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人蚁（科幻par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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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纸醉金迷、灯红酒绿、衣香鬓影。
这是人类最后的颓靡与狂欢。
也是最后的自欺欺人。
（1）
城市内铺天盖地都是那个男人。
他的微笑被投影在高高的大屏幕上，他的模样被印刷在随处可见的宣传海报上，他坠着流苏的耳坠、眼角妖冶的蝴蝶，亦已成为了大受追捧的元素和符号。
他也的确有那个让人为之疯狂的资本。
恍然这世界的所有欢呼、所有掌声，乃至所有的焦灼目光炽烈心脏，都合该是为他而生。
而此时，这个男人正坐在漆黑巷子尽头的一家逼仄酒吧里，面前放着半杯喝了一半的加冰的酒。
酒吧老板修理了一会儿代替左臂的机械义肢，又拿起先前客人留下的空酒杯，开始擦拭。
而他始终未动，昏暗还时不时闪一下的灯映入紫色的双眸，却像落进了幽深的渊。
将最后一个酒杯放入柜子里，老板开口了：“Rex——还是，该叫你秦衣？”
“你想怎么叫都可以。这座城市的人大多有两种面容，不是吗？”
秦衣斜倚在不那么体面的旧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用指尖点着眼前泛着青色荧光的电子屏。也不知道他点到了什么，电子屏忽然一阵扭曲，接着吐出了更多的小屏幕，投射出了一组他从未接触过的资料。
他眸光一凝，坐直了身子。
“这是？”
“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儿。”老板抬了抬下巴，示意那些零零散散的屏，“‘奇迹’那帮人不是一直在找的……呃，东西？就在这儿了。这世道还能有教派，有‘神’？还真稀奇。”
神不曾怜悯世人，而将世人划于一方、保其苟活，则自名“奇迹”。
“之前被放逐出城的那些人，活下来了？”
“喏，如你所见。”
秦衣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些碎片化又颇为驳杂的消息看，三句两行，均有甚是打眼的二字。
“方舟，方舟……”
他又念了两遍这个名字，片刻后起身，戴上防护面罩，抓过了桌上的钥匙。
“你要去哪？”
“出去看看。”
“去看‘方舟’？”打了这么久交道，老板自然猜得到他要去干什么，嘬了嘬牙花子，有点头疼，“你疯了吗？现在出城？不要命了？”
秦衣不为所动：“城外那些人，不也还活着？”
“可是……”
老板拦不住人，只看见秦衣戴上头盔，启动了停在酒馆外那辆漆黑的机车，向他随意地打了个手势，便绝尘而去。
老板无奈地摇了摇头，锁了店门。
那盏闪烁的破灯，终于能下班了。
（2）
奇迹城内密密麻麻、无所不在的监控网，本应万无一失。
但秦衣在奇迹城内这般游刃有余，与政府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合作后，自然会知道如何能在这个时候，骗过监控、避过巡逻的机械干警，悄无声息地出城去。
不错。悄无声息。他眼下所乘的机车虽然看起来又大又拉风，竟是不会发出什么响声。
奇迹城对他大多数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是觉得这样一个“符号”和城内繁华安定生活的“代表”，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政府的人一批又一批地更换，新上台的管理者怕是早已忘了这男人在合作之初曾露出过多么危险的獠牙。
