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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草芥(民国paro) ...
“今天的事有劳夜宵小姐了。”
“秦老板也辛苦了。”
夜宵朝着秦衣微微一颔首,她的眸子是清亮的浅琥珀色,比月色多几分暖意,比蜜色多几分冷淡,仿佛无波古井中盈着的不是水,而是兰陵美酒。
秦衣将折扇点在手心,在夜宵要踏出大门之前,又问了她一句:“夜宵小姐会给自己画像吗?”
夜宵回过头看他,眼里难得地流露出疑惑的神色。
秦衣笑笑,说道:“夜宵小姐很适合入画。”
(壹)
今天的天气很不好。
秦衣站在窗前,外面的天空有阴云压低,滚着难得透下来的几丝苟延残喘的日光,下一刻似乎就能扭作雷电降下。
“秦老板。”说话的是他的心腹,此时臂上搭着斗篷,恭敬地站在他身后,“时候到了。”
闻言,秦衣从窗边离开,从他手中接过斗篷:“走吧。”
门外是预订好的黄包车,秦衣将斗篷风帽拉低,登上黄包车,给车夫报了一个地名。
车夫低着头拉着车,一路跑过纵横交错的街巷。秦衣拄着头向外看去,在街市烟火间瞥得了一道黑衣银发的身影。
他下意识直起身看去,可是车行得快,一晃便拐过了街角,看不见了。
秦衣敛了目光,指尖有节奏地敲在折扇扇骨上,将所有思绪都藏在其中,除了一个人之外,无人听得懂。
黄包车在拐过第八个巷角的时候停住,秦衣下车付了钱,正要向巷子里走,忽然被身后车夫抓住斗篷,要提醒他这巷子里诡异得很,常出人命。
可是这一拉一扯间,秦衣风帽掀开,露出了冶俊的一张脸。
那车夫愣住了。
“您,您是戏班的秦老板?”
妖冶的蝴蝶映衬着看似温和的眸光,迷离了其下冷冽的坚冰。
“嗯,我是秦衣。”
(贰)
这座巷子是青衣会的秘密据点。
青衣会,顾名思义,多由戏子伶人组成,其中还掺杂着流莺和一些“自降身份”的落魄文人。他们于近两年兴起,范围却逐渐扩大,如今已经不仅仅是囿于这小小的倾云城。
青衣会中普遍使用代号,首领更是神秘,出现次数极少。没有人知道青衣会的首领是谁,只知道他的代号,夜阑。
他们的成员,无论是外界还是他们自己,一律称为——芥子。
因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身份低微,颠沛流离,在这种乱世中挣扎着苟活。
处理车夫的是专门负责这方面的成员,秦衣披着斗篷在旁边看着,确定没有后顾之忧后才随前来迎接的人一起走进巷子里。那间小屋子里挤着很多人,掩盖着身份,用代号交流,来交换自己所需的情报。
他们这种人,能接触到很多外人所接触不到的事,自然情报来源也广。因而也会有一些人前来,付出一定的代价,找青衣会换取情报。
“老大,我们已经按照您所说,吞了另两家,现在倾云城的情报贩子,只剩我们一家了。”
“做得很好。我让你们办的下一件事呢?
