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奇怪的睡前故事》胖咪子

5、第 5 章

　　离开吸血鬼庄园后的第一个夜晚，是在原始森林里度过的。

　　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朱莉从来没有在深山里过夜的经历，森林中的夜好冷、好静，她藏身的马车不太靠近火堆，能感觉到体温在一点一滴流逝。

　　黑暗和失温唤醒了刻在人类本能中的警醒，心中莫名有种危险来临的预兆。

　　朱莉竖起耳朵听士兵们笑骂，一心关注他们什么时候换班睡觉，她真的迫切需要找机会下车活动一下手脚，一直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双腿已经度过了雪花般细密的针刺感阶段，现在只剩下毫无知觉的麻木钝感。

　　她慢慢从狭窄的缝隙中将手探下去，艰难地按摩起了大腿，按上去钝钝的，就像在戳一块砧板上化冻到一半的猪肉。

　　在酒后略显粗鄙的卖弄和哄笑声中，有一道警觉的声音格格不入：“哎？那是什么？”

　　即便酒味、马匹的气味、箱子里的鸡屎味都浓郁混乱，朱莉依旧从空气中闻到了弥漫开来的血腥味。

　　她慢慢睁大了眼睛。

　　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种靠近死亡的冰冷气息——
　　这是属于吸血鬼杰斐逊伯爵的气味。

　　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谈笑声瞬间销声匿迹，风声和火堆的“哔啵”声中，有人惊慌失措地惊呼道：“怎么可能？！杰斐逊伯爵怎么可能离开庄园——”

　　这句话没有后半句。
　　朱莉不知道他是被人捂住了嘴，还是因为某些她不敢深思的原因让他再也说不出话。

　　她只能拼命转移注意力，这支负责给庄园运送货物的车队应该从来没有上过战场，除了参拜声，还有尖叫声、刀剑碰撞声、仓惶逃窜时不断踩断树枝的声响此起彼伏。

　　朱莉的心跳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在胸腔中停止。

　　血腥气越来越浓郁，伯爵离她越来越近了。

　　已经默默做好了心理准备，当木箱盖子被暴力揭开时，朱莉并没有表现出过分惊恐的反应。

　　她蜷缩在狭小的木箱里，黑夜中唯有一双黑色的眼睛仍旧晶亮。

　　她静静望着呈现出狂暴状态的吸血鬼伯爵，冰冷的金色面具之下，火把的光在烧得通红的血红色眼睛里随风跃动。

　　朱莉能清晰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杀意。

　　只一个停顿，她被粗暴地揪着衣领拖拽出木箱，身材高大的伯爵轻而易举将她拎得悬在半空中，踩不到实地的脚无助地蹬踹两下，意识到毫无意义，便不再扑腾，两条腿安静垂在空中。

　　朱莉紧紧闭上了眼睛，能想象到下一秒血管就被刺穿的尖锐痛苦。

　　脖子被迫倒向一侧，两道冰冷的齿尖死死抵上她的皮肤。

　　到了这一刻，朱莉竟然反而感觉胸中长舒一口气，好像死到临头突然就想开了，过去这段担惊受怕的日子，朱莉也不知道她算是勇猛还是逃避，反正她是真的过够了，怎么死不是死呢？死了反而是解脱，她竟然有点理解了以前不能理解的死刑犯那种“干脆来个痛快的”的想法，一了百了。

　　突然的冲动剧烈涌入四肢百骸，朱莉手脚并用，一把紧紧抱住伯爵，头也不回地冲身后的士兵们大喊道：“跑！快跑！”

　　那一刻，她根本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没有人比朱莉更明白，她也许拖不住一只暴怒状态下的吸血鬼。可是如果不是她为了逃跑混进车队，那些人根本不会遭受眼下的无妄之灾，她不想连累他们，但她只能为他们做到这么多了。

　　这种猝不及防的找死行为……竟然起了作用。

　　她猜测伯爵大概是从来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血袋，被愚蠢的勇气惊呆了，竟然没有当场将她脑袋捏爆。

　　“快跑——”朱莉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跑！”
　　“快跑！走走走！”
　　“那边！那边！”

　　杂乱的脚步声和树枝枯叶被踩断的声音嘈杂到一定地步，森林迅速恢复了近乎死寂的宁静。

　　朱莉仍旧手脚都环在伯爵身上。
　　她不是不想放开，是真的僵硬到动不了了。

　　“朱，莉，安，娜。”
　　伯爵声音隐忍，几乎一字一顿。

　　“我用我的血和你交换，你可以杀我，但是不要伤害那些无辜的人，好吗？”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朱莉没有抱任何希望。