机车穿梭过不熄的灯火，停在了耸立的高墙之前。
高墙密布电网，曾让无数想出城去的人望而却步，也让无数想进来的人丧命，焦黑的尸身黏在墙体上，渐渐随着时间风化，融入脚下了无生机的焦土。
上空是走不了的，以高墙为基，整座城市上空都覆盖着一张无形的罩子，若要空渡，怕是死得比墙上还惨。
空中从不缺自不量力想飞得更高而撞上罩子的鸟儿。
空路不行，那便走地下。
这修建在地下贯通城墙到城外的通道与这座城紧密相连，几乎没有人知道这通道是谁所建造，“奇迹”曾试图将这条通道封死，但到底没能成功。
最后他们便消除了关于这条通道的所有信息，又将这片修建得与其他地方别无二致，为了以防万一，还配备了专用的监控与机械干警。
本该万无一失。
当然，如果监控早就被无声无息替换成日复一日的无人片段，机械干警也早被骇入，成了他人手中之刀呢？
那就另当别论了。
自通道中出了城，回头望向这座灰色的城时，秦衣心中忽然又升起了那从自己第一次看见城墙时就曾有过的疑问——
“这座城市还能活多久呢？”
（3）
从通道中绕出来，天已经差不多快亮了。
瞧这熟练程度，便知秦衣也不是第一次出城了。第一次出来时他曾为外界弥漫的死气与炼狱般的景象所惊，如今抬眼看去，大概已经习惯了。
天是骨骸一样的苍白，没有云，没有蓝，若苦中作乐说得美一点，也可以说这天是倒扣过来的雪地；地是满目的焦黑，遍布着血红色的沟壑，像是以人的血肉为刃，一道道划在这大地上。
也没有风，偶尔有什么地方动了一下，便要小心那是不是藏着什么东西。
也不知是从几百年前起开始变成了这样。他们只知道这焦土扩散之处寸草不生，人类的生存范围越来越小，望不到希望在何处。
秦衣戴上一只右耳的耳机，按下按钮，启动解析眼镜，载入了先前从酒吧老板那里获取的信息。
也不知到底是哪个勇士将这城墙五百米内的区域探了个遍，才大概得到这一点可以用的情报，总之当走出五百米后，能用解析眼镜直接看到的东西便极为受限，只能重复利用着先前的信息进行再解析。
再出五百米，对危险的警觉让秦衣停了下来。他冥冥之中有种预感，若是再往下走，也许会有性命之忧。
他思索了片刻，退到距城墙五百米处，沿着这个距离所画成的圈慢慢向外摸索着。此行若是能在天黑之前再寻到“方舟”的线索则再好不过，但若不行，再往外探约五百米范围，也不算空手而归。
“奇迹”能放任他这么个危险人物如此乱来，并不是完全没有理由。
自然，双方博弈，秦衣也保留了不少底牌。
不远处的天际有寒鸦惊起——说是寒鸦，其实早也不知道变异成了什么东西——扑入苍白的天，如雪地里落了虫。
秦衣心下一沉，开始慢慢地往后退。
然而他还没退上三步就停了下来，牢牢盯住一个自血红裂缝中走上来的人影。黑衬衫白大褂，这一身黑白，如这天地裹在她身上，发是银白，惟有那双眼是清浅的琥珀色，似是这世间独一鲜活的颜色。
透过解析眼镜，秦衣看到面前的少女身上所显示的感染率。
49.87%。
少女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这人装备齐全，防护面罩上只露出一双眼，还被解析眼镜遮去了原本的颜色：“你是城里的人？”
“是。”
“你不像是被放逐出来的。”
“我的确不是。”秦衣的手早已按上腰间的枪，是备战的姿态，“我只是来找‘方舟’的。”
少女歪了歪头，眼眸仍是无波无澜：“你会死。”
任谁被别人说自己会死恐怕都不会很乐意。不过在这个世道，死亡太过稀疏平常，任何人的命也许都从不掌控在自己手中，“你会死”这三个字的杀伤力可能甚至都不如一句“你疯了”。
“也许。”所以秦衣的反应也很平淡，“妳是方舟的人吗？”