“我们已经暗中封锁了顾司长那边所有的重要情报来源,剩下的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情报。”负责人汇报着事情的进展,说到此处又迟疑了一下,低声道:“老大……这么做,太危险了吧。”
“敢于去做危险的事情,才能得到更多的回报。”
“……您说得是。”
秦衣将折扇点在手心,眉心微微蹙着。
“还有之前您让我们去打听的,已经准备好了。”负责人从一旁的档案里翻出一叠纸,递给秦衣。秦衣的目光一一扫过那几张确凿证据,神色丝毫未变。
“接下来的一切由我亲自负责。”
(叁)
夜宵睡在雪地里。
直到秦衣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来,轻轻地将她推醒。
“睡在这里会生病的。”
纵是刚刚睡醒,夜宵的眼神也是清亮而淡然的,似乎她从来没有陷入过睡梦中。她的目光落在秦衣那双灰紫色眸间——从中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随后她伸出手去,指尖抚上他眼角的蝴蝶。
秦衣垂着眼眸,在夜宵收回手之后,解开自己的大衣给她盖上,从雪地里将她抱起来。她背上的衣衫已经湿透了,一触之下,满手冰冷。
他袖角和指间也沾上了雪水和冰粒,冻得手指发僵。
夜宵就这样被秦衣抱回了屋里,坐在床榻上,看着他从柜子里翻出一套干净的衣服,放在她旁边。
“我去给妳烧上水。”秦衣叹了口气,“一会儿妳去洗个澡。桌子上有姜汤,妳记得喝。”
夜宵一怔,抬起头看他。
对视之间,秦衣又笑了:“怎么了?”
话虽这么问,但是秦衣却知道她想起了什么。八年前的大雪夜,他替班主去城外送东西,回来时被封了路,风雪交加之中,他倒在了夜宵的小院子前。
——在倒下之前,他敲响了门。
他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夜宵家里,风与雪都被隔绝在窗外,身侧是热烘烘的暖炉,碳火烧得红红的,光是看着就觉得暖和。
少年起身,环视了屋子一圈,看到了那个倚在门边的少女。
那是夜宵。
(肆)
那时候,夜宵是名动倾云城的天才画师——哪怕她本人并不在意这些名啊利啊的。她经常被请到戏班给戏班里的人画像,明明比他大不了多少,身上却总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气质。
夜宵看他的眼神没有半分嘲讽、不耐或是轻蔑,有的只是通透,这世上所有沧桑都藏在她眼里,却不曾驳杂。
落在她眼里的玉兰花是美的,夜阑花是美的,晚风晓月、枝头残雪都是美的。
秦衣也是。他眼角的蝴蝶也是。
在夜宵眼中,秦衣看到的,从来不是平日里如蝼蚁一般卑贱的自己。
以秦衣在戏班的地位,本来是没有机会出现在夜宵的画笔下的。只是那一次夜宵坐在戏班后院里的玉兰树下,为正在窗口练习的少年画了一幅画。
夜宵会将一切美入画。
他也不例外。
艳妆少年眼角有蝴蝶妖冶。
那幅画被她默默地留在窗台上,后来又被秦衣收入匣中,小心翼翼地保存着。
那是他收到的惟一属于“他”的礼物。
不是属于后来戏台上的秦衣,也不是属于后来的秦老板,而是属于他这个人。
只是那之后,他就很少见到夜宵了。
听说是因为,夜宵拒绝给戏班里的一些人画像。
某一天他终于等到机会,得了班主一次差遣,来夜宵的院子请她去戏班里,就这么记住了这条路。
至于他是不是趁大雪的机会故意来到她的院子前,又是不是在敲门时耍了个小心机,那又有什么关系。
见他醒来,夜宵说:“我烧了水,你去洗澡吧,桌子上有姜汤,记得趁热喝。”
那场大雪冻死过很多人。
而他沉在了这一室温暖中。
(伍)
“今天要吃火锅吗?”
秦衣揣着手,懒懒地倚在门边,看着正在配料的夜宵。她换下了那身湿衣服,现在身上穿着黑色的冬衣,愈发衬得肤色莹白。
“嗯。”夜宵抬眼看他,歪了歪头,“天气很冷。”
“需要我去买点什么吗?”
