毕业了。
“我不会留在这里。”谢珣小声祈愿:“覃爻,你会来找我吗。”
高中后门的梧桐树荫,是一条斜坡,谢珣和他并肩走到红绿灯路口,在此处分道扬镳,各奔西东。
“我不知道。”覃爻没有骗他。
因为姜铭潜随时会需要他回去,为姜家效力。
“好吧。”谢珣转身离开,摆了摆手:“再见了,覃爻。”
“……拜拜。”
时至如今,竟然已经十余年了。
谢珣深深地注视他,他自己的头疼已经很少犯了,当覃爻回到他身边,他就不再为头疼为苦恼。
但现在,他真的很希望,覃爻能向他敞开心扉,覃爻需要倾诉,尽管他自己意识不到。
漫长的压抑,痛苦的秘密,都会令他的病情加重。心理医生建议他,及时开导受害人。
覃爻拿起筷子,低头吃饭。
谢珣看着他,半晌,他停下音乐,深吸口气,起身去抓起毛毯:“宁编他们家的毛毯,我去还给他,你先吃。”
覃爻抬起眼帘,谢珣匆忙出门去。
该问吗?不该问吧。也许心理医生说错了,覃爻从来没对外人提过,那就不要去问了,他会难受。
揭开伤疤,他会难受。
谢珣还了毯子,没有进自己家门,他从裤兜里掏出没抽完的烟盒,取了烟叼在嘴里,蹲在路边发呆。
天色向晚,谢珣只穿了件短袖,有点冷,他打了个喷嚏。
谢美玲把澳洲房产的钥匙邮寄给他了,说他要是闲着没事干,就带覃爻去住一段时间,远离是非之地,换换心情。
谢珣挠头,要不去澳洲。
但他现在停职审查,肉身不能出国。
谢珣想的入神,没有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直到外套披在自己身上,谢珣一惊,抬起头,眯了眯眼睛,覃爻干脆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谢珣。”
谢珣赶忙跟着他一起坐,将他搂紧自己怀里,揉了揉他的肩膀,又握住他的手:“冷不冷,出来干什么,饭吃完了吗,要买什么东西?我帮你买。”
覃爻靠在他肩头:“谢珣。”
“……”谢珣鼻翼一酸,答应道:“诶,怎么了宝儿。”
“我告诉你,为什么,你…还会走吗?”他还是没有走出过去。
“不会。”谢珣发誓:“覃爻,只要你需要,我永远都在你身边。你不需要,我也死皮赖脸跟着你。”
“两年前你刚走那段时间,”谢珣说,“我患上了很严重的偏头痛。我好想你啊,覃爻,真的很想你,我喜欢你,我想永远都留在你身边。”
——“我留给你的,是我这条命,无论你是否在乎。”
覃爻回头看他,死寂的眼眸中,似有神采,他眨了眨眼睛:“我原来不叫覃爻,我是说,不是六爻的爻,妈妈一直想要女儿,连名字都取好了,我出生后,就沿用了既定的名字。”
谢珣点点头:“嗯,女孩儿的名字。”
覃爻伸手,在谢珣摊开的掌心写字,一笔一画,非常认真。
昏黄的路灯映照他的侧脸,恬静,安宁,一丝苍白,唇微微抿着,额发柔软的垂落,从眼睫到山根到鼻梁,再到柔软可欺的双唇。
谢珣好像喜欢他很久了。
瑶。
谢珣反握住他的手,笑了:“是女孩的名字。”
覃爻也笑了,笑意清浅,如蜻蜓点水,他抱住谢珣的胳膊,靠进他怀里:“我以前喜欢数学,和妈妈说我要当数学家。”
“后来呢?”
“家里…被贩毒团伙报复,爸爸以前是缉毒警,也可能…犯错误了,爸爸死了,妈妈也出了车祸。我去了外婆家,外婆不要我,把我带到离村子很远的地方,找不到回家的路。”
谢珣伸长胳膊搂住他,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时候谁也不认识,”覃爻第一次说这些,他讲的很慢,慢吞吞的,“就被人贩子带走了,同路认识了余澄。我们都被当女孩送给了王清荷。”
“就是经营红楼那个女人?”