少女点了点头：“我探知到有人出城。”
秦衣眸光动了动，已知情报是那些因各种罪名被放逐出城的人大都在“方舟”活了下来，面前的少女既然能探知到有人出城并且独自前来，想必其在方舟内的身份定然不简单。
“那么，能带我去……”
“不能。”少女这次打断了他，坚定地摇了摇头，“你不是被放逐的人，方舟不会接收的。”
少女说完，复又转身，重新踏入裂缝之中。秦衣的视线随之向下，落入那幽深的裂缝里。
方舟莫非就生存在这些裂缝之下？
“不要跟进来。”少女好像猜透了他所想，“没有方舟的防护，你会死在下面的迷宫里。”
在少女即将没入裂缝时，他终于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妳是谁？”
少女回起头来，静静地看着他，淡琥珀色的眸子倒映着他的身影，却又过于清透了。
“他们叫我夜宵。”
（4）
夜宵走过裂缝下七拐八绕的迷宫，回到了方舟的总驻地。那些迷宫密密麻麻纵横交错，又尽是血红血红的颜色，像是人的血管。
“夜宵大人，您回来了？”一位中年女性起身，下意识朝她身后看了一眼，却空无一人，“咦？没带回来新人吗？”
“他是自己出城的。”
中年女性的表情很快就从疑惑转变为震惊：“自……自己出城？谁能有这么大能耐？”
“是个年轻人。”
夜宵自己分明是个少女模样，然而说起“年轻人”三个字时，却又不至于让人觉着半分违和。
显然秦衣的出现并不会分去夜宵太多心神，她拢了拢白大褂，向着里面走去，问道：“实验结果出来了吗？”
“还在最后的校验阶段。”
“是否有排异反应？”
“目前融合态势良好，未见有明显排异反应，均在预计与可控范围内。”
夜宵点了点头，在实验室大门前站定。校验系统扫过了她的瞳孔，确认身份后，缓缓开启。
她径直走到操作台前，修长的食指在屏幕上飞舞，一点点操控着那看似繁杂庞然的数字，将他们按照自己的心意归到该有的位置上去。
修复舱内的人呼吸稳定，改造后半人半机械的身体融合良好，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怎么样？”
“可以。再过一周，就可以自由活动了。”夜宵按下一旁的红色按钮，将刚刚写入的数据再次编入程序之中，“兰，妳看好这里，我去看下他替换下来的脏器和肌群。”
“夜宵大人……”兰伸出了手，似乎是想拉住她，可到最后还是顿在了原地，放下了手，“还请，务必小心。”
夜宵微笑着点了点头，往更深处的房间去了。
里面列着一个个装着器官的培养舱，型号陈旧，但勉强能用。地下迷宫并不完全是他们所建，这其内的机器仪器更是无法在空无一物的人们手中诞生。
夜宵曾寻得这处曾被“奇迹”废弃的实验室旧址，利用并改造之后，勉强可以做到一些想做的事情。
就比如这般，替换那些异变的器官，并将其放进培养舱观察。
被驱逐出城的大多是触犯了城内规则的人——并不是罪犯。犯下罪行的犯人会根据法律在城中进行处决，而被驱逐出城的，几乎都是涉猎到禁区的科研人员。
就和当年的她一样。
先前她还不熟练，被驱逐出城的人们失去防护没多久，就感染了外面无形的病毒——也是这座城想要防护的东西。虽然如今看上去是只要替换掉感染器官，就能够抑制扩散，但除了不能免疫、无法治愈外，“奇迹”如临大敌严防死守，这个中原因，她大致明了。
只是，她也不曾寻出解决的方法来。
说回这次的青年，以往都是被驱逐后，人们在城外经过一段24小时以上长时间接触而感染。而这次被扔出来的他，却是本身就已经感染了病毒。
——城内是不可能有自然病毒源的，这一点夜宵比谁都清楚。
除非，是人工感染。
夜宵第一反应，便是“奇迹”政府所为。
虽然说这种病毒只要及时替换掉器官便好，这对于如今的科技水平来说并非难事，但总还是要资金支持的。