　　她自己都是待宰羔羊，凭什么跟强悍的捕食者讲条件呢。

　　可是想象中脖颈被穿透的尖锐痛苦，却不知道为什么迟迟没有落下来。

　　杰斐逊伯爵还是没有动。

　　朱莉难耐地缩了缩肩，刚一动便被狠狠按住。

　　“别动！”伯爵低声警告道。

　　朱莉忐忑不安，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摇摇欲坠，不上不下的感觉实在难受，她带着心颤的感觉慢慢抬起头看他，“伯爵大人？”

　　她的下巴瞬间被捏住。

　　朱莉浑身颤抖，以为他的下一步动作就是要当场扭断她的脖子。

　　结果伯爵只是恶狠狠地把她的头拧向另一侧，面具后的眼睛似乎烧得更红，气得都有点咬牙切齿了，狂怒着控诉：“你这个阴险狡诈的女人！”

　　啊？
　　什么？她？
　　……阴险？狡诈？
　　朱莉满头雾水，她一个血袋，何德何能啊？

　　还没等朱莉想明白伯爵口中的狡诈到底指的是什么，呼呼的风声已从耳畔急速穿过，伯爵牙齿依旧叼着她的后颈，带着她在林中狂奔起来——

　　用“狂奔”这个词似乎不太恰当，吸血鬼的行进速度实在太快，朱莉都看不到他腿脚的移动，不确定是不是通过奔跑的方式进行位移。

　　方法不重要，重要的是，朱莉能够清楚感觉到他对吸她血液的忍耐，他的精神状态极度亢奋，不断发出类似猛兽开始进食前喉咙中滚动的低吼声。

　　能看到城堡最高的塔尖了，伯爵的焦虑程度突然暴涨，咬住朱莉颈后的牙齿松开了。朱莉只感觉眼前一黑，伯爵用宽大厚重的黑斗篷完全罩住了她。

　　视线受阻，朱莉感觉不到距离的变化，等伯爵终于大发善心把她从斗篷里拎出来，他们已经穿过了最外围的黑色栅栏，正在广袤的草坪上奔跑。

　　伯爵骤然停下来，鼻尖猛地动了动，然后动作幅度巨大地低下头。

　　朱莉顺着他的视线垂下眼，她的手臂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道红痕，可能是路上不慎被树枝擦破了一小道伤口，此刻正隐隐浸出血丝。
　　伤口不明显，也基本不疼，要不是伯爵猝然加剧的渴血反应，朱莉根本不会注意到这样的小伤。

　　就是这样微不足道的渗血小伤口，让伯爵的狂躁状态肉眼可见地整整提升了一个级别。

　　他的双臂死死地锢住她，将她按在怀中，低头沉迷地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里，深深嗅闻后，眼中浮动着沉醉的迷乱色彩，最尖利的两颗牙齿在她的血管上方饥渴地挪动试探，冰冷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颈侧——
　　有好几次，朱莉都感觉尖牙就要刺进去了。

　　但是没有。

　　他忍得牙齿摩擦咯咯作响，每一个音节都从牙缝里艰难隐忍挤出来，“故意的！你是故意的！”

　　朱莉忽然意识到，伯爵好像……不会吸干她，至少今天没有打算吸，否则没有必要费这么大力气把她抓回来。
　　难道……她不是伯爵的血袋吗？

　　“你想激怒我，不，你想摆脱我。”他不再是之前那个举止优雅的伯爵，他现在动作激烈、情绪激昂，言语也因为过于亢奋的状态而呈现出一种异常的混乱感。
　　“不！没那么容易，不行！我不允许！”

　　朱莉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估计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抓住她手腕的力气太大，朱莉忍不住挣了挣，另一只手下意识想去掰开他的手。

　　没想到手心才刚刚覆盖上伯爵的手背，他就浑身剧烈一震。

　　朱莉先是吓了一跳缩回手，反应过来之后，本着严谨的求证精神，偷偷再往他手背上搭上一根手指。

　　再次浑身一震的伯爵几乎要气急败坏了：“你在试探我！”