“嗯。”
彭帆给的资料,谢珣都看了,他已经知道覃爻嘴里的人名都能对应案件记录里的哪个人了。
真可怕,那些骇人听闻的记录,却是覃爻的真实经历。
谢珣握住他的手,言语的安慰,如此徒劳:“后边的事,我都知道。”
“嗯,”覃爻面白如纸,点了点头,“我当时,被喂了很多药,我记不清到底过了多久,三天,三个月,还是三年。”
总之,都是成瘾性极强的有机化合物,为了软化他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还有□□,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被威胁或是强迫地喂进肚子里。
当然每天都会控制剂量,保证他不死。
他们把他当成了新成瘾物的试验品,似乎,是为了报复他父亲曾经破坏他们的贩毒集团,那个人说,因为覃家夫妇,他们损失巨大。
一开始他们找到他的时候,还不知道他是覃东明的儿子,但后来,他们不知从何处知晓。
总之,折磨加重,他成了那个大腹便便之人的禁.脔,他们把他进贡给他。
“身体……”时隔二十年,那样刻骨铭心的痛苦,却恍如昨日,“有一段时间,失去知觉,就是…很痛。”
“他也会找其他女孩,或者男孩。我听见他们求饶,哭的很大声,没多久,就没有声音了,可能是嘴巴被胶带封住了。”
覃爻低着头:“我不会叫,他不会堵我的嘴,但会用别的东西塞。”
覃爻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好像那些孩子,都被他扔进河里淹死了,我、我被他带回红楼,王清荷照料。”
“你是唯一的幸存者?”
“嗯,应该是。”
“姜铭潜救我出来,在医院里住了一年,做了很多手术,缝缝补补。”
缝缝补补,何其轻描淡写的字眼。
谢珣难以想象,是怎么样的缝缝补补。
“然后戒毒,但是,身体反应还是控制不了,只能让Gian抚摸……就,变成了你看到的那样。”
谢珣算是明白了,不能说是姜铭潜变态,而是覃爻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顽疾。
“为什么……”谢珣说:“学校里,我没有发现过。”
明明他们就住一个宿舍,虽然覃爻隔三差五就被姜铭潜接出去。
覃爻回头看他,两人四目相对,覃爻笑了下:“因为忍住了。你又不是那种不干净的人。我,很脏的。”
“你觉得被伤害是你的错?”
“并不是,我……”
“覃爻,”谢珣握着他的手攥紧,坚定道,“你是受害者,但你从来不因此而加害别人,你保护余澄,照顾兄弟姐妹,无偿帮我们抓捕罪犯,陪我们加班,以身涉险不惜性命救人,你依然善良而坚韧。覃爻,天王老子来了我都要说,你是最干净的人。”
“被伤害不是你的错,是加害者的错,连他们都无耻到不知道歉伏法,你凭什么因为自己的良善而羞愧?”
“善良不是你的羞愧券,但罪恶一定会让加害者伏诛,你所受的痛苦,才该让他们日夜难安,跪地忏悔。”
谢珣一口气说完,怒火中烧,恨不得把那些人抓起来全部送上绞刑架。
他这噼里啪啦一番陈词,覃爻都懵了,他愣了好半天,才瞅着谢珣,坐直了身体,仿佛在确认:“真的吗?”
谢珣笃定点头:“比真金还真。”
覃爻这下是真笑了,笑意不再收敛,变得能够示于人前,因为谢珣没有因此而抛弃他,离他而去。
他最好的朋友,依然坚定地支持他。
覃爻伸手抱住谢珣,终于肯鼓起勇气回应:“我也喜欢你,谢珣,在很久以前,就喜欢你。”
在我还不知道情为何物的时候,在你虎头虎脑闯进休息室的时候,在你鼓励我上台诗朗诵的时候,当你对我说采桑女的时候。
我于人世所历尽皆蜩螗,千帆散尽,万象湮灭,唯余时光纷繁,故纸成篇,我喜欢你,一如杳杳旧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