对于他这种出身于贫民窟而一步步爬上来的科研人员，此举更像是一种对于底层人民的示威。
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落入了寂静之中。
（5）
若是秦衣乖乖听话，也许自此之后他也不会再和夜宵、和方舟有什么交集。
可他本就不是什么，会“乖乖听话”的人。
他自然知道城外有病毒，且那病毒无孔不入，无论是掩住口鼻或是避免肌肤接触，都无法做到有效防护。
然而……
他按上自己的胸口处，掌心下固然有心脏跳动，但那真的是人的心脏吗？这身躯血肉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却是以特殊材质所造。
他苏醒于墙下通道临尽头的冷冻舱，醒来之时惟一所见是冰冷无人的通道。之前的记忆只停留在他从贫民窟一路爬上来，最后进了研究所，这之后，则是一片空白。
于是秦衣走出了通道。在冷冻舱内沉睡太久，他虽不知道今夕何夕，却也知道自己定是不能就这么贸然出现在城内。于是他只能先在没有身份识别的边缘区先作徘徊，重新拟定一个身份。
这座城市的边缘区，黑市混杂、帮派林立，与政府胶着，却又微妙地相安无事。后来他见证过政府特工长洛昂与边缘区审判者军团长左一那一场在边缘区公开、对城市区保密的谈判，大致就能了解到个中利害关系。
秦衣以“Rex”为名，逐渐在边缘区扎根，利用记忆中的知识技能，以及以前爬到高处前所学到的杂七杂八的东西，组建了表面为艺术工作室、实际上为情报组织的幕不落。
艺术工作室自然是对城内的身份。
至于后来他成长到一定地步，与政府合作，明面上作为大明星给民众一场繁华颓靡的幻象，暗地里却利用幕不落到城外探查，带回来有关于城外那片死地的信息。
不过大部分情报都在他手里扣下，比如先前酒吧里那一幕，最后只余一小部分进了政府那边，再经由官方媒体添油加醋一番，渲染外面是个多么有来无回的地狱。
——自然，帮政府办事的时候，他们还是规规矩矩走城门的。
尽管那处城门，更多的是驱逐了一批批的可怜人。
但他仍在意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联通城外与城内的通道之中，那消失的记忆，大抵也与此有关。
那日看到“方舟”的情报，他方觉这该是一个突破点。
他的目光遥遥落在远处高耸的灰白城墙上。
秦衣想，他有必要再出一次城。
机车启动，他拉好面罩，戴上了头盔。
（6）
“方舟”之内，被救回来的青年已经醒了。
穿过重重如血管交错的迷宫，夜宵又站在了他面前。青年还有些迷糊，与夜宵四目相对了好一会儿，才将将回过神。
“妳是……Dr.夜？”青年望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妳还活着？”
“你怎么会在这里？”夜宵问，“又为什么，在城内中了病毒？”
“我去调当年妳留下来的研究资料，被发现了。等我再醒来，就已经被扔出来了。”
夜宵的目光存存扫过他周身每一处，最终停留在他头顶：“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我是……”青年仍还有些迷茫，却已从纷乱思绪中把那段过往拖出来，紫色的眸子渐渐亮了，“……阿青。”
见过醒来的人后，夜宵整理好东西，钻进了方舟深处的资料室，调取了先前的资料。
「实验记录二：病毒感染活体条件未知，目前所见，仅有人类受到感染。」
「实验记录十四：经过模拟意识产生流程，对经过训练的高智商非人类生物实验体进行实验，有感染病毒现象。」
「实验记录三十一：研究院增派一名研究员进行辅助实验，初步测算出50%为病毒扩散第一阈值。达到该阈值后，病毒转移入脑，对意识产生不明影响。」
