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裴故 ...
-
黎安安是个知恩图报的女孩儿。
她这个人,冷漠、尖锐,却也重情重义。欺她的她睚眦必报,可对她有恩的,她必定涌泉相报。
前世裴故平反了小七的案子,又将她收留在丞相府,予她一个遮风避雨之所,教她识文断字、读书明理。只凭这一份恩情,这一世她也一定要救他!
更何况以她对裴故的了解,她绝不相信裴故会做出上辈子那样的事。为何裴故死后大晋朝中世家贵族纷纷倒台?为何裴故死后问及诸事人人讳莫如深?为何……为何明明皇帝施行了他提出的新法,明明百姓因新法而受益,裴故却要受万人唾骂、无人记得?
她不甘心。
夜色掩映着树木,只瞧得见一片黑魆魆的剪影,黎安安拨开草丛走出来,借着清冷的月光,勉强辨认路形。
凉风吹开她的额发,露出那双黑亮的眼瞳,目光像是逡巡的猎犬,缓缓划过月光下的四周。
她在找受了伤的裴故。
前世的今日,她因为黎老爹去世一事大受打击,又因为赵德全一事,整个人陷入了空茫的状态,晚上睡不着,便常常一个人跑到城郊瞎走。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她遇到了倒在草丛里半死不活的裴故。
当年她救他,其实只是因为这人攥住她衣角时,说的一句“父亲,母亲,别丢下我”让她动了恻隐之心。如果不是遇到裴故时,她正好遭遇了老爹的离去,或许,她不会出手搭救。
但现在,黎安安只想快些把人找到,救回来。
夜半的郊外显得极为静谧,黎安安穿梭其中,能听见自己衣服划过草丛的摩挲声和小跑带来的轻微喘息。
她的心跳得有些快。
实际上,她到现在还有些怀疑重生一说,如果……如果这真的是重生……呼出的热气氤氲了黎安安的视线,如果她现在是真的活着,那裴故,会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吗?
黎安安稍稍停了脚步,两手撑着膝盖静静地喘息着,掌心的汗水濡湿了膝盖的布料,她的目光里藏着忐忑和期待。
转过前面的灌木,就是前世裴故倒下的地方了,她……
等等。
黎安安的脸色倏忽变得凝重。
漆黑的夜色中,一阵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正在跌跌撞撞地靠近,浓烈的血腥味儿顺着夜风猛烈地窜进她的鼻子里,她再顾不得忐忑,当即站起身来就朝着前世捡到裴故的地方冲了过去。
有脚步声,有血腥味,裴故、裴故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刚一拨开灌木,几枚石子就朝着她的面门打来,黎安安一侧身,堪堪避开,旋即身后两只手臂就被人以大力扭住,膝弯遭到重击,她疼得冷汗一瞬下来了,被迫压跪在了地上。
黎安安的心一下沉到了谷底,她挣不开!
心中的焦急登时被无限放大,他是谁?裴故呢?受了重伤的裴故呢?他前世明明就晕倒在这里……黎安安忍不住咬牙:“放开我!”
与此同时,压在她身上的人开口问她,嗓音异常地干涩:“谁派你来的?”
两道声音重叠,双方俱是一愣。
黎安安听见身后人的气息又弱了些,似乎在忍耐着极大的痛苦,“……是女子?”她的眼眶一瞬有些酸涩,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她认出来了,是裴故。
是裴故。
她察觉到自己与裴故相触的部位传来了湿答答的液体触感,浓重的血腥味几近到了令她作呕的程度。
——他伤得太重了。
思及此,顾不得重逢的欣喜,黎安安连忙开口:“这位公子,我不是谁派来的,我是好人,你……你能放开我吗?”
她想起裴故如今的警惕状态,又补充道:“我是个小乞丐,只是因为无处落脚才来这里。公子若是不放心,可以检查检查我身上有没有武器。你伤得很重,需要治疗……”
身后一时没了动静。
黎安安感受着压制着她的重量,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公子……?”
背后衣物被液体浸润的范围逐渐扩大,她试着动了动先前被制住的手腕,轻轻一抽,压制着她的身影竟然就这样失了平衡,“砰”地一声倒在了草地上。
“裴故!”黎安安吓了一跳,赶忙转身去扶他。
昏暗的夜色中,少年冷白的面庞显得越发清晰,他痛苦地蜷缩着,眉毛皱成一团,唇瓣抿得发白,是重伤得昏迷了。
黎安安去探他的呼吸,察觉到那两道虽轻却均匀的气流时,整个人如卸下大石般松了口气。好像重生以来的飘忽感忽然就散了些,只要裴故还活着,就没什么困难不能解决的。
她的心定了下来,便冷静下来仔细查看裴故的伤势。
前世不曾细看不知道,原来裴故伤得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腹部有一道贯穿伤,几乎要了他半条命,其它的伤倒显得没那么严重了。
黎安安不再犹豫,当即以手为哨吹了一声,她已经提前和永安城里的张大夫打过招呼,要是听到她吹这个哨子,就带着板车过来救人。
之前帮黎老爹治病的时候,她攒了一些银钱,可惜老爹的病还没治好,他就去世了。于是现在这笔银钱就留在了黎安安手里,也是她如今要救裴故请得起大夫的原因。
黎安安伸手去扶他,试图将他的头托起。
就在这时,少年漆黑的睫毛却颤了颤,一点一点地睁开了眼睛。于是黎安安的视线就猝不及防地和裴故撞上了,大脑一瞬宕机,她愣在了当场。
醒了??
怎么回事?裴故要醒了?但但方才他还将她认成了刺客,如今见着她会不会直接出手打晕她?怎么办?她该怎么反应?