夜宵摇了摇头:“不用。家里都有。你要是现在出去的话,会被发现的。”
在这座倾云城里,没有人不知道秦衣,也没有人不知道夜宵,也有不少人知道,那倾云城第一的戏班会时常请夜宵过去,为他们的秦老板画像。
但是没有人知道,秦衣与夜宵的私交好到什么地步。
毕竟在这间院子外,秦衣一向是表现得礼貌而疏离。
而院子之内,便是他们两个人的天地。
秦衣来这里之前特意回去换了一身衣服,脱下了去巷子里穿的那身长袍——他是看着车夫被处理的,总觉得那袍子虽然干干净净,却沾了几分血腥气。
他现在穿着一件黑色绣银边的棉袍,挽着袖子帮夜宵清洗蔬菜,纤长的手指摘下一些不太好的菜叶,动作优雅而从容。
“我下个月有场新戏,妳要来看吗?”
“好。”
火红的辣椒下到沸腾的汤锅里,一时间室内弥漫开独特的香气,刺激全身上下各处的神经,又升腾着炽烈的温度。
夜宵能吃辣。而这么多年过去,秦衣如今也被锻炼得和她一样,能面不改色地与她一起吃火锅。
冬夜里的火锅一向都是如此温暖而美好。
秦衣没有算过他们认识了多久,因为时间的概念对于夜宵来说似乎有些太过模糊。与她相处了这么多年,他也大致清楚她是个什么情况。
他是个伶人,自然时常听闻那些民间流传的光怪陆离的传说,也接触过从西洋那边传进来的新说法,说是有些人会幻想出一个同伴来,是一种病。
妖鬼也好,神明也好,疾病也好,在夜宵面前,那些都通通不重要。
想要什么就要付出一定的代价,而代价与结果,从来都只有当事人才清楚值不值得。他深谙此道。
“今天我可以睡在妳这里么?”秦衣抱着手臂笑意盈盈,“那个屋子有些冷了。”
夜宵独居在这个小院子里,但是除了她住的那间屋子外,还有一间空屋,似是为了来客准备的。
但其实秦衣话是这么说,但是从初次床笫之欢后,他就很少住那间屋子了。
毕竟那间屋子,只要是善意来客,都可以住。
“好。”
同榻而眠时,就算保持着一段距离,秦衣也一样睡得很踏实。
因为只要是夜宵身边,就是此心安处。
至于那一次,先求欢的当然是他。
那时他只是以一副面对她时最平常却也最独特的的模样,没有多余的引诱和蛊惑,一切都发生得自然而然。
毕竟只有在夜宵面前,秦衣才会放下所有的防备和伪装。
也许夜宵正喜欢最真实的他自己。
温和皮囊下的灵魂鲜活而深刻,热烈而浓艳,像是红尘中最浓重的一颗。
草芥仰望空中玉兰,凡人妄想携游飞仙。
知不可乎骤得,却无遗响托于悲风。
都在心底隐秘烧灼着,化成了灰。
(陆)
倾云城的冬天不长,一阵春风刮过,玉兰花开时,就是春至之刻。
但是顾司长的心情却并没有随着春天的到来而变暖。外面阳光很好,屋内气氛却阴郁极了。
“青衣会?”
“司长,这是倾云城近年来新出现的情报组织,规模日渐扩大,如今已经很成规模,我们这一阵子情报工作受阻,好像,都有他们的参与……”
“就是因为他们,我才被张局长骂消息不灵通!该死的。”顾司长捶了一下桌子,“我就不信了,一群愚民搞出来的东西,还能翻了天不成?”
下属不敢多说话,只能在一旁陪着脸。
“青衣会,青衣会,名字都写得这么明目张胆,当我是傻子吗!”顾司长烦躁地将下属查到的东西挥到一边,“我就去找这青衣见识见识他的能耐,一个戏子,坑了我一次,还长脸了!”
“上一次我能给他教训,我这次也能!”