「实验记录八十四：病毒入脑的临床观察中止。」
「实验记录一百零二：研究员秦衣感染病毒。」
「实验记录一百零三：负责人夜宵启动“方舟计划β方案”……」
她终于搜寻到了那个名字。
“秦衣”。
夜宵捂着头，慢慢蹲了下去。
记忆轮转，曾被封锁的记忆区被触发。在破碎重组的记忆片段中，她看到了“自己”已不是第一次去做封锁记忆再以关键词唤醒的事情。
阿青身上的病毒……并非是如今“奇迹”的人种下的。
无论是秦衣还是阿青，都与当年的那场实验密切相关。也是那一场实验，彻底改变了她的前路，也彻底扭转了“奇迹”的态度。
可是，那都是五十三年前的事情了。
（7）
在距离城墙一千米处的检测器探测到有人，夜宵又自裂缝中寻出，来到了那人面前。
秦衣已拉下了面罩，收起了解析眼镜，那张脸、那双紫眸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她眼前时，夜宵只觉得有些恍惚。如今她的记忆激活，再看向面前的人时，已不免有几分心软。
“你不该来的。”
“妳知道我是谁？”
“你是从通道里醒来的，对吗？”
秦衣沉默了。他那句话本意只是一句试探，可夜宵反问一句，却将他的猜测彻底砸实了。
“你不该出城。”夜宵垂下眼眸，“回去吧，秦衣。”
听眼前的人唤出自己的名字，他一点也不意外。只是记忆中分明没有眼前的人半分印象，却好像已被她这般叫过成千上万次般。
“夜宵大人！”
是兰。夜宵虽仍是少女之身，但到底算是看着兰在方舟之内出生、长大的，甚少看到她这般慌张。
“那些东西来了，夜宵大人，快回去！”
夜宵当机立断抓着兰往裂缝去逃，而秦衣却还是站在原地，直到夜宵终于是忍无可忍，回手一把把他也拽进了裂缝。
“他……不应该在基地吗？”兰明显已经发现，这位年轻人和前阵子救回来那位一模一样。
“是两个人。”
兰没空再多问，三人在错综复杂的迷宫间穿梭着，其间听得一墙之隔的脚步声，夜宵作了个“嘘”的手势，猫着身子带他们钻进拐角处隐秘的通道。
秦衣曾回过头，看到了一个穿梭于血红通道中的人影，双目空洞，双手却锋利坚硬，在通道壁上留下一道道深痕。
也不知那人影是不是发现了他们，忽地一个扭转，就地趴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爬来。
“快走。”夜宵一推他们二人，又绕进了另一个岔道。
很多次，他们紧贴在墙壁上，似能听到另一侧传来的剐蹭声、摩擦声、甚至是咀嚼声，秦衣有些头皮发麻，转过头去看夜宵。
夜宵只是引着他们走着，终是穿过七拐八绕的迷宫，抵达了“方舟”的基地。
一旦脱离危险，抛却了“患难与共”的那种微妙感受，兰即刻警惕起来，挡在了夜宵身前。
“兰。”夜宵拽了拽她的衣袖，示意她放松下来，“他是我的人。”
这话旁人说来可能带几分暧昧，可自夜宵口中却自然又平静。兰愕然片刻，忽地反应了过来她说的可能是以前研究所的下属，却不可置信：“夜宵大人，您从城内出来，那可已经是……”
夜宵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看向秦衣：“你能想起来什么？”
秦衣听得她和兰那副对话，大概也明了了她的意思，便顺着她说道：“我从冷冻舱醒来，最后的记忆，在五十七年前。”
夜宵不知道她该不该松这口气。
四年，研究所内，他们曾经朝夕相处、并肩作战的四年。
却就这样，被她亲手锁上了。
（8）
最终秦衣还是跟着夜宵进了方舟的基地。
夜宵与他说了外面的那些东西，那些是昔年中了病毒而未来得及替换器官、最终自躯体至神经意识都彻底“蚁化”的感染者。
夜宵解释了“蚁化”是个什么。这病毒发展到最后会把人变成了人形蚂蚁一般的存在，没有自我思维，然而攻击力和身体强度却是空前提高。