无数词语从黎安安的脑中极速划过,然而现实中她却只会呆愣着,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就在她终于反应过来想要原地遁走的时候,那双眼睛却忽然毫无预兆地闭上了。
黎安安:“……”
她呼了一口气,简直不知道这闭眼闭得到底是不是时候。
“也不知道这人方才醒了没醒……”黎安安一边托着人,一边略带些苦恼地自言自语。
只是这次相遇,为何与前世有些不同呢?黎安安仔细想了想,找出了原因:她比前世来得要早了一些。想起裴故第一时间发现她的反应,所以,原来前世裴故之所以会重伤昏迷,是因为有人追杀吗?
是谁要杀他?
她想着这问题,将人扶上张大夫的板车去了。
-
前头的黑沉一过,裴故的意识又开始朦朦胧胧泛起来,往昔之景如走马观花,叫他陷在梦魇里挣不出来。
是裴府抄家的场景,血色漫天,兵荒马乱,他从族中下学,匆匆赶回府中,却只见到了母亲饮鸠自尽的身影,伴随着一封绝笔信。
“裴故我儿,你爹爹遭奸人陷害,被陛下判了秋后问斩。他们都说,他贪了上千两纹银,可我知道,你爹爹断不会做这样的事。如今他已离世,我独留于世亦是万念俱灰。我此去乃是团圆,只盼你勿要伤怀,我与你爹爹自小便教导你君子之道,如今只希望你过些普通人家的日子,不涉朝政,平安喜乐。勿念,勿忧,裴宋氏留。”
族老握着他的手,神色哀戚:“大公子,不是我等不愿帮扶裴家,只是裴蕴触怒的是圣上。”
……
之后是料理后事,收拾门户,阖族上下,竟空空荡荡走了大半。昔日钟鸣鼎食的清贵世家,一夕之间倒成了那“落魄乌衣巷”。
他被贬为庶人,失了科举的资格,家中老仆收拾好了细软,行至跟前,叹了口气,“公子,我等奉先夫人遗志,护送公子往上京宋家去。”
上京宋家,是母亲宋绾的娘家。
晃眼一过,又是漆黑雨夜中蒙面的脸。
刀光剑影袭来,他看出这人要伤的是他,便舍了老仆,引着这杀手往南而走。他虽是文人士子,但好在裴府儿郎皆要求文武双全,他这个大公子的要求更是严苛。凭着一身功夫,日夜遁走,倒也叫他逃出一条生路。
昔日他的双亲仍健在时,常教他何为君子,何为仁政,久而久之,他也自然而然地生出了要为天下的几分壮志。可如今失了裴家,裴故才恍然惊觉,原来他也不过一介布衣,莫说要为天下,便是连自身性命,如今也是难保。
不能科考的士子,他便是去了外祖家,日后能做些什么呢?素来以沉稳坚定著称的裴大公子头一回现出几分茫然。
裴故只觉心间郁气盘结,前头茫茫望不到眼,撑着的一口气渐渐弱了。
……
“糟糕,”
医馆里,张大夫替裴故把着脉,面色沉了,急急叫药童把煎好的药端来,“这人内里暗伤发作,腑脏之间郁气盘亘,生机渐渐弱了。”
他抢过小童手里的药,试图给他灌进去。
“大夫,您是说他已生了死志?可还有旁的法子?大夫,大夫务必请您救救他!”黎安安急得团团转。
药液进了唇齿间,却又大半流了出来,张大夫焦头烂额,“这药喂不进去,任老夫是华佗在世也没用。”
黎安安心中焦急,“大夫,你方才说,他是胸中郁气堆积?”
“女娃娃,你且看他,已现了颓然求死的心思,他若不想活,纵使老夫医术再高明,亦是无用。”
郁结于心。
少年时期的裴丞相,过意不去的是什么事?
黎安安抠着手指,绞尽脑汁地想着。
前世她与少年时期的裴故交集甚少,莫说是交谈,两人连打照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她更了解的,反而是当上丞相之后的裴故。
“若他在世上还有些牵绊,说不得能将他拉回来。”
张大夫一句话,叫黎安安想起一桩往事。
昔年她住在丞相府,鲜少见裴故失态过,然而那夜她在藏书阁温书,打了瞌睡,醒来便见到坐在藤椅里的裴故。他单手支着下巴,目光笼着她,笑意温和。
她在他身上嗅到了几分酒气。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如此真实而柔和的裴故,没有冰冷的神情,没有摄人的气场。
他说:“从前我也打瞌睡,每到这时,父亲总毫不留情拿一根戒尺,在我手心狠抽一下。那一下着实是疼,可功课完成了,我说要去骑马,他也会大笑着应允。”
“那畅快的感觉,叫我平白无故念了好多年。”
直至第二日,黎安安才知晓原来他父亲的案子昨日翻了案,多年冤名终于洗刷。
世人皆传丞相裴故有一段凄楚的身世,年少失祜,颠沛流离,几经波折才由父亲好友寻回,举荐入朝。那么……黎安安的目光落回裴故身上,算算时间,如今的他,是不是正好处在“年少失祜、颠沛流离”的时候?
他的心结,大抵是双亲和未来。
打定主意,黎安安肃了面容,“张大夫,若是待会儿我阵仗有些大,您别被吓到。”
张大夫于慌乱中抬头,“什么?”
她吸了一口气,“我要骂醒他。”
……
于是这天,隔壁的邻人便听见医馆内传来了一阵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叱骂,他缩缩脖子,忙把门窗关进紧了。
就在黎安安劈头盖脸痛批一顿为人子女不解父母苦心、为人臣子不解苍生困厄的谩骂之后,躺在床上的青年忽然直身坐起,猛拍了床板一掌,怒斥不孝,端起药碗吨吨吨喝个精光,躺下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