顾司长稳坐这个位置这么多年,虽因空降了个张局长未能顺利升迁,可到底也是有能耐的,当季出门叫了司机,直奔“幕不落”剧团。
“幕不落”剧团是今年开春时,由秦家戏班牵头,整合倾云城大部分戏班子成立的,最后经过推选,秦衣顺理成章地成为剧团团长,只是大家依旧习惯于称其为“秦老板”。
顾司长只带了几个亲信,毕竟他平日里收集的情报更多的是为自己准备的,不便见光。他用手指烦躁地敲着车窗边缘,等到剧团里人出来迎接时,才大步大步地跨进去。
随人一路走到后院,见到那夜阑花下赏景人,不耐烦地挥退引路者,怒气冲冲地走向秦衣。
“顾司长,别来无恙。”
“秦老板别来无恙。”顾司长牵起僵硬的笑容,走到他身边,手指一攥夜阑花叶,蓦地变了神色,“秦衣,你少给我耍心眼。上次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吗?”
“秦衣不知道顾司长所言何事?”
“你是青衣会的首领吧?‘夜阑’?”顾司长冷笑道,“我们情报工作受阻,也是你搞的鬼吧?”
“秦衣身份卑微,力量薄弱,怎敢,又怎能做这种事?”
“你少来这一套!距离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如今我就算是杀了你,想必张局长那边也无暇来顾及你一个小小的戏子,还有你这一个小小的戏班。”
“是吗?顾司长似乎是还不清楚现在的处境。”秦衣仍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折扇一下一下地点在手心,“顾司长可知,为何青衣会的人称为‘芥子’吗?”
在这个世道,恩情和仇恨都绑不住人。
利益却可以。而这个利益,包括无形的和有形的——而有些时候,无形的利益所带来的牵动力,还要远大于有形的利益。
那一次他“救”下张局长,一个目的是为了保命,而另一个目的却并不是为了日后挟恩,而是为了能方便接近这位大人物,许以交易。
欲望与利益,无论双方身处何位,都是永恒的话题。
“我们这种人卑微如草芥一般,不值一提。但是风吹草动,我们却能最先把握风向。”
他拨开顾司长的手,那几片被捏烂的叶子纷纷而落,几点绿色的叶浆沾上了他白皙的手指。
“纵然是草芥,一旦聚集起来点了火,也是能烧死人的。”
而顾司长,您一个人单枪匹马深入腹地,做好被野火焚身的准备了吗?
他面含笑意,没有说出这句话,顾司长却读懂了。
“你……”
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无意间看到的一段话来。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草芥……
草芥……
明明只是草芥而已。
但是他也清楚,青衣会聚集的,是最卑微却也最凶戾的草芥。
他们本就卑微,几乎一无所有,为了活命,什么都做得出来。
送走了顾司长,秦衣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回屋换下长袍,穿上白衬衫,领口扣子打开,露出精致漂亮的锁骨和颈项线条,披了斗篷悄悄去往夜宵的小院子。
春日的下午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夜宵正坐在院子中的长椅上画画,用的是西洋那边常用的技法。秦衣坐在夜宵身旁看着她画,那只圆滚滚的猫咪懒洋洋地卧在他膝头,时间一长,也许是日光过于轻暖,也许是明争暗斗太费心力,他不知不觉就安安稳稳地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夜宵正看着他,合上了手中的画本。
“画了什么?”
“你猜?”
秦衣倒是很喜欢听到这种回应,便顺着她玩下去:“玉兰?”
“不是。”
“这只猫?”
“也不是。”
秦衣俯下身去,额头抵上她的肩膀,轻轻地笑着:“妳该不是画了我吧?”