而就连外面这复杂如迷宫的通道，也是他们“挖”出来的。不过夜宵后来在迷宫里动了些手脚，扭出了一段通往基地的路。
至于这基地怎么建立起来的，是她利用了当时奇迹留在城外的废弃地下实验室。至于她为什么仍是一副少女模样，夜宵没提，秦衣也没问，好像曾经的某种默契还在。
而“方舟”中的人都是她被驱逐之后救回来的、和她一样的被驱逐者。
他们大多曾是城内的科研人员，接近了甚至是接触到了某种“禁忌”，被流放到了高墙之外，面对死亡。他们知道这世间没有神，然而当他们面临死亡、充满绝望、濒临崩溃，所有的幻梦与希冀都破碎时，夜宵出现了。
这些人成了她第一批追随者。
后来被放逐的人不止有科研人员，还有一无所有、被“奇迹”视为“只会产生无用消耗的废物”的底层人。夜宵也把他们捡了回来。
于是有些人追随在她身后鞠躬尽瘁，有些人抛却信仰奉她为“神”。
最终方舟就如秦衣所获得的情报上所写，成为了半科研半教派一般的奇特组织。
“那我呢？”这才是秦衣最想知道的，“我又是怎么回事？”
夜宵静静地看了他片刻，低下头，轻声说道：“秦衣，你回去吧。”
秦衣欲要说什么，忽地实验室内传来一声巨响。夜宵顿了一下，倏地向那边赶去。
秦衣跟在她后面，在她打开门的一瞬间，看到了那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Dr.夜……”
“阿青。”
“病毒在扩散全身至50%后会转移到大脑进行潜伏，对意识造成渐进破坏。”阿青的眼神已经恍惚，似乎被什么撕扯控制，却还是坚持着把最后这句话说出来，“但自大脑中变异后爆发，会再次对已免疫群体造成直接感染，催生‘蚁化’……”
感染过后的人群经过替换器官、阻隔了病毒向大脑转移后，便已形成了初次免疫；然而自大脑爆发后，会直接精准感染人的大脑。
她研究多年，其实在很久以前就摸索出了这一条线，只是一直没有破解之法。
但是面前这孩子……
阿青踉跄着后退，坐到实验椅上，启动了固定模式。
“奇迹的人知道妳活着……”阿青睫毛颤了颤，声音嘶哑而断续，“他们把我扔出来，就是想让我见到城外的人。城外的人，若是妳……我就会接收到这条信息，会激活病毒……杀了妳。”
此病毒已非彼病毒。
程序中的病毒已然运转，用不了多久便会瓦解他的防火墙，让他成为只知道杀了眼前这人的一把利刃。
“奇迹”的人竟真的这般忌惮她吗？不过就是因为，当初她撞见了“蚁后”，触到了真相？
她看向自己的手。
他的“大脑”，是几十年前她尚且在城内时，她亲手植入的一颗电子脑。而那颗电子脑，算的上是监控这具身体病变的仪器。
也许，可以说是“她”。
被放逐之初，城外除了她没有别的活人，夜宵在将“方舟”基地勉强布置好后，利用实验室中剩余的材料，造出了三具自己的克隆体。
真正的夜宵早在几十年前就死了——至死，她都还保持着完全的、属于人类的血肉之躯，以自己为器皿，探寻着该病毒的攻克之法。
夜宵在病毒扩散至50%时自尽。死后，她的身体立刻被封入培养皿，作为新的标本。
但她的克隆体还在。
追随者们储存了她的记忆，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仅剩不多的克隆体，每当一位死去，便将其所有的记忆植入下一位脑中，代代传承，代代统领着“方舟”。
不信诸神的人类封闭政府自名为神明降临的“奇迹”，以她为神的教派却取名为以人力挣扎逃离的“方舟”。
第二位夜宵在扩散至50%前将第三位夜宵唤醒，而第三位夜宵在前者病毒入脑、扩散至88%时，将其封入培养皿中。
这是她们代代计算出来的爆发阈值。
第三位夜宵不敢试这个临界值——一旦病毒不受控制不慎爆发，整个“方舟”的人都将遭难。
但仍有一线可能。
当年那个被她放入冷冻舱的青年，若是能活下来，便代表着还有一丝希望。