　　被当场戳穿的朱莉眼神微微闪烁，飞速收回试探的工具手指，以低头的动作成功掩饰住了情绪。

　　伯爵浑身上下都狂热地散发着不应属于吸血鬼的剧烈情绪，毫不掩饰气急的内心，攥住她的衣领，一把甩进房间里。

　　“砰”的一声砸门声响，朱莉望着狠狠摔得颤动的房门，没有上前徒劳尝试开门。

　　……伯爵好像真的很生气，连离开时都踏出重重脚步声了。

　　她回身环视一地的混乱，叹了口气。

　　……唉，又回来了。

　　这是朱莉之前住过的套间，只不过处处都和她的记忆不相吻合，房间里一片狼藉，能破坏的家具全都被破坏掉。

　　只是没有想到，杰斐逊伯爵哪怕愤怒到一点即燃的地步，依然没有吃她。

　　朱莉觉得诧异、觉得幸运、觉得感恩，但她心中要逃离吸血鬼城堡的信念坚决不变，毕竟吃不吃她只在伯爵的一念之间，与其把生命的选择权完全交到别人手上，为一线生机挣扎更符合生物的本能。

　　这次的逃跑尽管失败了，但并不是毫无可取之处，她用可能危及生命的巨大代价得到了一次经验和教训。

　　下一次，只是绝对不能再像这一次这么简单粗暴了。

　　床垫开膛破肚，歪斜着半挂在床边，朱莉吃力地把床垫从床上拖到地板上，坐下去，开始仔细复盘失败的逃跑经验，以及她和伯爵之间的相处方式。

　　从被送达城堡到正式逃跑，她面对伯爵时都是卑躬屈膝强颜欢笑着，不管伯爵怎么想，她自己就把自己放在了绝对弱势的地位上，朱莉不认为那是错误的，恐惧和慌乱是她的第一反应，都是真实的、无可指摘的，但的确太被动了。

　　所以，就算绝对主动权掌握在吸血鬼伯爵手里，她也不应该一味退让一味逃跑，必要时，像今天这样争取让士兵离开时那样主动争取一次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总之，伯爵似乎暂时并不打算伤害她，这就给她的行动增添了很大的余地。

　　朱莉在心中更新了与伯爵有关的备忘录，除了之前总结出的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以及很喜欢被人无脑夸夸以外，今天朱莉又发现了新的一条有效信息——
　　肢体接触好像对他有控制奇效。

　　今天跟伯爵近距离接触时，尤其是她被紧紧包裹在他的斗篷里的时候，朱莉能感觉到伯爵对跟她之间的肢体接触的态度大概率不是反感，至于那种超乎寻常的震颤和近乎致命的吸引力……朱莉猜测是因为她的血液？或者人 | 肉？皮肤？气味？

　　总之，无论原因到底是什么，只要情况是对她有利的就好。

　　短暂沉思之后，朱莉甚至开始狂放地考虑，是不是可以对伯爵采用正向激励的方法，让事情往她乐于看见的方向发展。

　　唯一的隐忧是，鉴于今天伯爵对她上瘾的状态，频繁的肢体接触可能过于冒险了一些。

　　也许可以先从一些轻微的触碰开始尝试？

　　最坏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死亡而已，朱莉不敢说她已经不再害怕，可是害怕有用吗？仅仅靠躲藏和逃跑，就真的能存活下去吗？

　　不管怎么样，不能坐以待毙。

　　朱莉站了起来。

　　窗户玻璃被打碎了一块，夜晚微凉的风呼呼往房间里灌，朱莉决定先用一个羽毛到处飞的枕头堵上玻璃缺口，明天再想办法修理。

　　不得不说人类的潜能真是无穷无尽，曾经如果有人告诉她，有一天她会试图用正向激励的思路和一只吸血鬼交往，她一定会立刻拨打精神病院的电话。

　　而现在，朱莉坐回直接放在地板上的破损床垫上，双手托住下巴，居然在非常认真地思考驯化伯爵的行动方案——

　　等一等，驯化？她怎么会想到使用“驯化”这样的词？

　　原来她竟然是这样的人吗？她的内心深处竟然抱着这样不合适的想法吗？

　　朱莉对自己的尺度表示震惊。

　　于是她赶紧纠正偏差的思路，想了一圈，感觉还是“教育”这个形容比较合适。

　　嗯，对，教育方案。

　　例如，每当伯爵做出对她有利的事，她就尝试一边用指尖碰碰他的手，一边用浮夸的语气大力夸夸他。

　　驯——不是，是教育，朱莉很熟悉了，是她的老本行。

　　朱莉想着想着，一把扯下遮挡破窗缺口的枕头，把脸重重埋了进去。

　　……好像有点不太对劲，总感觉有什么奇怪的意识在她的体内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