他膝头的猫咪随着这个动作被翻倒在地,一下子惊醒,窜入了夜宵怀里。秦衣下意识地坐直,抬头看见夜宵抱着猫,眼中含有笑意。
“我画了一只蝴蝶。”
(柒)
夜宵受邀去给一位外国军官夫人画像,画完之后除了收到应得的报酬,还被看到画像后十分喜悦的夫人送了一件礼物。
那是一件水晶球,里面封着一只蓝色的蝴蝶标本。蝶翼上的纹路清晰而生动,仿若下一瞬间就能振翅飞远。
可它确确实实又失了生命力,空留这华美外壳供人赏玩。
一提到蝴蝶,她自然会想到秦衣。等到下一次去“幕不落”剧团画画时,她将这个水晶球转送给了秦衣。
剧团里其他人看到了,也不过是当作人情上的赠礼,并没有多放在心上。
那水晶球极美,蝴蝶似是能在夜里发出淡淡的荧光。他披着外衣看着那蝴蝶,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时我还小。”
“那个时候最大的感觉,其实是等以后我长大了,我一定要让她为我画一张像。”
“那时还是对她的画有执念,因为那时的我得不到,而我又喜欢她的画,又想让她那双眼睛落在我身上的时间长一点。因为她看我的时候,从来没有那些令人讨厌的眼神。”
“后来收到那幅画,就突然对这件事释然了,没那么执念了。但是我却发现,我越来越想见到她,越来越想让她多看我一会儿。”
“我喜欢她的画,我喜欢她的眼睛,我喜欢她看着我。”
“我喜欢她。”
这一番晦涩的心意,他从来不曾对夜宵说过。只是怕是那双通透的眼,早已看穿一切了。
这更好。他想,这些话他无法当着她说出口,心照不宣是最好的结果。
毕竟,他至少得到他想要的了。
“可是过去这么多年,她还是当年的模样……其实也没过多长时间,只是那时再见她时,我都要以为,我还沉在当年。”
“可是这不是梦,是真的。”
自言自语后,屋子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那水晶球透着月光泛着莹亮,像是黑暗中一只清冷独眼,正默默地注视着他。
第四日一早,因为秦衣要事在身,他的亲信带着他准备的礼物拜访了夜宵的小院子。
“这是秦老板送给夜宵小姐的回礼。”
打开锦盒,其中躺着的是一件黑色的旗袍。上面用银线绣着玉兰花,自肩头到腰际,大朵大朵地绽放。
“秦老板说,希望夜宵小姐喜欢。小的便先告辞了。”
夜宵抚摸着衣服上的玉兰花,绣工精细,而立体,乍一看上去有流光微动,花瓣立体,栩栩如生,当是秦衣找的名手定制。
夜里秦衣造访小院时夜宵并没有觉得惊讶,他大概是希望能够早些看到夜宵穿上那件衣服的。
他仍是穿了白衬衫——最近似乎很喜欢穿成这个样子。
“衣服很衬妳。”秦衣走到她身边,又低下头来,轻声道:“也很合身。”
旗袍包裹出她玲珑的线条,精致的眉眼被生动的玉兰一衬愈发动人,最长的那缕银色发丝垂到胸口,像是从发梢开出了一簇簇的花来。
而黑色更是绝妙的颜色。
是禁欲与欲望,是神秘与包容,是凌驾与悲悯。
秦衣牵起夜宵的手,转了一个交际舞的舞步。
他想保护什么人的时候,都会将他们推开。
只有夜宵。他放不开。
或许也有自年少时起多年的执念,又或许也是他对在她身边时获得的片刻安宁贪恋成瘾。
但是这些或许与或许,都是他心底不可言说的可能性,而非必然。
而他的必然,是她本身。
(捌)
夜宵的院子被烧了。
幸而秦衣早有预料,提前将夜宵和她的画转移到了剧团内,给她安排房间和身份,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顾司长在夜宵院子被烧后不久,被张局长翻了盘,如今已是戴罪之身,不日将押送到南京或是北平去。
而青衣会犹然匍匐在这座城、或是说这个世间的最底层,哪怕被践踏、被碾压,也仍然是春风吹又生的草芥。
越是卑贱才越想活,因为他们只有这条命了,除了为了活着而活着之外,别无他求。
正因如此纯粹,才能爆发出巨大的能量。