最后的、她所能抓住的微薄希望。
于是她提前为第四位夜宵植入记忆，又按照封锁秦衣记忆时的方法将关于昔日城内实验的一切封闭，并以“秦衣”为关键词。
若是有朝一日，“她”见到秦衣或是阿青，来调动了昔年的记录，便会记起这些。
最后，第三位夜宵却在接人时意外死亡于“人蚁”的袭击。
阿青已不受控制，年久失修的实验椅困不住他。当他挣脱束缚扑来的一瞬，秦衣几乎是下意识地挡在了她面前，被顺势扑到了一边，恰好撞到了实验台，放在台边上的资料被刮了下来，散落一地。
秦衣并非血肉之躯，不惧这些，伸出手牢牢扼住了阿青的咽喉。
他看见夜宵走到了阿青身后，伸出手摸索到他右耳下侧，按下了什么。
身上刚才还疯兽一般的人立刻静了，软软地倒在一旁，没了声息。
许久，一股淡淡的焦味弥漫开来。
（9）
资料被撞散了一地，秦衣俯身去捡，正好看到泛黄纸张上的几个字。
“方舟计划β方案”。
关键词像是一把钥匙，刺激了记忆区块，不多时便将那曾被封锁的记忆唤醒，一时如浪潮般打在他脑海里，四处冲撞。
浪涛涤洗之下，模糊的记忆愈见清晰。
当初方舟计划进行到病毒入脑的临床测验，他们发现同样的极低温状态下，感染者□□情况会因病毒急剧恶化，然而变异入脑后的脑内病毒反而会在这种极低温下失活，夜宵以动物做过人脑分离并分别处理的实验，但对于人体来说风险太大，最后被迫中止。此后，秦衣因实验事故意外感染病毒，却让夜宵在自己身上实行那还未曾实验的理论——
在扩散至50%病毒刚刚入脑时，将感染者的人脑与身体分离，以机械身躯为“实验皿”阻隔，再封入冷冻舱内。
于是夜宵启动β方案，将他“一分为二”，大脑植入新的身体放入冷冻舱，而旧的躯体则植入了一颗电子脑，复制储存了他所有的记忆备用，但也被夜宵在此基础上编写了新的“记忆”程序。
于是，有了“阿青”。
人脑分离后，阿青身上的病毒也意外停止了扩散，像是陷入了沉睡一般。那之后秦衣作为主要观察对象，而“阿青”则暂时替代秦衣，成为她的助手。
但研究仍然陷入迟滞状态。似乎以机械替代人体成了惟一的出路——这对现在的技术来说，纵然是全民推广也不是难事，只是需要政府出资罢了。
但夜宵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似乎无论怎样转来转去，最后都只会加深“奇迹”对民众的控制。
一旦想到此处，有些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了。夜宵在这条道路上越探越深，最终触及到了真相的一角——
这种病毒，本就诞生于“奇迹”的研究室。
末日当前，谁都想要自己活下去。“奇迹”本意是开辟人类最后的乐土，筑起了高墙还不够，为民众灌输了各种概念让他们老老实实、不要担惊受怕的也不够，最后开始研究如何能在这片焦土上生存。
那研究所就在城外地下，广袤的焦土则是最好的试验场。
那通道则是当年他们往来于城内城外所留。
若说这目标还算是好的，那么接下来的结果和后续便称得上罪无可恕。
研究失败了，强化剂演变成了病毒，许许多多科研人员受到感染，被强制驱逐出城外。
但“奇迹”中部分人却从被感染者的状态中发现了这病毒的另一种妙用——感染者躯体被强化，但到最后会变得如同蚂蚁一般，失去自我意识，却会团结起来，
这病原体，被命名为“蚁后”。他们取出该计划负责人的大脑，将病原体植入，链接数据，来试图驾驭这种病毒。
病毒自然是无法自我产生意识的，但是人脑会，他们依靠技术植入的这些意识，组成了所谓蚁群“元认知”。
城外游荡着的是“人蚁”，城内的人是又何尝不是？沉在纸醉金迷与声色犬马中，脑子里只有“奇迹”为他们灌输的概念，其他的则一概不知。
他们这些科研人员，也无时无刻不按照上面的指令行动，一旦发现端倪，便会被无情驱逐，到了城外，从另一个意义上化作人蚁。