夜宵在窗前画着院子里的夜阑花——她已经睡了一整天了,如今画着画着,又有困意袭来。
而每次入睡,伴随的都是破碎而光怪陆离的梦境。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在秦衣走到自己身后时,低声说道:“下个月的戏,我可能看不了了。”
这时她已经昏昏欲睡了。秦衣不可察觉地低叹一声,将她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上。
“……若是困了,就睡吧。”
靠到他肩膀上的那一刻,夜宵真的陷入了梦境之中。秦衣脸色渐渐沉了下去,抱起夜宵,将她安置在屋内的玉兰榻上。
夜宵一旦沉入梦中,什么时候醒来便是个未知数。这张玉兰榻是秦衣专门为她定制的——希望如此,她也能有个好梦。
外面仗打得猛,秦衣带着青衣会也暗中参与了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从此“秦老板”的名声便并不仅仅限于戏台上,更在街头巷角揣着抢、压着帽檐之人的言语交谈中。
青衣会大多想要活着,可是也有很多人,得到的越多,想要的就越多。
欲望是很难得到满足的。
他太深谙人心,也太懂得利用人心。他会蛊惑他们,用言语给他们织出一片似是可以触碰的幻梦,吸引他们去做一些事。
毕竟他成立青衣会的初衷,可不是为了做善事。
但是即便如此,青衣会中人大多还是忠于他,信奉他的话,追随他而行,奉他如神明。
狂热与虚妄,完美地糅合在一处,迸发出名为“欲望”的力量。
可是面具戴久了,就容易自己都以为那是自己真实的样子。每当一件事情告一段落,他都会靠在玉兰榻上,在夜宵身旁入睡。
一夜无梦,或是满梦天与水,满梦积雪小院玉兰花。
这样一直过去,一直到战火稍熄,一直到北京的暖阳下有红旗升起。秦衣悄无声息地处理了青衣会的一批旧人,不打算给自己留下分毫后患。
转型之后的“幕不落”剧团出了几次戏,宣扬了不少红专正能量,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这一生磕磕绊绊至此,也算见了天光。他眉眼细纹刻上一路风雨,只是身为伶人保养得当,并未见多少老态,登台之时,恍惚间仍是当初清俊模样。
只是去了发冠和义髻,那多年来劳心劳力而导致的满头白发,却是骗不了人了。
那夜他在妆台前坐了许久,又进了里间寻那玉兰榻上的人,小心翼翼地坐在她身旁,生怕惊醒了梦中人似的,轻轻地抚过她银色的发丝。
少女容颜仍未老,昔日绝色已迟暮
她仍然是树梢向天玉兰花,而他仍是蹉跎人世间的草芥,不过一介凡人,命数漂浮,短暂如蜉蝣之寄天地。
“如此,也算是戏词里所说的,相守到白头吧。”
自那之后,秦衣便不再登台了。
(玖)
她这一梦时间比以往要短,却也过了四十余年,睁眼时恐怕已是换了人间。
一枕华胥,烂柯浮梦,大抵如此。
——她的一梦,本该经过一个甲子的轮回的。只是这一次,梦境尽头有一个人折了一枝木兰花,浅浅笑着,向她看来。
少年眼角蝴蝶妖冶。
她醒来后,从玉兰榻上下来,在空荡的屋内走了一圈,到了窗边向外看去,一人正背对着窗口,双指一并,持折扇描摹戏中影,手已见枯瘦,可纵是苍老,也仍存风华。
那声音也不再像以前清亮了,却有另一番沧桑意味。到戏之高亢处便与以往不同了,唱得晦涩凄怆,像是寒鸦声断,急雨冷而催花谢,百岁人之叙陈梦。
这一折《叙少年旧时岁月欢笑几重春风度》唱过,下一折该是《花甲身梦回又遇少时梦里花中人》。
《故年清梦》呵。
他年轻时这场戏唱腔婉转哀怨,如今已是沧桑尽显,唱腔如泣如诉。这场他的成名作,他原本很不喜,可如今许是心境变化,竟也主动唱了起来。放眼望去,这出戏该是无人比得上他了。
他随着戏里动作转身,蓦然对上那双浅淡琥珀色的眼。
窗边木兰花开得正好,映衬着她的眉眼淡然、神色渺远。只是她的视线,还落在秦衣身上。
她还会记得吗?
她活得太久太久。而很多记忆,是会随着时间而逐渐淡忘的,最终化为泡影,如小美人鱼的泡沫,无声无息地沉到名为“遗忘”的深海里去。
她睡梦太长了清醒又太短,当梦境与现实交替,真实被虚幻吞噬,也是一种常见的事情。
没关系。他想,他们可以再认识一次。
哪怕他时日无多,哪怕这匆匆百年,他是过客。
他的一生不过是她漫长生命中的百年,而这段有她存在的百年却是他的一生。
秦衣走着戏中步子,折扇几度起落,开口却是戏中人一段戏词:“老身已是昏暮容颜独自败,今见郎君颜色不改,知梦中相见,勿怪。”
夜宵无言,只是伸出手去捧住他的脸,吻在他眼角处的蝴蝶上。
(拾)
从梦境中回归后,夜宵最大的感觉就是饥饿。
全身上下没有不适,只有肚子在无声地抗议着她的忽视。
“我去给妳找些吃的。”
秦衣很快就叫人买来了小笼包,还是夜宵最喜欢的那家,不过年轻的老板娘也老了,身旁也多了几个年轻人帮衬——不过明显不同的是,他们的装束和当年大为不一样,就连老板娘都跟随着风尚剪了短发。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夜宵爱吃的东西,分量稍微有些多,但是不打紧。
自从夜宵醒来后,秦衣每天都会给她唱不同的戏,都是她沉睡的这四十年间错过的,包括那一场未能赴约的约定。
他已经很久不曾登台了,可是只要有夜宵在的地方,就哪里都是他的舞台。
他唱,她画。笔下的秦衣永远都是风姿绰约的,不管秦衣变成什么模样,是黑是白,是年轻是苍老,在她眼里和笔下的永远都是当年相伴时他最好的模样。
对外有的人见到了,秦衣也只声称是故人之女,因故人远行而托他代为照顾。
可话虽如此说,一直以来受对方照顾的,也许从来都是秦衣。
他已苍老,可是只有在睡在她身边的时候,他的心才会静,才不会午夜梦回被旧事惊醒,独对无边冷月而饮。
可是也正因为他已苍老,他能与她相伴的时间不多了。
秦衣靠在院中的躺椅上,夜宵在旁边逗猫——这只猫和她以前养的很像,那一只猫是野猫,转移的时候正在别处,后来也许是随着当年那场大火一并烧在了院子里,而且就算当初没有被烧死,如今也已经早就去世了。她一边逗猫一边看着这几十年间的旧报纸,看到一些关于新式婚礼的消息,忽然问他:“你有娶亲吗?”