城内是工蚁，城外是兵蚁。城内人一无所知地埋头工作，城外人无知无觉地游荡“守护”。
后来夜宵撞破“蚁后”的秘密，在被发现之前，她孤注一掷兵行险着，骇入了通道的监控和机械干警，将被她封锁了四年研究记忆的秦衣与冷冻舱转运到这里。
封锁记忆为的是防止“奇迹”之人对他进行拷问，而由她亲手设下的关键词“方舟计划β方案”，是独属于他们之间的秘密。
关上冷冻舱门前，她低声喃喃道：“遇见你，很好。”
那之后没多久，“方舟计划”负责人夜宵被剥夺身份和一切权限，驱逐出城。
（10）
夜宵也看到了那一行字。
这是她亲自设的关键词，她不会忘，更知道这代表着秦衣的记忆会被唤醒。
如今从秦衣的状态看来，几十年的冷冻、接近死亡的状态，似乎真的灭杀了那病毒的活性。
夜宵向后退了几步，靠在培养舱上，抬头望向天花板。
她忽然觉得有些累。
承载了三代“夜宵”的记忆，她已是最后一个克隆体。若是方舟要继续存活下去，则需要一个新的领袖。
她看向了秦衣。
“夜宵……”
“秦衣。”她轻声道，“过来。”
随着记忆一同苏醒的还有被封存已久的情感，四年的朝夕点滴、四年的同甘共苦，早已在他们之间凝结成了坚固难解的羁绊。
纵然忘却，也终在冥冥之中引导着他们再次相遇。
夜宵张开双臂，拥抱住了面前的青年，一如当年在实验室时，拥抱住了即将封入冷冻舱中的他。
“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真正意义上的久别重逢后，她却说了这么一句话。
“听我说，秦衣。”夜宵抱紧他，不让他动，又抬手按了按他的耳机，激活了解析眼镜，“我身上的病毒感染程度马上就会达到50%，你会看到的。到那时，我需要你做一件事。”
秦衣想起来了，“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的感染率就已达49.87%。
原来纵然是跨越了五十三年的时光，他们最终还是只有这么短短的几面。
“什么？”
“像我当初做的那样。”夜宵起身，坐到了那还算完好的实验台上，“不过这里没有材料可以制造你这样的身体，也没有冷冻舱，所以，等我的身体与大脑分离后，就直接放入实验皿中吧。”
她的语气太平静了，平静到甚至让秦衣感觉有些陌生。
——不过也的确是陌生的。他们之间已经相隔了五十三年，真正的、和他相伴相依共度四年的夜宵早就已经死了，他连悼念都无处可以悼念，前面的人不过是个拥有她的相貌、她的记忆的克隆体。
但她又是夜宵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的影子。
“你能出入那座城，会做到我当初未能完成的事情。”夜宵摸索到实验台上的启动按钮，“我已经储存了我的记忆，就在资料室……你可以随时提取。”
“夜宵……”
“你当初说过，你其实不在乎这些人会如何。”夜宵轻声道，“可我希望他们能好好地、像个人一样活着。那四年，你陪着我一起过来了。”
她将按下了手边的按钮，将所有权限转移到了秦衣身上。同时实验台上的仪器开始运转，将她牢牢固定在上面。
一支麻醉针扎到了她的手臂上，缓缓推入。
“秦衣，”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句话终是突破了五十三年的时空，落到了该去的地方，“遇到你，很好……”
时光凝滞，岁月漠然。
秦衣俯下身，顿了许久，轻轻吻在了她的额前。
—END—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人蚁（科幻par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