“我没有娶亲。”他怔了一下,睁开眼睛轻声道,“若是我娶亲,一定是为了照顾妳——可是我后来遇到的女人,没有一个是能够照顾好妳的。”
他这一点一以贯之。
那之后夜宵没有再问过他关于这件事的问题。
某一天秦衣与她一同整理画纸,很多是以前画的,纸张都有些泛黄,正当整理时,忽然从旧画中落了一张他从未见过的画。
那是用炭笔画的,是用的素描画法,上面只用线条勾勒了少年熟睡的侧脸。眼角蝶,衬衫领,让他忽然想起来,那天下午阳光正好,他和夜宵坐在静谧院子里的长椅上,那时他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后发现夜宵合上了画本,破天荒地不给他画上的内容。
现在想来,应当就是这一张了。
她说,她画了一只蝴蝶。
秦衣抚上眼角的蝴蝶胎记,看向镜中的自己。
——可惜蝴蝶的生命,到底还是太过短暂了。
十一年后,年过古稀的、倾云城著名的戏剧表演艺术家秦衣去世。
而在那个最动荡的时期,秦衣因为身份原因被打成反动派,他曾经写过的戏也被无中生有挑出了许多根本不存在的毛病。那些疯狂的人打着正义的旗号,掀开了秦衣的坟墓。
那一个冰冷的雨夜,墓碑歪倒,铭刻破碎,骨灰被雨水冲刷着,与泥水混淆,如原上之草被野火烧过后,融于尘土。
若是他的魂魄能看到这一切,怕是也会无动于衷。
以他这一生做的那么多事,如今这种身后的凄惨模样,也像是罪有应得般。
但是不会有人这么觉得——除了一些已死之人。
夜宵这一次睡的时间更短,但是这次醒来时,依旧是玉兰花树下小院子,而过往几十年更是一场梦。
梦的尽头,有一只蓝色蝴蝶。那蝴蝶飞向远出去,与夜阑花间一只深红色的蝴蝶落在了一处。
像是一场相拥。
她的梦境一直都很深,醒来之后最明显的感觉怕是只有饥饿。可是这一次,她起身走到玉兰花树下抚上它曾被烧得焦黑斑驳的树干。
被她触碰的那一瞬,满树玉兰倏然绽放,倒影在浅琥珀色的双眸中。
梦邪?幻邪?
夜宵低头向身上看去,那是一件黑色绣玉兰的旗袍,肩头到腰际玉兰花栩栩如生,如树上花交相辉映,像是在重诉某种无声的誓言。
她抚过明显是被人用心修缮过的白墙黑瓦,一路顺着高墙走到门口。风吹着满山荒凉,惟有草木摇曳,兀自坚忍不休。
她一路走到秦衣葬身的地方。
她尚未完全清醒,懵懵懂懂之中不知自己因何而来。只是身后玉兰树仿佛一直为她指引着方向,让她一直向前走。
断碑残土,土地之中散落着骨骼尚未完全烧尽的残块,可是朦胧之中像是有谁坐在一树夜阑花下。
可是凝神之时,人影不见了。
也许本就是幻觉。可幻象与梦境交汇处,那棵树竟是夜阑与玉兰的两生花。
夜阑只开于黑夜,却因处身玉兰投下的阴阴影里,在白日也能盛放。
她蹲下身,旗袍长长的衣摆垂落,沾上了尘土中异常显眼的白色的灰。
夜宵扒开骨灰盒旁边的泥土,不顾那些脏污嵌进指甲,直到将骨灰盒完全取出来。她收殓残骨,将骨灰盒扣好,反过来打开暗格,输入一个印象里模糊的密码。
暗格打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水晶球里封着的蓝色蝴蝶标本,过了这许多年,蝶翼上仍是闪耀着璀璨的宝蓝色光泽,呼之欲出。
那是他惟一的,能称得上是“陪葬品”的陪葬品。
而水晶球下压着的,是一缕白发——是秦衣自己的。夜宵用随身的小刀割下鬓边最长的那缕发,肩头玉兰断了枝干,凄凄冷冷地维持着最后的光彩。
夜宵将两缕头发紧紧系在一起,编起来,银与白差别很小,但是仔细看仍能辨认出一缕光亮、一缕枯槁。她翻过来,将编好的头发放入了骨灰盒内。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被烧毁的草芥会春风吹又生,死亡之人也会随着他人的铭记而得到另一种意义上的长生。
可到头来,也惟有死亡才是永恒。
夜宵抱着骨灰盒,从山顶向下望去,风吹草动,碧浪翻滚,春色满长坡。
却空留岁月沉寂。
—完—
大概算是民国paro。背景主要取自秦衣的记忆。如果说《不老梦》那篇对应的是玉兰花树那张cg,那这篇应该是白衬衫秦衣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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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草芥(民国pa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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